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云
一
路,不通时,选择绕行;心,不快时,选择看淡;情,渐远时,选择随意。
年三十的晚上,在看中央电视台春节文艺晚会时,虎子竟然打起了盹儿。在那个短暂得一闪即逝的梦中,生前健康的父亲,莫名其妙地架着一双木拐立在他的跟前。
虎子骇然惊醒,一身虚汗湿透了衣裳。
晚上,虎子失眠了。
虎子的大名叫“子龙”,姓赵,和三国时期的名将赵子龙同名同姓。终生一字不识的父亲,一生喜欢三国里的赵云,中年得子的他,偏就给胖乎乎的儿子起了个历史名人的名字。
生前身体健康好端端的父亲,咋就成了个架着双拐的残疾人?
父亲满是忧郁的眼神,似乎想要向儿子表达什么……
一连数天,虎子都在思索着那个奇怪的梦。
这一天,虎子刚踏进办公室,桌上的电话便尖叫起来。可虎子好像没听见似的,而是按部就班地慢吞吞地坐下来,从衣兜中摸出根香烟叼上,点着,一边吸烟一边打开案头的文件夹,开始处理属于他份内的工作。
这时,同事王春抱着一摞报刊信件急匆匆跑进来,见虎子有板有眼地在文件上圈点着什么,不悦地说:“整栋楼的人都听见电话响哩,你可真能坐得住啊!”虎子抬起头,朝王春撇撇嘴角算是回应。多年的机关工作,虎子总算悟出些理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接个电话是小事儿,可针尖大的事也是个事。何况,在单位一个萝卜一个坑儿,各人有各人份内的事,最稳妥的策略是:干好自己分内的工作。
虎子刚看完最上面那份一页纸的文件,王春拿着话筒叫起来:“赵主任,你的电话。”在虎子起身的当儿,王春忍不住揶揄道:“早晓得是找你的,我也干脆不接!”虎子吐了口烟,“嘿嘿”笑两声:“今天谁值班,咋,罢工呀?”王春很响地“哼”了声,撅着嘴儿收拾起报刊。
虎子“喂——”了一声,话筒那端传来县委办公室副主任赵金锁的大嗓门:“虎子,在生我的气吧?连电话都不接!”
虎子不屑地抽抽鼻子,懒得搭腔。倒是赵金锁等不及了,有盐没醋地问:“这几天你歇好了吗?”
虎子淡漠地回道:“差不多吧。”
赵金锁哈哈大笑:“这就对嘛,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这会儿你迈过了这道坎,就没事了,对不对?下午我开完会,就从市里赶回去了,等我啊。”
虎子冲着话筒,很响地“哼”了声,按他以往的脾气,真想骂两句方才解气。半年前,县里进行机关干部大调整,已在局办主任位儿上坐了五年多的虎子,是局里上下公认的副局长热门人选。虎子自个也觉得,无论凭能力还是资格,都稳操胜券,岂料最终还是空欢喜一场。虎子再也不想在局里呆下去,赵金锁十分理解虎子的处境,就想办法把他调到自己身边,发挥虎子能写会画的特长。嘴上说是邀虎子来帮忙,屈才了,实际上也是切实帮他暂时摆脱了尴尬的境地。虎子来是来了,可一直也进入不了工作状态,始终是飘飘然、昏沉沉。这一切,尽管赵金锁都看在眼里,可由于最近工作忙,一直抽不出空来和他交流,帮助虎子理理情绪。
赵金锁看起来矮矮胖胖的,走路却极利索,与虎子是一个村的发小,小名叫狗小。晚上,狗小邀虎子到“欢乐人家”酒店吃饭,两个老伙伴你来我往,推杯换盏分了一瓶“老白汾”。狗小边喝边说:“处境不佳,用不着痛心疾首,人生又哪能时时都一帆风顺?既然人只能活一次,就应该活得舒心,活得快乐,活得潇洒。学会随遇而安,就是幸福。活得朴素自然,活得坦坦荡荡。”虎子醉醺醺地说:“我理解你的心情,感谢你的好意,可就是解不开这个心结。我很窝火,狗小你说我工作差吗?凭什么?他们比我强在哪里?”站不稳的虎子,一会儿又唱起刘德华的《天意》:“谁在乎我的心里有多苦,谁在意我的明天去何处?这条路究竟多少崎岖、多少坎坷……”
喝得头昏脑涨的虎子,跌跌撞撞回到家,这一觉睡得很香,睡的很沉。说也奇怪,第二天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精神面貌竟然焕然一新。
单位忙忙碌碌的一上午,虎子感到过得很充实。因为妻子和女儿今天要回来,快一个月了,全家人没有见过面,得赶快回家。下班后,虎子从车棚中推出自行车,沿着穿城而过的二〇八省道,由东向西一阵猛蹬。近些年,随着县城经济的飞速发展,大大小小的商厦店铺不断东扩,他家周围全是做生意的,本来极窄的街道显得更是拥挤,各种车辆尽管不停的鸣喇叭,也始终无济于事。这时就显出自行车的优势,仅用了十分钟,虎子就回到家。一进家门,他就把疲惫的身子重重地扔进沙发里,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换了新单位,就得有新面貌。人之一生,最难以保持的,就是一以贯之的平和心态。无论顺境、逆境皆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总是淡定、自信、从容地行走。虎子的内心深处,竟然像有种虚荣心获得些许满足,想想在机关坐了二十多年办公室,现在熬过四十了,终于可以独当一面发号施令了。虽说只管那么几个人,却也算是公鸡头上的那块肉,大小是个冠(官)儿。
虎子正在沉思着,妻子雪儿和女儿小草双双推门而入,吓了他一大跳。六岁的小草连书包都顾不上卸下,就蹦蹦跳跳着跑过来,一下扑在沙发中的虎子怀中:“爸爸,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虎子欠欠身子,张开双臂把女儿搂在怀里,笑眯眯地问:“甚好消息,看把我宝贝乐的?”
小草一手勾着爸爸的脖颈,一手抚弄着他下巴上的胡子茬,撒娇地说:“爸,老师昨天表扬我,奖我一朵小红花,是不是好消息?”虎子忍不住在女儿光洁娇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祝贺咱小草得奖了!”言毕,虎子回头望一眼立在身旁喜乐难掩的妻子,两口子不出声地笑了。
再也没有子女在成长过程中些许微小的进步,让天下父母欣慰和自豪的了。
厨房里一阵“叮叮当当”的切菜声过后,随着“滋儿”、“嘶啦”的爆炒声,阵阵诱人的香气溢荡出来,弥漫了狭窄的客厅。虎子贪婪地嗅着,从没觉得今天的食欲是如此强烈,连妻子唤他端菜的叫声都没听见,待愣过神儿时,沙发前的茶几上已摆得满满当当的:尖椒炒肉丝、糖醋排骨、家常豆腐,香菇油菜、外加一钵酸菜木耳汤,三碗雪白的大米饭。雪儿说:“今天我们一家要庆贺庆贺啊。”捏住筷子时,虎子忍不住瞟了一眼妻子,雪儿也正好歪着脑袋瞧着丈夫,夫妻俩微眯着眼对视着,直到雪儿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虎子才夹了片肉送进嘴里,故意边嚼边问:“雪儿,今儿非节非假的,弄这多菜?莫非你也有好消息呀?”
雪儿眨了两下眼,说:“我今天也正式调回咱们城里工作了。”
虎子“啊!”了一声,向妻子投去又惊又喜的一瞥。两口子直到二十年后,才走到一起。婚后两人还是不在一个县城上班,总是来回跑。虎子知道,为了家庭,为了爱情,妻子又一次作出牺牲,已是乡长的她,放弃了已经成功的事业,主动回到自己的身边。记得这是去年雪儿提出来的,没想到还真就调回来了,从现在起,两地分居结束了,这可比自己的事情重要多了,真的值得庆贺。
虎子赶紧站起来,从身后柜子顶上取下过年没舍得喝的那瓶红酒,给一家三口各斟半杯,兴冲冲地说:“对啊,今天我们一家得好好庆贺一下,都喝点酒,因为……”言罢,他故意打住话头,默不作声地望望妻子又瞧瞧女儿。
“说呀,咋卡壳啦?”雪儿捏着酒杯催促。
虎子一手端着酒杯,一手爱怜地摸着女儿的后脑勺说:“草儿聪明,准能猜着。”
正埋头吃菜的小草,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爸爸准是升官啦!”
虎子躬身亲了女儿一下,无限欣慰地说:“对,升官了,从明天开始老爸就是主任了!”
一家三口在笑声中举起了酒杯……
人生就像蒲公英,看似自由,却身不由己。
成熟了,就是用微笑来面对一切事情。
因为单位的事务耽搁了一阵,加上顺路去东城集市买了些菜,雪儿匆匆回家时,女儿已等得不耐烦了。小草揉着肚子直嚷嚷,雪儿没好气地数落了女儿两句,顾不上直直腰,就手脚麻利地洗菜做饭,先在电饭锅里焖上了大米,接着择菜洗菜切菜,打开电池灶,添油、爆炒、煎炸,待把做好的菜肴端上茶几时,早累得气喘吁吁了。
正在看电视的小草,伸手就捏了块油炸薯片扔进口中,边嚼边叫:“真香,好脆,妈,你可真棒啊,三两下就弄这么多菜。”
雪儿打掉女儿又一次伸出的小手,娇嗔道:“小馋猫,懂不懂规矩?洗手去!”
小草吐吐舌头,有点不乐意地扭身去卫生间洗手,雪儿乘机给女儿盛了碗米饭,从三个菜碟中拨出少许,招呼着女儿吃起来后,自己返回灶间,煮了一碗虎子最爱吃的面,拿来四只碗倒扣在冒着热气的面和菜肴上,而后坐下来,默默地看着女儿吃喝。
“妈,你咋还不吃?”塞了满嘴米饭的小草,大惑不解地鼓着腮帮子问。
“你先吃吧,妈等你爸回来一块儿吃。”
“妈,爸爸去哪儿了?”
雪儿望着女儿,刚张开嘴,却一下噎住了。
打前天中午回家吃了顿饭后,虎子已两天没露面了。打手机,回回都是忙音。还在头天夜里,虎子倒是往家里挂了个电话,说这两天事多,忙得很,叫她把女儿管好,吃饭时甭等他。问人在哪儿?虎子说满县城跑事儿哩。
是什么重要的事儿,让男人把家都忘啦?况且今天是传统节日七夕。
再打手机,却始终没人接,雪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天生就是一个工作狂啊!
女儿吃罢饭,照旧蹦蹦跳跳,乐颠颠地去了宿舍楼后面的幼儿园。雪儿没了一丝儿食欲。她干脆起身去了卫生间,打算洗漱梳理一下。时间差不多了,一会儿就该去上班啦。
尽管凉冰冰的,雪儿还是撩着水,在脸颊上抹了几把,当她用干毛巾擦净手脸抬起头时,墙壁上的镜子中,闪出一张中年女人娇美的面容:红润的双颊,细细的柳叶儿眉,黑亮的大眼睛,小巧的嘴巴,白皙的脖颈,一头乌黑油亮的披肩长发,映衬出成熟女人摄人心魄的妩媚魅力。只是那双眼角几丝儿不易觉察的鱼尾纹和脸颊明显松弛的皮肤,以及微垂的下颌,似乎在述说:属于一个女人的人生花季正无情地流逝着。记得以前两地分居时,每到七夕,两人都要电话短信互诉衷肠,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难道虎子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天阴沉沉的,很闷热,在县城东大街尽头,有一条窄小的街道,约二百米的大街拐弯处,门对门坐落着全县两家最具权威的医疗机构:县人民医院和县妇幼保健院,两家单位的生活区紧挨在一块,沿街向西簇拥着县卫生局、防疫站、交通局、供电公司数家单位,进进出出的小轿车、接送病人的出租车、载货的三轮车,在人群中见缝插针,冲冲撞撞,刺耳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卖菜的小贩、摆摊的果商、经营小吃的摊主,皆高喉咙大嗓门地吆喝着招揽生意;车声人声,果香菜香,车辆的尾气、摊点的油烟、把这条小街搅和得乌烟瘴气,噪音喧天。
虎子搀扶着残疾人二刚,艰难地穿过车辆、人流,来到妇幼保健院大门东边的一长溜小吃摊前,捡了个比较干净的长条凳,他先接过二刚腋下的木拐,然后一手扶他坐下,摊主没用张罗就手起刀落,“当当当”一阵响,随即递上来一小碗面皮,虎子接过来放在二刚跟前,轻声招呼:“吃吧,饿坏啦。”
看着二刚连吃三碗面皮,虎子又起身,从邻近的摊点上要了碗老豆腐,见二刚三两口一扫而光,就拿起碗,想再添上点,二刚却伸手挡住了:“哥,我真吃饱了,再买就浪费咧。”
虎子摸了两把二刚头顶乱糟糟的毛发,坐下来说:“二刚,我给你钱,一会儿先去理个发。你的情况我都了解啦,过几天在咱们县,准备召开大病医疗互助动员大会,这项活动很好,一般人一天只交一毛钱,你们低保职工一年交二十元,在周期内大病费用达到一万元就可以得到补偿,规定的慢性病门诊费用达到三千元也会得到补偿。也就是说,你在医保报销的基础上,还能得到大病补偿,这样绝对可以减轻你现在的负担,你一定要参加。另外还会尽快为你联系福利厂,你不是想工作吗?今天就先回家等消息,行吗?”
二刚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大张着嘴,吐不出一个字。随即,有亮晶晶的泪珠儿从眼窝中溢出来……
送走二刚,虎子撩开长腿,抄近路回到家中,面对着一屋子的清冷,他苦笑着摇摇头。饿瘪了的肚子,容不得他再多想什么,翻过扣着的碗,下面竟然是自己喜欢吃的面条。虎子赶紧端起感觉还有些温度的碗,就着凉菜吃面,胡乱填饱了肚子。
想起二刚,一股灼热强大的生命活力,从虎子冰凉的胸腔中升腾而起。这一刻,他又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梦,架着双拐的二刚,跟梦中架着双拐的父亲极其相似。九泉之下的父亲,真真切切地在托梦,向儿子转达着什么,起码,干好现在的工作,难道这是父亲梦中的暗示。
二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人生最美的不是风景,而是感情。
当太阳从城东绵延的山上冉冉升起时,虎子已经在办公室办完了手头的文件,快步来到机关大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