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至未至，天气却已经冷得毫不含糊，走在路上的人们互相打招呼，话还没传过来，已经看到嘴里喷出来一口浓烈的白雾。我从永乐路找到宝山路，从遵义路找到五眼桥，已经绝望，正打算报警。朋友打来电话，在河滨公园，一株法国梧桐树下，他们碰到了他。
　　 一个戴着红领巾的老人，身子佝偻，白发苍苍。
　　 远远的，我就看见他了。他仰着头，看着已经零零落落的梧桐叶，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慢慢走近，到了他跟前，漫不经心地说：哦，你在这里啊，还以为你跑到哪里去了。
　　 他低下头来，一双干涩的眼睛看着我，疑惑地问：你认识我？
　　 认识。
　　 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你跟我父亲是朋友。
　　 你父亲跟我是朋友，你父亲是谁？
　　 我父亲，是秦泽祖。
　　 秦泽祖，哦，熟，这个人熟。
　　 走吧，我们回家吧。
　　 回家，回哪里的家？
　　 你不知道回哪里的家吗？
　　 不知道，我没家回。
　　 那回我家吧。
　　 你家，住得下吗？
　　 住得下，我家房子大。
　　 我还要抓小偷，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
　　 今天的小偷都抓完了，明天再抓。
　　 抓完了？
　　 抓完了，今天没有了，你看，哪里还有小偷啊，明天再抓吧。
　　 明天再抓？
　　 是，明天再抓。
　　 我递手拉着他，他犹豫了一下，才跟着我从法国梧桐树下离开。
　　 在寒冷的冬天里，他胸前飘扬的红领巾，像一缕比冰还冷的火焰。
　　 这个老人，叫秦泽祖，是我的父亲。
　　
　　 二
　　 红领巾对很多人来说，可能会想到学生，想到少先队员，想到祖国的花朵，想到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但是对我来说，在我年纪小的时候，想到母亲；后来长大了，想到父亲。
　　 在青梅竹马的时候，我还常常因为它，想念一个女孩。
　　 母亲在我八岁那年，就不辞而别地离开了我们，去了深圳，嫁给了一个有钱的老男人，不过我不怪她。因为我父亲完完全全不能给予她任何依靠，哪怕仅仅是希望。
　　 八岁那年，我念小学二年级，学校通知，第二天每个学生都要佩戴红领巾。当天，父亲就因为盗窃被人狠狠地揍了一顿，脑袋肿得像猪头。母亲早已经对他心如死灰般绝望了。
　　 父亲坐在昏暗的角落里，一言不发。母亲坐在灯光下，冷着一张脸。
　　 我说：妈，老师说了，明天都要戴红领巾才能进学校。
　　 母亲看了我一眼，说：嗯，你洗脚去睡觉，妈明天给你买去。
　　 我说：老师说，明天一早就要戴了。
　　 母亲说：嗯，相信妈，你明天起来，就有红领巾。
　　 母亲从来都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与无赖的父亲比，一个是天，一个是地。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又怎么有我的。我相信母亲，明天早上，她肯定会给我变出一条红领巾来。
　　 第二天，果然，一张崭新的红领巾整整齐齐地摆在我的书包上。
　　 这是一张红绸做的红领巾，上面还隐约纹着图案，比其他同学的都要鲜艳。
　　 后来，我才知道，那条最鲜艳的红领巾，是她用结婚时穿的嫁衣，裁剪下来的。
　　 没过多久，父亲再次因为盗窃罪被捕入狱，母亲把我送到奶奶家后，不辞而别。
　　 小时候，每当看到鲜艳的红领巾，我就会想起母亲。母亲给我做的那条特殊的红领巾，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一直到很多年后，我遇到了自己的心上人，才送给了她。
　　 在母亲走后，有一天，我忘记带红领巾，学校的保安不让我进校门。小学同学李欣辰刚好来上学，从书包里拿出一条，递给我，说：“秦家林，你没带红领巾吗？这一条给你吧，只是旧了一点。”说着亲手给我系上。几天后，我还给她，她说送给我了，不要了。
　　 十几年后，我再还给她时，她即将启程去英国。她泪流满面，没有说一句话。
　　
　　 三
　　 母亲离开后，父亲的日子过得更加肆无忌惮，不是赌，就是偷，把别人的电视，电脑，甚至菜刀，都往家里搬，藏一段时间后，再悄悄拿出去低价卖掉，拿到钱继续赌。
　　 十五岁那年，我学会了打拳。
　　 那一年，不知道第几次入狱的父亲，再次刑满释放。
　　 放学后，我来到昆仑拳馆，练了一个小时才回家，他站在门口等我。
　　 家林，你放学了，怎么那么晚？
　　 我没理他，径直进家去。
　　 几天后，他知道我在练拳，便对我说：家林，你年纪小，打拳会伤身体的。
　　 我依然没有理他。
　　 我痛恨他，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练拳击。
　　 他不是第一个劝我的人，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们语文老师小鱼儿不止一次地问我：秦家林，你为什么要打拳？
　　 拳击是男人应该干的事。
　　 能不能不要这么酷地回答我，我想听你说真话。
　　 拳击是公平的！
　　 是公平的吗？
　　 当然，你行你就行，不行就得挨打，就是这样。
　　 你只是个学生，还太年轻，你这样拼命打拳，每次都弄得伤痕累累，其他老师，还有你的同学会怎么想？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事，你现在应该好好学习，考上一所好的学校，将来能有好的发展。打拳能打一辈子吗？你太年轻，才十五岁，身体还没有发育完全，打拳对你伤害太大了。看看吧，你的对手都是些什么人，他们都年过二十，正是身体最强盛的时候，你在透支自己的未来。可能你还没有长成熟，就已经落下了一身的病，你想过自己的未来吗？有一天，你已经打不动了，也没有任何一技之长，你想过这一天到来的后果吗？
　　 她想通过这样的方式阻止我，但是，我根本不可能被说服。
　　 小鱼儿老师，请您不要再给我讲大道理了，没有谁会给弱者讲道理。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这就是我秦家林。
　　 好吧，这就是你秦家林，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无法左右他人的想法，但可以控制自己的拳头。
　　 对于十五岁的我来说，除了打拳，我别无选择。我想公平，我想自立，我想当一名不被人瞧不起的强者。而我的父亲，永远只是一个盗窃犯，永远也狗改不了吃屎的盗窃犯。
　　 很多年后，我看了周星驰导演的《长江七号》，父子的温情让我落泪。周星驰教育儿子的那些语言，每一个字都像拳头一样，一下一下地撞击我的胸膛。他是一个好父亲。
　　 我的父亲没有，他只是一个小偷，除了偷和赌，他甚至说不出一句动听的话。
　　 面对我的充耳不闻，他又重复了一遍，并且加重了语气：家林，你没听到我跟你说话吗？
　　 我只回了一句：如果你懂道理，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贼！
　　 这句话把他说哑了，他愣在原地。
　　 当我走进家去，才听到他在那里吼：我做贼怎么了，贼也是你爸。
　　
　　 四
　　 我为什么打拳，还不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不争气的父亲，一个不幸的家庭。
　　 拳击是勇敢者的运动，我选择拳击，并不是自己有多勇敢，只因为拳击是公平的。这也是杨虎教练说服我的原因。三年前，我十三岁，在虎门巷与猴子、苍蝇他们打架。他们在狭窄古朴的虎门巷拦住了我，猴子嚣张地跳出来，要我跪在地上求饶才肯放过我。
　　 我和他们打了一架。这一架，虽然我最后被打倒在地，但是猴子他们尽管三打一，也没占到什么便宜。苍蝇的一颗门牙，被我当场打掉。猴子的鼻子，血流得像杀猪似的。
　　 这些，恰巧被路过的杨虎教练看在眼里，当猴子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正准备暴打我一顿时，杨虎教练出面唬住了他们。杨虎教练拉我起来的时候，笑着说：不错啊，小子！
　　 看着面前这个虎背熊腰的中年人，我礼貌地说了一句：谢谢啊。
　　 不用，应该的，他们人多欺负人少，不算英雄好汉。
　　 我没说话。
　　 我猜，如果一对一的话，他们没有一个人打得过你。
　　 你说得对。
　　 哈哈，你小子挺有自信。
　　 长期以来，我都不善于跟人打交道。从小学一直到现在，没有一个人瞧得起我，一说到我全都是挖苦：强盗崽，偷鸡摸狗这些词，但是，杨虎教练给了我尊重。他说得对，走上擂台的时候，不管你是皇帝的儿子，还是乞丐的儿子，都是用拳头说话，强者为王。
　　
　　 五
　　 这是我心里的一道伤。一直以来，并不是我不够优秀，但学校的很多潜规则，无法不让人咬牙切齿。我曾经在我们红星小学五?八班，连续二年考试成绩全班第一，但从来没拿到过任何奖状，也没拿到过任何奖学金。老师说，我经常打架，破坏校纪校规。这是原因，也是借口。
　　 每次打架斗殴，都不是我主动的。
　　 姜小阳，一个胖乎乎的家伙，两个脸蛋永远像是涂了胭脂，三百六十天红朴朴的。双眼又细又长，眉毛像两个倒着的勾。有事没事，他就惹我并找我的麻烦。撕我的作业本，拿冷水泼我，一次又一次地挑衅我的忍耐。其中的原因，只因为我的父亲，是一个贼。
　　 他曾飞扬跋扈地指着说我：你爸就是一个贼，你爸是大贼，你就是小贼！
　　 我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冲上去对他一阵痛打。不过，我没占到任何便宜，很快，跟姜小阳一伙的其他人，冲了上来。我被他们打倒在地。姜小阳被我打得嘴角流血，他气呼呼地站在走道上，指着我说：你们给我打，狠狠狠狠地打，打死他，打死这个小贼！
　　 如果不是因为李欣辰出现在走道上，我甚至可能被他们打死。
　　 李欣辰是特别乖巧，又很勇敢的女孩。
　　 每当老师说，今天，作文写得最好的同学，后面的名字，一定是李欣辰。今天，数学满分的同学，后面的名字，还是李欣辰。今年，获得年级三好学生的同学，百分之百是李欣辰。
　　 李欣辰是我们红星小学最优秀，最乖巧，最听话，最漂亮的学生。
　　 大概在整个红星小学，也只有她不怕姜小阳。
　　 姜小阳的爸爸，是司法局长；李欣辰的爸爸，是市长秘书。
　　 李欣辰喊道：你们快住手，再不住手我就告诉校长。
　　 姜小阳很听话地喊道：住手。
　　 瞬间，加在我身上的拳打脚踢，一下子消失了。
　　 姜小阳指着说我：小贼崽，今天就饶了你，以后看到大爷我，躲远点儿，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姜小阳带着他的那群跟屁虫耀武扬威地走了。
　　 李欣辰蹲下来说：秦家林，你没事吧？
　　 我站起来，头有些晕，说：谢谢你，我没事。
　　 李欣辰说：呀，你的头都流血了。
　　 说着，她掏出一张洁白的手帕，要给我擦。我阻止了她。
　　 李欣辰问：怎么了？
　　 我说：不要把你的帕子弄脏了，没事，我洗洗就好。
　　
　　 六
　　 被挨打后，一定要用冷水把头泡住，不然，用不了多久就会肿起来。这是我从秦泽祖那里学来的经验。每次他被打，脸上全是血，回家后，他总是先用冷水把血洗一遍，哪个地方重点受伤，他就会用冷水重点敷哪个地方。如果有冰块的话，他甚至会用冰块去敷。
　　 我走到自来水旁，开着自来水哗哗地往头上冲，很快，我感觉舒服多了。
　　 之所以怕头肿起来，是因为怕奶奶会担心。
　　 奶奶年纪虽然不大，看起来也挺好的，但脑筋有些不太好使了。
　　 炒菜时，甚至前面已经放盐了，炒着炒着，她又忘记了，重新放盐。
　　 每次我受伤，奶奶就特别伤心。一边抚着我受伤的地方，一边流眼泪，说：家林，你是不是偷人家的东西了，是不是跟你爸爸一样，被人打了，是不是啊，你告诉奶奶。
　　 奶奶说着说着，就伤心，自己哭起来了。
　　 都是奶奶不好，没教好你爸爸。他从小就手脚不干净，你爷爷要打他，奶奶不让。说他年纪小，长大了，懂事了，就好了。就这样害了他，一辈子都成了贼，这是奶奶的错啊。
　　 她说着说着，就对准我，说：家林，你不能再像你爸爸一样了，奶奶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了。爷爷不打，奶奶打。说着，她找来一根小竹条。不要怪奶奶，奶奶是为了你好。
　　 她开始打我，打一棒，她自己就哭一次，边哭边打。
　　 打着打着，她就把我当成了我父亲。秦泽祖，你这个冤家，妈没给你喝、没给你穿是不是，你手痒是不是，你非要去偷。都是妈没教好你，才让国家来教你，才让别人来教你！
　　 我不是担心被奶奶打，我是看不了她近乎绝望的自责、悲伤和心痛。
　　 我把血洗净，设法不让任何人看出我受过伤。
　　 第二天，我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姜小阳回家后，脸上被我打伤的事，让他父母知道了。姜小阳的妈妈找到学校。校长让我向姜小阳道歉。我拒绝道歉，他们是几个人打我一个。
　　 校长说：几个打你一个，那为什么他伤了，你没伤？
　　 我无话可说。
　　 校长说：把你爸爸叫来。
　　 我说：我爸不在。
　　 校长说：你爸去哪里了？
　　 我说：我爸死了。
　　 校长说：把你妈叫来。
　　 我说：我妈也不在。
　　 校长说：你妈又去哪里了？
　　 我说：我妈不知道去了哪里。
　　 姜小阳的妈妈说：唉，算了，有娘养没娘教的孩子，也就这样了。
　　 我想开口反驳她，但是我没有。我一句话也没说。
　　
　　 七
　　 或许，因为这些原因。当杨虎教练告诉我，练习拳击的种种好处后，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太需要公平，太需要尊严，太需要证明自己。杨虎教练说，我体质很好，机动性特别强，悟性又高，重要的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冷静和狠劲，在将来的拳坛上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