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亮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电脑上看一些照片。
　　 “今天消闲得很么，你这陀螺能暂停，怪！”胡亮青森森的腮帮如刀刮过的猪蹄髈一鼓一鼓，重重地有意强调“暂”字，似笑非笑的模样一下子激怒了我。“怪？怪什么怪？有你的笑怪么？”我恨不得上前一把抓住他塞进电脑，再拽出来扔下七楼听一声炸响。
　　 我静静地盯着胡亮，把他盯得芒刺在背。他晃晃高大的身板无趣地坐在沙发上，掏出烟卷自己点上火，小心翼翼地问：“姐，桃花姐，怎么啦？这么大火气！谁又惹他桃花美人姑奶奶了？”“今天知道叫姐姐了？”啪！我一巴掌拍下去，电脑在办公桌上抖了几抖，“说，你这笑怎么回事？”我指着电脑桌面上胡亮的一张照片厉声质问。
　　 胡亮收起有点暧昧的笑，闷声很久。我慢慢地清醒过来，环视了一下这个单间宿办室：窗前一桌一椅，靠墙一组沙发被一方几相隔两边。一帘之隔，后面是简单的灶具，别无长物，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这住处和我内心一样清整硬朗，只是今天心里像塞满乱草，一句话的火星也会引起哔哔剝剝的炸响。“今天两件事，两件事，冷静！冷静！”我心里暗暗叮嘱自己。
　　 胡亮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么震怒？他不会傻到主动去碰火药桶的。
　　 “死了好，死了好！对杏花对学生都是一种解脱！她不死，怎么成就咱俩的好事？”痞子胡亮轻描淡写地说着妻子的死，同时还和我扯起笑话来。
　　 我怒从心起：“哼，死了好，你怎么不去死？”一只飞起的烟灰缸差点砸中痞子的头。
　　 胡亮和我交道多年，深悉我的脾气，最后就死不开腔。十几分钟后被一声炸雷般的“滚”轰出门外，大脚板踢踢踏踏逃也似地奔下楼去。
　　 告诉你胡亮，桃花我今天不想把你半道上抓回来，你不用跑那么快！我心里悻悻想着，更重要的是那件事不适合今天谈，罢了罢了！
　　 一抹亮光在玻璃杯的水面漾了漾，我向窗外望去：满天的残阳血似的泼了半边天，四面环山的小县城里西山梁上那个有名的睡佛正舒展身子静静地沐浴在晚照中，它哪里知道翻过两座山头的那个桃花沟里那叫杏花的女教师死得不明不白？
　　 杏花是我的堂妹，身材高挑，鹅蛋脸儿，柳眉蜂腰，八十年代读的师范。初春时她踏上泾河边的十里长堤，弱柳扶风的样儿，真柳也逊她三分。她是我县教育系统一村一校一人的“一人”，在远离县城63公里的龙高镇桃花沟村小任教。今年九月十日刚披红戴花领完县级优秀教师奖，十月一日就煤气罐爆炸，身亡于学校的宿办室里。昨天早上就在后山坡上，一抔黄土掩落花，和满山老柿子树相伴了。在追悼会诸多的照片中胡亮带笑的那张如一把尖刀深深地扎在我心上。照片上他眼睛盯着某处，嘴角上翘，那种神情你不用仔细看，就能感觉他鼻孔里的那一声“哼”会对你的神经是多大考验。和他交往多年，他那特有的“哼笑”，不难猜出里面的危险。
　　
　　 【二】
　　 站在塬畔放眼望去，我心情复杂地望着生我养我的桃花沟。离霜降还有些时候，西山坡的柿子树还郁郁葱葱，东山洼的杏南坡的桃树叶已开始飘零，巴掌大的村子座落在蚯蚓般的河沟边。南坡上住着村子里七姓八配的几十户人家，与其说村子周围遍植桃树，不如说人硬是把自己挤在桃花林里。每年桃花绽开笑靥时，朵朵桃花并没有替村里的小伙招来好运，倒是一个个桃花女被山外的崔护们勾走了。东坡上的杏儿，南坡上的柿子，辛辛苦苦开花结实一年又一年，只能为村子里换来一些歪瓜裂枣的小媳妇：这家有些耳背，那家一拐一瘸走路不利索，甚至缺点心眼。但这并不影响桃花沟的人口质量，从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出村子的姑娘清新亮丽，小伙英俊帅气。桃花沟也不缺少文化滋养，近年来龙高镇的十几位博士里就有三个是桃花沟的。
　　 唉，要不出这样的意外，杏花也许是一位教育专家呢！我桃花姐姐这么个“省级劳模”算个什么？更不要说胡亮能亮到哪去？杏花才是真真实实在在的明星！姐名桃花，妹名杏花。花有季，花无百日红啊！
　　 我踩着崎岖的山路，脚步也像路边的荒草一样散乱，几次险些踩空。一路恍恍惚惚来到了村北，小学校半空中旗帜的“啪啪”声把我拉回了昨晚的梦中。似睡似醒的一夜，门咚咚地响，我喊着：“快抱作文本，只有作文本能吓退她！”奇怪那刻关于教师的笑话倒记得十分清楚：死了一个语文老师，其他同事住处夜夜闹鬼。某夜门响之际，大家立即掷作文本于办公桌，旋开红笔，果然声消匿影，此后从未闹鬼。昨晚杏花一个背影，含含糊糊在我梦里说了整整一夜。我每次伸手去拉她喊她，她总是身子一缩，从门洞飘走。是她焦黑的模样难见人，还是不想透露自己的难言之隐？
　　 “桃花！”我一转身，老父亲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我的身后，“你怎么跑到学校里去了？看像你，想你前天刚下城今天不可能来！怎么还真是你啊？杏花都没了，你还跑学校来干嘛？”
　　 从父亲口中得知杏花这学期主动请缨来桃花沟，也许是为照顾老爸的生活，因为去年二婶去世了。又听说胡亮这段时间患上了有钱病，开着新升级的大奔东走西窜，偶尔回家就是找茬闹离婚。那天胡亮告诉父亲镇长正和杏儿说话时，父亲说道：“都是小时候的开裆裤尿泥娃娃朋友，镇长镇长的怎么不一起坐坐，这几年他不比镇长混得好？”他又开车走了，直到傍晚几个孩子说学校出事了。
　　 “这话对谁都不敢说，特别是你二伯他肯定不知道胡亮那天回来过。”父亲再三叮嘱我。
　　 胡亮回来过？镇长王冬瓜那天也回家了？难怪外面疯传镇长煤气灶点烟引发火灾、女教师烧水泡茶给镇长引燃煤气罐......各种污言秽语污蔑杏花，难怪胡亮追悼会发笑，这阵子和我躲猫猫，幕后黑手是胡亮？
　　 我心里越发混乱，但更加清醒地知道指望胡亮办那件事不可能了。本来胡亮点子多，让他策划个“不雅照”事件以雪被害之耻，看来得另谋人选。
　　
　　 【三】
　　 “娃，你想啥呢？回吧。”老爸一路絮絮地说着，满头银丝在秋风里起伏，神情落寞，步履蹒跚。老了，哪有当年雷厉风行的乡镇干部模样？
　　 “你看杏儿磕磕绊绊大半生，一转眼就没了。你大她两岁，一直过得顺水风光地就行了，钱多少是个够，看你这半年遭的罪，不是好多人帮你，公职可能都难保啊！钱是身外之物啊！”爸真像一个老太太了，又说起我贩煤、西安买地皮的事。半年前我被国税局张局长陷害偷税漏税进去了251天，无毒不女人，此仇不报非君子！这次回来就是想摸摸胡亮的底，这件事交给他是否可行。
　　 唉，偏又摊上杏花这事。
　　 十七岁那年的春天，绿意内敛的山头被几场春雨一夜染绿，西山的桃东山的杏就再也把持不住一夜怒放，沧桑的老柿子树的枝头也仿佛一夜梦醒，急赤白脸地忙着书写新绿。桃花杏花的心田，也一如新翻的春泥软融融的。其实，哪年的春天都不缺故事。桃花沟飞出的第一个新燕胡亮从任教的龙高镇中学回到他家和我们姐妹“偶遇”桃花林。从此，一缕春风吹皱了桃杏姐妹的心湖……
　　 不久，胡亮一手好字，几笔墨荷引得杏花醉在了他悠扬的琴声里。我仍然嘻嘻闹闹地过着读书郎的小日子。杏花不时写写画画，尤喜画荷，也因此入了师范大门。师范沃园里杏花追着胡亮琴画的高度提升自己。到了连理时节，胡亮优美的诗句终究敌不过兄弟姐妹教育资费的高涨，敌不过杏儿最低档的嫁妆，他们的爱情如船行浅水，时有触瞧之险，后来他们强行抢滩。前几年婚姻生活清苦而温暖，一如红泥小炉新焙的绿蚁酒，握着彼此的名字相互温暖。
　　 新生儿强劲的啼声，打碎了婚姻的细瓷小花碗，一地碎片在日光月影中浮动。胡亮不再那么勤快地回家，相聚的喜悦慢慢变成了清米汤里数得清的几颗米星。孩子让家变得一地鸡毛两肩疲累，肚儿鼓鼓的女中学生被父母陪着找上门来求杏儿让路时，杏儿才从白头偕老的神话中惊醒，知道自己的婚姻已无岸可望。
　　 胡亮父母同二伯一样痛恨胡亮的轻薄，又拿不出钱替胡亮摆平祸事。胡亮被开除公职，只好做起了小买卖，结交了些狐朋狗友。生活的低谷里，有点放浪行迹。
　　 我权切以为你是我的前世情人，化作一只鸟来寻我。现在你不叫不闹，安静得像一杯黄土，远远地望着我。你是为了躲我吗？我走进自由之门的时刻，你就撒手人寰，这半年你等得不耐烦了吗？
　　 说我不难过是假的，虽然你是妹我是姐，但你刀尖上开花的智慧，你骨子里梅映寒雪的毅力，从来就是我生活中若隐若现的航标。现在我真诚地向你忏悔，我曾经疯狂地嫉妒你。嫉妒你的论文诗文，嫉妒你的考绩，但我绝对向你保证我的嫉妒里不掺一星半点儿的流言。你也十分清楚同行相轻的道理，女教师的优秀在众同行眼里那色情的成分的轻重，但我宁可相信你：“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信条，也不相信你会用旁门左道取得成绩。即使那年向你“透题”未果，我诅咒的谶语恶魔般缠上你，我也不认为你的优秀里掺杂使假。姐为你双手合十，愿你在那边过得好点！
　　
　　 【四】
　　 就要统考了，明年又是三年一次的大聘，考不上一个心仪的成绩，每个人自己都觉得不可原谅。我心急火燎，昨天的写话训练中学生的话：“我多么想让自己变成个机器人，老师把我打坏了，下课我同桌又把我安好。”让我深深觉得为了成绩我可能要摊上事，摊上大事！我烫了时尚的拉丝头，受校长之托来中心小学打探考试信息，因为校长相信你连年好成绩肯定另有秘密。
　　 踏着下课铃声走进大门，你们许多学生冲我喊：“拖把头”、“乡下洋货”。我没见你就冲到理发店改了个花卷。你知道我干什么来了，但你过多的资料让我短时间无所适从，资料里面的指名道姓夹给我的纸条更让我震怒！
　　 回到我校，我的一个学生又冲我喊：“桃花老师戴着假发！”其他学生有节奏地齐声大喊：“桃花老师戴着—假发，桃花老师戴着—假发！”我正想一巴掌批发过去，人人打一个趔趄，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从脚下飘进耳膜：“老师，把你的头发扎起来，像我一样，看你难看的样子！”我吃了一惊，是镇长王冬瓜的小妞王妮。我一声呵斥：“去！难看管你啥事？”一把抓过她手中的猴皮筋扔得远远的，看着她漂亮的小脸蛋上滚落的金豆豆，我也没加理会，任她连跑带爬地去哪个旮旯寻找她的宝贝。想必那时关公脸，岳飞头发，哪像人们眼中的桃花美女老师？晚上打电话诉苦，丈夫说：“是个‘狮子狗’样吗？”我又气笑了。
　　 不想这可笑被你表演在咱家的新年聚会上或者写进小说里，我没有告诉你，但这丝毫改变不你是全县第一名的事实，三年大聘你进城，我千方百计才走出桃花沟，走向你工作过的镇中心校。
　　 我嫉妒，发疯地嫉妒！我的嫉妒像千年的恶魔，缠得你一个可怕的转身。被开除的胡亮在县城摆摊卖烤串时，经常和些狐朋狗友打猎吃野味，正是他的猎枪被孩子们当玩具瞄上后给你带来灾难。走火的猎枪，让你同事孩子毙命，胡亮被拘留罚款，你被调离县城，到了万人村任教。
　　 万人村美其名曰“万人村”，从县城爬上十五六里羊肠小道升到塬顶，再走几里路才能抵达的伟大的小村。稀稀落落的房屋，为数“众多”的学生，全校三个年级，一年级一人，二年级二人，三年级四人。你便能领悟“万”就是古文里的“如是者三”的三，表示多数。
　　 那年万人村是一人一校的简易小学。你杏花的生活艰难可想而知。年末统考一年级，你因为交纳一元钱的统考试卷费险些掉入沟底。那年的雪里，我丝毫体会不出诗意，万径人踪灭里哪里找路？要是雪不厚，学区文书说不准会从你工资里扣上一元人民币的试卷费，或者不要。一元钱是多少啊？考试那天，你那唯一的一年级学生因为高烧不退，家长拒绝送孩子下山参考。你校全体缺考，你事大了！来年流行口蹄疫，一年级死一人，二年级死一人。一年级死亡率100%，二年级死亡率50%，你被媒体和众人合围。
　　 这时，我没忘记你去年的纸条，很想回敬你一张。
　　
　　 【五】
　　 我们在岁月的年轮里携手成长，同时，心也在时光的流逝里远行。我没有往任何人伤口上撒盐的习惯，更不用说向杏花撒，想一想都缺乏勇气。但我也不能把自己打造成杏花，改变自己是件痛苦的事。你从小乖巧，无人刻意管教，学习成绩却一路领先于我，顺利考上师范跳出农门。二伯在县上教书，只有周末才能回家帮上一把，二伯母常常忙完地里活儿就要训导那几个淘气的堂弟，对于你杏花，父母才不会像我一样被经常谆谆教导，时时语重心长，偶一疏忽，心田就乱草封道。我整天风风火火，人堆里的笑语欢声让我只好在心底张望大学门里的模样，最后只好以县聘教师的身份混进教师队伍。但我幸运，因为第一拨职薪未挂钩时评定的高级职称转正了，兴起职业教育时我来到职中凭我的招生量当上了劳模，而你只是一如既往地在书本里淘金。出几本书又能怎么样？几笔墨荷几曲悠扬的琴，也只能在时光的流年里回荡在懵懂的心田，如果不幸，豆腐渣工程里也许又会演绎一出“凤凰琴”的壮烈，成就一个“乡村最美女教师”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