（一）
　　 老太是在我们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过世的。距离现在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了。十多年的时间，已经让我模糊了过往的许多事情。说起来也有些愧疚，老太的模样已经渐渐模糊了，但每逢月圆之夜，或是身处于一片漆黑的环境时，或是提起我们的老太时，我总能想起记得老太教给我的《月光谣》。那是老太留给我们的永恒的念想。
　　 《月光谣》是这样唱的：月亮光，光光亮；猪儿虫，芝麻嘴；生根木，桃子花；泥鳅鱼儿炒苦瓜，苦瓜苦，炒猪肚，猪肚韧，炒大肠，大肠长……《月光谣》用普通话说起来生涩，但是用我们本地方言说起来确实朗朗上口。
　　 我仍然记得当时老太把这首歌谣教给我们的模样。老太最喜欢在停电的夜晚给我们唱这首歌谣。在停电的夜晚，老太抬头仰望明晃晃的月亮，摇晃着脑袋，喑哑的声音从她的嘴里流出来，偶尔转过脑袋看看我们，微微一笑，然后又抬头看着月光，继续吟唱。我们就这样看着月光，看着月光下的老太在为我们吟唱，看着她瘦削的脸庞在月光底下显得更加苍白。那时候我们心中是有些好笑的，因为这样的歌谣确实像是一个笑话，在给我们寂寞无聊的时光增加一点笑料以便于我们不太难过。
　　 只可惜，那时候我们还小，那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懂。我是一个胆小的人，以至于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老太过世时的情形。
　　 那时候，家人在老太临终前就已经把老太挪置到了前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敢一人呆在前厅，就连从前厅进卧室也是心惊胆战的。我也不知道那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竟让我胆小懦弱到如此程度。在老太入殓时，妈妈叫我去看她最后一眼，但是我始终害怕。我想我不是害怕老太的，只是害怕一些鬼怪这样的神物。只是呆在厨房里一步也没有动。我在厨房里，细细听闻他们在前厅里忙碌着，这时候比我小四岁的弟弟已经在老太的棺木前好奇地看着大人们所做的一切。在为老太做法事的那三天里，每天晚上我都努力让自己不睡着，因为我害怕一睡着就梦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那三天晚上，我都是在邻居家睡的，仿佛这样就可以远离家里发生的一切事情，远离老太的离去，远离我的冷漠，远离我的懦弱。我，至始至终都像一个乌龟一样缩在自己的龟壳里。
　　 从厨房里的窗看向窗外，月光一片皎洁，将一片银辉洒下万丈红尘，不管世事无常，不顾人间冷暖，不意人情悲喜。以一种冷漠、骄傲的姿态俯视在苍生万物。我蓦然想起了老太交给我们的《月光谣》：月亮光，光光亮；猪儿虫，芝麻嘴；生根木，桃子花；泥鳅鱼儿炒苦瓜，苦瓜苦，炒猪肚，猪肚韧，炒大肠，大肠长……我不知道这首歌谣有什么样的含义，也不知道这首歌谣对于已经逝去的老太有什么样的含义。我只知道，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在我耳边吟唱这首歌谣了。
　　 前厅的锣鼓已经奏响，在那个寂静、安宁的夜里显得更加刺耳、更加苍凉。而我感觉到的只是茫然、无措、害怕、心悸，没有伤心，没有留恋。想想我竟是这样一个无情的人，陪伴了我这么多年、照顾了我这么多年的亲人离开了，而我竟是这样的心情，没有留下一滴眼泪，更没有去看她最后一眼。想来老太也应该是悲哀的吧。又或许是无奈。我不知道，我怎能知道老太那时候是抱着什么样心情离开的呢？就算是现在，我也无从得知，无法知晓。
　　 那一夜，月光无眠。那一夜，心事无眠。
　　
　　 （二）
　　 在老太逝去了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曾经的一切都才开始像电影般在我的脑海中闪过，重现，开始逐渐清晰起来，清晰如昨。
　　 老太并不是太老爷的原配，而是在太老爷的原配过世之后才过门的，老太过门之后并没有生下一儿半女来为自己养老送终。而是将自己的后半生都倾覆在这个家庭上，倾注在太老爷，以及不是自己儿子的儿子身上，最后来，又将时间和精力放在了爸爸、伯父和其他几个姑妈身上。可以说，爷爷，爸爸，我们着三代人都是老太抚养长大的，也是她教会我们一些为人处世之道的。
　　 在我的印象中，老太是一个瘦小的女子，时光已经在她的脸上，手上，身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老太的眼眶深深地凹陷着，眼神有些模糊、恍惚，颧骨凸显，她的脸上满是皱纹，像极了一个黑不溜秋的核桃一样在脸上肆意纵横，满头的银发却被老太用一根小发卡将额前的头发轻轻别在耳后，打理得一丝不乱。每次行走时老太都要用她那枯瘦如柴的手拄着圆溜溜的拐杖一步一步缓慢地挪动着步伐。老太佝偻的背脊，就像是一座小山压在了她的背脊上，让她无法挣脱、无法逃离。正如她的命运一样。
　　 我想在那个时代的农村女子，大都是一样的命运，一样的生活。当她们嫁出去的那一刻，她们就是为丈夫而活，为孩子而活。她们没有想过为自己而活，也不会去想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她们将毕生精力都倾注在了丈夫和孩子身上，倾注在了下一代身上。
　　 这世间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老太抚养爷爷长大成人，抚养他年过半百。那时候的老太已经是八十岁的高龄了。这样的年纪，原本就该是承欢膝下，安度晚年的。可是老太还是要为爷爷操心。因为爷爷酗酒，每次醉酒之后都会发酒疯，这时候老太和奶奶是最受罪的。爷爷不管逮着谁都要乱骂一通。爷爷看到老太之后都会疾声厉色地骂老太，让她不要管他，还说这么一个老婆子还不如死了了事。
　　 我不知道老太应该用什么样的心思去思考这样的一番话。只是每次过后，老太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照顾着爷爷，只是在用一种比较隐晦的方式，不让爷爷发现。
　　 爷爷除了酗酒之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电鱼。顾名思义，就是用通了电的细小的长棍在河里电鱼。可能对于爷爷来说这天底下最大的人生快事就是一口鱼、一口酒了吧。每当爷爷没有事情做的时候，爷爷就会背上他的大电瓶，拿着电鱼杆就往河里走，从下游到上游，电到的鱼不足两天吃的量爷爷是不会返家的。此外，爷爷更喜欢在大雨天过后去电鱼，因为那时候会发洪水，就会把上游的鱼儿冲下来。这样爷爷就能电到更多的又大又多的鱼了。但是老太是极不赞成这样的做法的，因此洪水就真的是一个猛兽，能在你不经意间就把你吞噬，冲走，最终无迹可寻。虽然说生长在江边的人是会游水的，但是一个人的力量在洪水面前是没有什么作用的。每当爷爷一背着电瓶，拿着鱼篓出去。老太总会在大门口看着天空，时不时又走到前厅看一下时钟。有时候看到远处的天空被一大片阴暗低沉的乌云挡住的时候，老太就会在门前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可能还会叫伯父或者爸爸到江边沿着江边去寻人。只有等到看到爷爷回来了才能放下心来，然后又慢悠悠地走进自己的房间里，静悄悄的。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淌，我们在慢慢地长大，老太也在一天天地老去。而老太的背脊却是越来越弯了，但是老太依旧像一颗挺拔的大树一样屹立着，联系着、支撑着整个家族的人。少小的我一直以为老太永远会像一座山一样屹立着，站在我们的面前，为我们撑起一片快乐晴朗的天空，为我们阻挡了所有的风雨。她是一个能在黑夜里给我们带来光亮的月光，是能为我们破除寂静的月光谣。所以当我看到老太的眼泪时，我是有多么的诧异！
　　 那是我上二年级的时候，爷爷过世了。那些天里整个天空都是沉沉的阴霾，直直压在人的心上。对于我来说，爷爷的离去并没有给我带了什么不一样的情绪。因为从我出生开始到爷爷离去，我和爷爷就没有太多的接触，因为爷爷是重男轻女的，爷爷几乎把他全部的宠爱都给了哥哥和弟弟。所以你不能期望那时候的我去喜欢一个不喜欢我的人，不是吗？尽管那是我的爷爷。但儿时的我们，对于血缘关系，对于那种骨子里血液里无法割舍的牵连又懂得多少？因此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老太与爷爷之间的关系，理解他们之间的感情的。
　　 爷爷过世的时候，老太并没有流泪，只是坐在前厅的走廊上沉默着，偶尔抬起头来看看天空，看看被乌云挡住了的月亮，看看那一缕一丝的月光从乌云里透出来，又或者用拐杖轻轻敲打着地面，嘴里默念些什么。我看着老太并没有穿上素白衣，而是想往常一样穿着她那件灰黑色的唐装，头发依旧使用素净的发夹夹着，一丝不乱。我想无论什么时候，老太都是这样一个坚强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能保持她的干净整齐。
　　 这样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多久。那是爷爷出殡三天后的事情了，妈妈和伯母要按照惯例将爷爷生前住的房间收拾好，将他的衣物床褥等所有的东西都拿出去焚烧。一开始老太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说一句话。眼神里没有半点涟漪，平静得就像是最黑的夜。但是在不一会儿之后，老太就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进房间里，对着正在忙碌的妈妈和伯母说道：“先别忙了，等会吧！”妈妈伯母只是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就出了房间。
　　 我在门外偷偷地看着老太，发现老太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坐在床边的一张小木椅上，来回环视着房间。我不知道我就这样看了多久，也不知道老太在爷爷的房间里呆了多久，就在我以为老太忘记了时间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像个雕塑一样呆坐着的老太有了一些动静，只见老太缓慢地把手伸进裤袋里，艰难地从里面拿出一块她随身携带的方巾，悄悄地抹了抹眼眶。那是我没有发现的。
　　 老太亦步亦趋地从房间里走出来，对着妈妈伯母说：“好了。”然后就佝偻着背走了。我跟着老太后面晃悠着，和她一起在大门口停下，她坐在躺椅上，将自己瘦小的身子深深地陷进躺椅里，我就在躺椅旁边的地面上坐下，把玩着自己手里的小木偶。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听不到一丝一毫风流淌的气息，我们两个人什么也没有说。不知过了多久，躺在躺椅上的老太弱弱地吐出了一句话：“幺妹，我给你唱谣吧。”还没等我应，老太就悠悠然唱了起来：月亮光，光光亮；猪儿虫，芝麻嘴；生根木，桃子花；泥鳅鱼儿炒苦瓜，苦瓜苦，炒猪肚，猪肚韧，炒大肠，大肠长……我听着也甚是喜欢，就随着老太一起吟唱。
　　 那个下午，整个房子就听到我和老太在一起吟唱月光谣的声音。月亮光，光光亮；猪儿虫，芝麻嘴；生根木，桃子花；泥鳅鱼儿炒苦瓜……这些声音一直漂浮在空气中，微微荡漾。
　　
　　 （三）
　　 老太的年纪是越来越大了，原本的一家人也分成了两家。不知道过程是怎么样的，但最终老太的吃住还是和我们在一起的。我自是非常高兴的，因为只要老太有一些好吃的东西，老太都是会给我吃的。可以说，我的口腹之欲都是老太来满足的。
　　 对于这样的“好事”，爸爸妈妈是不太喜欢的，刚开始我还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直到有一天晚上爸爸将刚炒好的菜分在了两个碟子上，一个分量少一点，一个分量多一点。那时候我才明白爸爸为什么这样做，后来才明白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喜老太给我吃东西。因为他们嫌弃年老的老太了。
　　 我觉得很伤心，照顾我这么多年，陪伴我这么多年的老太竟然不被我的爸爸喜欢。那么身上早已沾染了老太气息的我是不是也会不被他们喜欢。从老太的角度想，老太也是照顾了他们长大的人啊，他们小时候也是吃过老太亲口嚼碎的食物的啊，他们小时候也是老太陪着入睡的啊……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将老太分离？那时候我觉得爸爸是那样的残忍，那样的冷酷。对于这样的事情，老太又是怎么样的情绪和心思？
　　 我不知道老太心里是怎么想的。从老太的动作里，我只知道老太并没有排斥，没有拒绝爸爸这样的对待。只是默默的小口小口地吃着自己的饭，夹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小碟菜。老太真的是老了，牙齿已经脱落了许多，只剩下两三颗牙在牙床里微微颤颤，仿佛稍微用力一点就能从牙床脱落。我们都吃好了好久之后，才看见老太慢慢地放下碗筷，而她前面的菜碟里还剩下很多的菜，大部分是老太无法嚼碎下咽的肉。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只是慢吞吞地对爸爸说：“爸爸，以后给老太的肉剁碎一点吧，煮的嫩一点，老了就太韧了，老太嚼不动的。”爸爸看了我一眼，再看看晃晃悠悠的老太，眼神里流露出一些不耐烦。但爸爸还是没有拒绝我，轻声答应了。
　　 我没办法改变爸爸对老太的想法，但是我能用我自己的办法对老太好一些。我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无比欣喜着。每次吃饭我就故意夹“专属”于老太的菜，看着爸爸无奈的眼神我心里也是欢呼雀跃的，然后不停地往老太的碗里夹菜。老太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吃得更加有滋有味了。
　　 每次吃完饭，我就会蹦跳着坐到老太的身边，叫嚷着让老太给我唱月光谣，唱完了之后就伴着月光说那些古老的故事。
　　 农村的夜空总是显得比较干净。月光从天井里垂直落下，将整个房子都照得无比明亮。我能清楚地看见老太脸上的安静、祥和。我一手支撑着脑袋，一手把玩着老太枯瘦的手指，身子半倚在老太的躺椅上。耳边是老太沙哑却像月光一样无比柔和的声音：从前啊，月亮上有一个漂亮的姑娘，不过没有我们幺妹漂亮……
　　 老太一边指着月光，一边说着月亮的故事，完了还会唱月光谣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