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回老家扫墓，意外见到六十年前小学杭承志老师，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他是我小学六年级语文老师，是街坊，有点远亲。没升六年级以前就听说他毛笔字写得好，板书写得好，脾气好。但没想到对我特别严厉。他小眼睛里的光特别亮，我特别害怕。一次他让写作文“有意义的星期日”，我写道：早饭后瞒着娘和东院大侄儿小碗到滹沱河耍水，遇到下大雨，发大水，眼瞅着水到了堤边。怕倒是不怕，就是冷，直哆嗦，催着小碗赶紧回家。小碗比我大十二岁，但我辈大，不敢不听我的话。他说那你跟着我屁股后走，别掉到坑里。堤外也都是水，白花花的，道都看不见啦。可是老在人家屁股后走，多没意思呀，就慢了些偏了些，忽然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好歹我会憋气，会扎猛子，感觉挺舒服。后来一直往下沉，我心思坏了，憋不住气了，喝了一口又腥又脏的水，正好小碗侄儿一下子把我架起来，我才能喘气。他说多危险，叫你跟着，你就不听，偏走斜道，那边是王八坑，深不见底，淹死你我还不得偿命！那里淹死过好几个呢，下次不带你来了。我吐了一口水，说这不没死么。这就是我有意义的一天。
　　 我觉得挺好，等着受表扬呢。没想到语文课时，他让班长念我的作文，用小眼睛盯着我，说有意义的一天得写有益的事，帮合作社拾麦穗啦，积肥啦，或帮老人买东西啦……违反学校不准耍水规定，差点儿淹死，也叫有意义？他说完同学都哈哈笑起来。我争辩说：没淹死就有意义，淹死了才叫没意义呢。同学们更笑得前俯后仰。他大喊一声：笑什么！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他小眼睛发出的光让我不敢顶嘴。果然他使劲敲着教鞭，压住了怒气，说要是早几年我早打你手心了。我告诉你娘，让你娘打你。果然我娘打了我一顿，屁股疼了好几天。杭老师不饶我，让我重写。我写了帮生产队拾粪攒粪的故事。杭老师放学把我留下，第一句说屁股还疼吧。第二句说同学都写拾粪不絮叨？又说你变成小碗侄儿救人，不就有意义了？大坑换成小坑不就行了？
　　 我真的重新写了水坑救人的故事，他帮我改了一下，说我编得也很逼真感人。考初中时作文题真是“有意义的星期日”，我得心应手，得了满分，和一个乡下女考生并列作文第一，在张榜录取的二百名学生中名列十三名。我娘给我包了一次牛肉大葱馅饺子奖励我，让我勿忘师恩。每每想起我娘打我那次，心里充满对杭老师的感谢。
　　 谁知1957年他因众所周知的原因，在上级号召大鸣大放，帮党整风中，他给党支部提了任人唯亲意见，贴出大字报。因他草书出类拔萃，又因是第一张有具体内容的大字报，围观的师生很多，响应者不少，但很快被批驳者大字报围堵，说是反对党的领导，不久被学校党支部打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发配到北大港黄骅农场改造，从此全无了音信。
　　 每每想起心中难免凄凉。在平反冤假错案时，我给老同学打电话询问，都说不知消息。这次回家老同学杨耀宗告知我杭老师告老还乡，住在老年公寓，身体好着呢。我按捺不住兴奋，立即请他领我去拜见。我担心老师不认识我，谁知见面后，杭老师马上认出了我这个七十四岁的学生，还清楚地叫出了我的姓名。他虽银发银鬚，却满面红润，声音响亮清晰，目光还是那么犀利，令人吃惊。
　　 我紧紧握住老师的手，双目湿润，竟无一言。六十年世道沧桑，人生曲折，也无需多言。我说：“老师还这么年轻健壮”，“八十六了，年轻啥？不过心宽体壮倒是真的。”“听说您1960年就摘帽了，干嘛不回家呀？”他爽快地说：“在劳改农场我们是坏人中的好人，政府依靠对象。在家乡生产队我们是好人中的坏人，政府专政对象。再说在劳改农场就业有25斤粮食定量，不致被斗死饿死。”说到这我们都沉默了，在沉默中回忆起我们都认识的饿死、斗死的好人坏人……他咳了一声说：“王书记文革挨斗，干嘛想不开上吊呢。人要相信党的政策总会落实，不正确的迟早会纠正。现在改革开放了，好日子来了，他也看不见了……”
　　 “你没恨过他”我问。
　　 “说没恨过是假的，但经过文化大革命，同事间一切恨怨统统冰消瓦解。运动起来了，谁也抗拒不了。”
　　 “命运这东西很怪，反右积极的老师文革中批走资派挨斗跳井的自缢的，还有被红卫兵挂破鞋烂袜子游大街回去喝药的真不少。最惨的是生物教员张家书，从来不整人，本本分分做人，勤勤恳恳教书，只因家庭成份不好，被吊打，扎枪把肠子捅漏了……”杨耀宗说完补充说：“杭老师结果十全十美了。”
　　 我明白杨耀宗安慰老师的用意，虽然十全十美说不上，我还真佩服杭老师当时对形势的正确判断，找到了一条生路，坏事变成了好事，不幸变成了大幸，应了那句古话：祸为福所伏，福为祸所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杭老师活到86岁还红光满面精神烁烁，大概是从当右派的混沌中清醒过来了的缘故吧。
　　 前已说过，我和他既是师生，又是街坊，子一辈，父一辈，有说不完的话，无头无尾，絮絮叨叨，笑声不断，我俩把杭老师的大红袍也喝得差不多了，我提议请小学同班同学和老师聚会，中午我请客……
　　 这可忙坏了杨耀宗，打十几个电话，只找到了史树臣、曹锡鑑两人。中午我们五个人坐在一起，席间从马来西亚失联飞机，到乌克兰街头颜色革命；从奥巴马碰钉子，到普京轻取克里米亚；从同学贾大山英年早逝，到习近平不忘和贾大山友谊，令人佩服，无话不谈，无拘无束，好不快乐。四个古稀学生都不提往事，说着吉祥的话，争先恐后敬祝老师安度晚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晚年幸福。我要添菜，杭老师拿出了师道尊严：“别，响应光盘行动，吃好就行。”
　　 我人生多有坎坷，多有醒悟，还真不明白，连小事都这么听党的话的人，怎么成了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