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青青 ——知青与乡村故娘的爱情
一
初春,漫山遍野的麦子汪洋成绿色的海。
这是一九七三年,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响在从县城到我们烧茶乡的泥巴路上。拖拉机上,坐着两个男学生,一个女学生。
千里苗疆万重山,平缓的山上是一片片的土地。在杂交水稻没有发明之前,粮食不够吃。麦子冬种春收,刚好与其他庄稼错开了时间。每到这个时节,山上的地里,总会是一片片绿油油的麦苗,轻风拂过山岗,涟漪泛起,看的人都觉得,那麦浪在洗涤自己的心脏。
女学生在手扶拖拉机上站了起来,不禁感叹:“哇,你们快看,好多韭菜啊!”
其中一个男学生说:“是啊,这韭菜真好!”
开手扶拖拉机的,是一位苗家汉子,五十岁左右,包着头帕,身着藏青色衣服,浓眉大眼,给人一种善良正直的印象。他呵呵地笑着说:“那是麦子,不是韭菜!”
女学生说:“啊,是麦子啊,麦子不是黄的吗?”
汉子呵呵地笑道:“黄麦子,那是成熟了的。这是麦苗。”
这几个学生,是从上海来的知青,其中一个,叫肖叶峰。他们到了烧茶大队后,分到了不同的生产队。肖叶峰分到我们乌药生产队。开拖拉机的苗族汉子,是我二表舅。
很多年后,当年的知青已经回城,把麦子当成韭菜的笑话,却在我们乌药流传了很多年。肖叶峰和我们乌药最美丽的女孩杨家兰之间的故事,也流传了很多年。只是在流传的过程中,没有人会去提起故事中另一个重要的人物,他就是我的父亲潘泽祖,一个土生土长的苗疆人。
二
我们乌药,是一个只有三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是整个烧茶乡生产大队的一个小组。肖叶峰来到山村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残阳落在灌满水的梯田上,一条条流畅的田埂变得流光溢彩。一直生活在上海的肖叶峰,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致,他呆了,目不转睛地远眺梯田。
十四岁的杨家兰像一朵花,穿着一身红,扎着两根小辫,手里挎着个竹篮子,从梯田埂上走来,为整幅波澜的画面点缀了一些生机。肖叶锋更是看呆了,苗疆简直就是天堂。
杨家兰来到肖叶峰的面前,笑着说:“你是上海来的大学生吧!我叫杨家兰,生产队暂时还没有地方安排你住,你就先住我家吧。我阿爸是我们生产队的会计,他叫杨昌胜。”
杨家兰说话抑扬顿挫,听上去像是唱歌。脸颊上若隐若现的,闪动着一对小酒窝。
肖叶峰说:“哦,好,谢谢啊。”
杨家兰说:“那走吧,我带你去。”
就这样,肖叶峰走进了杨家兰家。热情的杨家兰为肖叶峰介绍我们乌药的山山水水,肖叶峰为杨家兰讲述上海的雪月风花。那时的肖叶峰十七岁,很快和杨家兰无所不谈。
我的父亲潘泽祖,那时候二十四岁,比肖叶峰大七岁,比杨家兰大十岁。
父亲喜欢杨家兰,虽然相差十岁,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娶杨家兰做老婆。在肖叶峰没出现之前,杨家兰也是喜欢我父亲的。应该说,我们乌药的每一个人,都是喜欢我父亲的。就连杨家兰的阿爹杨昌胜,也对他赞赏有加。潘泽祖这小伙儿,谁提起,那都是翘起大拇指的!
三
一九六一年,父亲十二岁。爷爷去世时,父亲8岁。父亲一共七兄妹,一个姐两个哥,下面还有两个妹一个弟。大姑和大伯早就成家另立门户,二伯腿受过伤,无法正常参加生产劳动,一家人的生活,靠奶奶一个人在生产队挣工分,是无法维持的。无计可施的父亲天天缠着生产队队长给他算全劳力——那时候搞集体大生产,嫌父亲年纪小,只算他半个劳力。
队长被缠得不耐烦了,就说:“你这么丁点儿大,半劳力已经不错了,算全劳力,其他乡亲会有意见的。”父亲不依不饶:“我虽然年纪小,做活路不比大人差。”队长无可奈何,便发了狠话,指着一块差不多一亩的旱田说:“有本事你把那块田犁了,我不仅算你全劳力,还要算你双劳力!”这话明显是让一个孩子知难而退,父亲却喜出望外:“你说的当真?”
“我一个大人,还会骗你一个小孩儿?不过,不许找人帮忙。”
“好。”父亲斩钉截铁地答应,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漫天大雨,父亲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手拿鞭子吆喝着耕牛开始耕田。因为大队担心他会把犁头弄断,就给他分派了一架铁犁。铁犁很沉,父亲操作起来特别费劲。斗笠和蓑衣又碍事,父亲索性解了下来。不一会儿,衣服全湿透了,沾着泥水的衣服粘乎乎的,让父亲浑身不自在。在我们乌药的大田坝上,十二岁的父亲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这件事在很多年后,当我十五六岁时,村里的老人们都还谈起,光屁股的潘泽祖,哪个也惹不起!
父亲豁了出去,他脱下衣服裤子,光溜溜的像一条泥鳅,操起犁柱子就干。
这一幕既悲壮,又丑陋,看热闹的女孩子们一下子全散了。
有人在田坎上喊:“潘泽祖,快把裤子穿上,你这是耍流氓!”
父亲说:“我又不让你们来看,队长,看人耕田有工分的话,我明天就专门看你了!”
队长哈哈大笑:“潘泽祖,你这狗日的崽子!”
雨越下越大,倔强的父亲在滂沱大雨中,操着铁犁,吆喝着大水牛,成为乌药这片土地上,最流光溢彩的风景。就像史诗一样,被乌药的人们口口相传地记录下来,成为传奇。
父亲当真把那块田耕了出来,队长没办法,答应算他全劳力。可父亲不干,说你说了的,是双劳力。他天天和队长据理力争,闹得整个生产队人人皆知。最后,我们善良纯朴的乌约人,也觉得父亲他们孤儿寡母可怜,都替他说话,就当真给这个12岁的孩子算了双劳力。
随着弟妹们长大,家里的房子就显得小了。那时候木料虽然不缺,但请木匠师傅却很贵。父亲没钱请,便自己动手修房子。他弄了套工具,花了两年时间,自己上山伐木。据说,没人指点的父亲报废了100多根大柱子,才把整个楼架做出来。当村里人帮着把楼架立起来的时候,邻近的几个木匠师傅都叹服了,并不是因为父亲手段高明,而是一个20岁不到的嫩娃子,居然立起了房子!在我们苗疆,很多木匠师傅立房子,非得年过30不可。
立起楼架之后,父亲一个人起早贪黑,用了差不多3年时间,才算基本修完。
在此后的几年里,靠着父亲一个人,把几个妹妹养大成人,并送她们出嫁。
四
父亲的肯干和担当,方圆十里,有口皆碑。
杨昌胜是生产队的会计,常年管着乌约的大事小事,是他看着父亲长大,也特别喜欢这个长相英俊,善良纯朴,敢作敢为的年轻人。在特别困难的时期,他还暗自帮助过父亲一家。那时,父亲经常在杨昌胜家帮忙。杨昌胜和杨家兰的妈妈,把父亲当成干儿子一样看待。
父亲从小就像一个大哥哥,和杨家兰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很多人都会喜滋滋地拿父亲开玩笑:“潘泽祖,讨像杨家兰这么漂亮的老婆,一定要杀一头三百斤的大肥猪才行哦!要是没有三百斤,就算她答应了,我们都不答应。”
有人附和道:“那还要等好几年啊,姑娘还太小哟!”
父亲自己也暗自喜滋滋的,他从小就喜欢杨家兰。
他在等她长大。
只是,这时候,肖叶峰来了。肖叶峰带着我们乌药人缺少的书卷气来了。他不懂五谷杂粮,不会烧饭做菜,说的话也弯弯绕绕的像舌头打了个圈儿,他与所有的乌药人都不一样。
杨家兰也有任务了。肖叶峰不熟悉我们苗疆的生活,不会下地劳动,杨家兰负责教他。我们乌药的其他人,也对这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特别好奇,有事没事都喜欢和他说话。
“肖叶峰,你在家不种麦子吗?”
“不种,我们不种麦子。”
“那你们是种水稻吗?”
“我们也不种水稻。”
“你们什么都不种,那你们吃什么?”
“我们吃米饭,也吃面条啊!”
“那大米和麦子从哪里来啊?”
“从仓库里,从麻袋里倒出来的。”
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在人们的笑声中,腼腆的肖叶峰,脸红得跟桃子似的。
肖叶峰带来了很多书,每天休息的时候,他会拿着一本在阳光底下看。
杨家兰不识字,就特别好奇。
她问肖叶峰:“这些字密密麻麻的,像好多蚂蚁,都说的什么呀?”
“这是苏联作家的小说,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说的是一个战士的故事。”
“书上说的都是故事吗?”
“不全是,有一部分是,有一部写的是其他。”
“哦,认识字真好。”
“那我教你识字,你教我种地,好不好?”
“好啊,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从那以后,杨家兰和肖叶峰成了好伙伴。
肖叶峰教杨家兰识字,给杨家兰讲故事。杨家兰就教肖叶峰种田种地,给他说一些我们苗疆的故事。彼此说的,对方都闻所未闻,都讲得头头是道,听得津津有味。
五
我们苗疆,是文化百花园,文明处女地。每到空闲时,村民们喜欢在一起跳芦笙,组织斗牛。我父亲是当仁不让的组织者。他能驯服最凶恶的斗牛,更是最好的芦笙手。
每当这个时候,杨家兰总是带着肖叶峰,快乐地涌进人流中看热闹。
父亲起初并不觉得有什么,但渐渐地,他发现苗头不对,开始警惕。
当父亲警惕时,才发现一切都晚了。父亲被跳舞的村民围成一圈,父亲在中间卖力地吹芦笙。他边吹边跳,生龙活虎。恍然间,他发现杨家兰和肖叶峰正手牵着手。
父亲突然停了下来。
芦笙一停,芒筒和舞蹈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潘泽祖,怎么不吹了?”
“是啊,继续吹啊!”
“累了。”父亲说,“谁来吹一趟?”
“怎么才吹两圈就累了?”
“就是累了。”
换了人吹芦笙,呜呜呜嗡嗡嗡,好不热闹。
父亲嵌进人圈里,嵌进杨家兰和肖叶峰中间。
杨家兰并不理会,视而不见,紧紧地牵着肖叶峰的手。
父亲努力了半天,什么也没得逞,倒是耽搁了别人跳舞,被白了两眼。
父亲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和最大的缺点,都是性子太直。
他问杨家兰:“肖叶峰是不是喜欢你?”
杨家兰说:“我又不是他,怎么知道。”
他又问杨家兰:“那你是不是喜欢他?”
杨家兰说:“是啊,他人挺好的。”
父亲生气了,说:“你不能喜欢他!”
杨家兰说:“我为哪样不能喜欢他?”
父亲说不出理由,说:“你就是不能喜欢他。”
杨家兰可不管父亲怎么说,她依旧和肖叶峰有说有笑,每天出双入对,好得特别欢实。
父亲去问肖叶峰:“你是不是喜欢杨家兰?”
肖叶峰没说话。
父亲说:“你不能喜欢她,知道吗?”
肖叶峰问:“为什么?”
父亲说:“因为她是我老婆!”
肖叶峰说:“她十八岁都还不到,就是你老婆了,你们结婚了吗?”
父亲说:“快了。等她十八岁,我们就结婚。”
肖叶峰说:“那就是说还没结。”
父亲脸一下子黑了,说:“你这是哪样意思?”
肖叶峰笑了,说:“好了,我的那种喜欢,不是你说的喜欢,我早晚会回上海去的。”
父亲放心了,笑着说:“那就好,这是明白话。”
六
话虽这样说,但事情可不是这样。
杨家兰和肖叶峰,依然每天像双胞胎似的,有肖叶峰的地方,一定有杨家兰;有杨家兰的地方,一定有肖叶峰。这样长期下去,就算没有事,也会生出事来。父亲去找杨昌胜,不能让肖叶峰再住在他家了。说这话的时候,杨家兰的母亲也在场,她觉得有道理。
杨昌胜自己想想,也是。肖叶峰是知青,下来锻炼的,锻炼好了,肯定会回去。
苗疆是杨家兰的根,她这一辈子都会在苗疆,她最理想的对象,就是潘泽祖。
杨昌胜去找大队商量。我们大队水碾旁,有一间小阁楼,刚好空着没人住。
大队就安排肖叶峰到阁楼去住。
肖叶峰搬家的那天,杨家兰问杨昌胜,这是为什么。
杨昌胜说:“这是大队的安排,国家的安排。”
这一年的杨家兰,已经十六岁,少女敏感的心情就像刚发芽的种子。
“国家才不会做这样的安排,分明是你们安排的。”
“家兰,不要这样对你阿爸说话,这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为我好还让他一个人住到阁楼去?”
“家兰,你年纪也不小了,肖叶峰也是个大小伙子。你们整天都在一起,会让人说闲说。”
“我明白了。但是,苗疆的哪一个姑娘,哪一个汉子,喜欢上别人,会是闲话呢?”
杨昌胜说:“如果肖叶峰是苗疆人,或者永远留在苗疆,我一点意见都没有。但他毕竟不是我们苗疆人,他早晚会回上海去的,你要是喜欢上他,就像不授粉的花,不会有结果。”
“你们就是这样想的,那我跟哪个有结果?”
杨家兰的母亲说:“这孩子,还用得着问吗,你和泽祖是我们从小看大的,你们是一对人。”
“我才不要嫁给他呢,我嫁给谁都不会嫁给他!”
原本,杨家兰并不是那么讨厌我父亲,但因为这件事,她彻底讨厌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