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秘密(秘密征文·小说)
一
伯母来济南找我了。
一路翻山越水颠簸三百多公里,神奇地站在我面前,这让我难以置信!要知道,伯母是一个小脚老太太,踩着碎花小步走路的女人!我紧紧拉住她枯瘦的双手,感觉像在梦里一样。
那天,我正带领科研小组为一个新课题做最后的论证。这项实验如果成功,将意味着我在事业上迈入一个新的台阶,同时也将为那些癌症患者带来一线新的曙光。
实验室里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密切观察着每一组数据和白鼠生命体征的变化。我更期待那个梦寐以求的结果,因为80岁高龄的伯母在三个月前小便时突然有血水流出,被潍坊市人民医院确诊为子宫癌晚期。伯母无法接受医院给出的刮宫治疗方案,出院,在家静养。
隔着实验室透明的玻璃窗,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紧紧跟随在保安身后,向实验室这边走来。我的心一紧,立刻有了不安的错觉感,伯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因为惦念太久思维出现的幻觉?离开实验室,我来到外面,擦了擦眼睛,压抑不住内心的惊喜,那个一念及便触痛心弦的字眼随之涌出。我喊道,娘娘。伯母紧紧攥住我的手,求助似地望向我。
一缕阳光投下,将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婆娑在静止的时光里。
伯母的眼泪簌簌而下,打落一地碎影。此刻,我找不到任何贴切的语言来安慰她,只有抱紧随时会离开我的伯母。
伯母转过身,小声地询问,睿儿,你能回家一趟吗?伯母在我们家的地位是卑微的,说话从不敢大声,也没有人在乎她的存在。只有我把她当作神一样来敬重和疼爱。
娘娘,你怎么来了,你这么大年纪怎么一个人出门?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电话里说不清楚吗?我有些后怕和担忧地看着伯母的脸,轻轻地问。伯母是一个寡言的人,性格倔强、沉默。此时的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你伯伯前不久被确诊为胃癌晚期,现在转移到肝部,时日不多了。
伯母的话像是一根吸管,吸走了我所有的热情。天忽然就旋转开来,地也跟着动起来。一下子我觉得自己的专业没有了意义,我是一个肿瘤研究所的科研人员,自己的亲人却要以这种方式离开我,我该嘲笑自己还是……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不敢期盼自己即将会成为那个新课题的开拓者。
伯母突然说,车里有东西要我去取。
送伯母来的司机交给我一个包裹,用一块古老的碎花棉布缝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面到底装了啥。我交给伯母的时候,伯母又重新放在我的手中,一脸凝重,说道,我韩翠琴这辈子没有生过一男半女,名下却儿女双全,可真心对我好的却只有你们夫妻。这是你的伯伯让我交给你的东西,你总也不回家,我等不及了,私下找了车,给你送来了。我刚要问点什么,却被她摆手制止,见我不再询问,浑浊的眼睛里闪现出一道明亮的光彩,密密匝匝的皱纹里布满了宽心的笑容。
伯母病发初期,我曾极力说服她来省城确诊。伯母说,不去,这是天意,是上苍在召唤我。后来母亲私下制止:不要多管闲事,这不是你该管的,人家有儿有女,你好人在先,你嘴巴一吧嗒,就算花你伯伯的钱,可谁有工夫去伺候?让人家儿女情何以堪。再后来,伯母的娘家人为她选定了一家小医院做近乎于敷衍的治疗,伯母顺应着他们的安排,没有半点排斥和不满。
现在,我终于可以有机会为伯母尽心,决不能失去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伯母看上去红光满面,一头银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而且经过四个小时的车程奔波,举步依然稳健,声音不虚。我暗自猜测,这会不会是一个误诊。我背着伯母楼上楼下地跑,进行各种化验和仪器的检查,我妻子罗艳去各个窗口填单交款。整整六个小时,伯母一言不发,像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伏在我的背上,两只干枯的手掌交叉在我的胸前,脸上漾着满足与安详。不知为何,我竟然十分留恋这个时刻,想让它定格成永远。伯母似乎梦中惊醒了一样,挣扎着从我的背部往下滑,来不及反应,怕她摔倒,赶紧弯腰放她下来。伯母一脸愧意,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睿儿,累坏了吧!我这把老骨头不值得你这么卖力,我们赶紧回家吧。
娘娘,伯伯得了这病,家里人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你娘说,你最近在关键期,不能打扰你。你的姐姐们和弟弟也说,都晚期了,回来有啥用。
是啊!我并无回天之力,可伯父牵着我的心啊。伯母高龄老人,为什么要克服重重困难找到我,要我一定回家看伯父一眼呢?还是只为了交给我一包东西?
二
车子在济南通往潍坊的高速公路上疾驰,两边的树木飞快地向后退去。伯母毫无倦意,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前方闪烁的灯火。我轻轻握住她的手,让她靠着我的肩膀睡一会。
伯母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又松开,无限忧郁地望向窗外。罗艳用湿巾给她擦了一下手,递给她一盒牛奶,伯母接过来又放在儿子小琪的手里。我痛苦地望着伯母,心中默默祈祷,千万别出什么差错,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无法向家里那一帮人交代。
也许伯母探测到我内心的不安,她说:睿儿,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找过你,这几天我自己住医院,到家之后,你先去看你娘,不要让她猜疑你。
母亲对于我的到来显得有些不安,随之表现出来的是愤怒。谁叫你回来的,关键时刻,你的研究不要做了?你牵东挂西的能有什么出息?你看人家村里二军的爹娘,早到城里享清福去了,就你总说等研究成功,才会让我们进城。我看是要把我们的骨灰运进城里吧!母亲面前的笤帚好像长了腿一样“嗖嗖”两下就窜到我跟前,飞扬的尘土阻碍着我和母亲的继续交流,我只好无趣地退到院子中央。罗艳和小琪也不敢说话,我让小琪喊奶奶,母亲则说,喊什么喊,不喊也是亲奶奶。我们一家人面面相觑。母亲继续挥动笤帚,而且越用力,说话的声调越高。现在什么东西都涨价,鸡蛋也要5块钱一斤,家里人多,买五斤鸡蛋轮不着我吃就没了,我就是吃苦的命。一辈子省吃俭用养大你们,到老了却没人想着我。都说让孩子好好念书有出息,可你到了外边,半年不回家一趟,心里还有这个家吗?幸亏我还有仨孩子,要有你这一个,我早找根绳上吊了。
我被母亲狠狠地数落一番,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心底也腾地窜起一团火,但我马上又忍住了。罗艳上前递给母亲一叠人民币,轻柔地说道,娘,以后钱不够了,你告诉我们一声。母亲停止了扫地,毫不客气地接过钞票,哪有娘主动要的,要是有那个心就一次多给些。
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在我们结婚成人以后,母亲开会宣布每个孩子每个月向家里交1000元钱,当然弟弟除外,他已经过继给伯父做养子。作为家里唯一顶立门户的男子汉,我没有让姐姐们出这份养老钱,我说,我常年很少在家,你们负责照顾,所有的钱我一个人出。他们都没有吱声我想大概是不反对,尤其是娘,在听到我说这句话之后不动声色地咧了咧嘴角。自从罗艳车祸失去工作之后,房贷压得我喘不过气。无奈之下,我只好减少了对母亲的汇款,没想到母亲记恨在心。
老家的院子很宽敞,一年四季都是蔬菜不断,根本不用去集市买。我们每次回家,罗艳都会捎来几件母亲合身的衣服。父亲也偶尔赚点小钱,还有地里的收成,买点鱼肉足够。所以母亲的花销其实不多,我曾暗暗猜测,母亲的存款或许比我还多。
娘,我娘娘好些了没,我想去看看她。
有什么好看的,谁得了那病就自认倒霉。再说了,她都那个岁数了,这是老天爷嫌她不死呢!
娘,子宫癌的治愈率还是非常高的,娘娘的体质还是不错的。我研究这个,我懂。我去跟堂姐和弟弟商量一下,让娘娘去省城大医院治疗吧!
你缺心眼啊,你弟弟不是你亲弟弟啊!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谁有那个精力和时间跟她耗,听天由命吧!
那堂姐呢,堂姐可是娘娘的亲外甥女啊,她不会也放弃娘娘的治疗吧?
你堂姐是外企职工,部门经理,一天假也不能请。前些日子,你堂姐的亲生母亲,也就是你娘娘的亲妹妹来发话了,说,得了这个病,我们都要面对和承认现实,所以为了病人不再遭受治疗之痛,决定保守治疗,丰华医院的陈院长是我的同学,会负责她的一切事宜。
什么,丰华医院的陈院长,他只是一个专科毕业的外科医生,他的专业有目共睹,他的医院只是一些退休职工头痛感冒刷卡的地方。
不要说了,你娘娘轮不到你来管,她娘家人说了算。母亲有些不耐烦。示意我该干嘛干嘛去。
正待我转身向外走的时候,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扑打一下两手的尘土,疾步迈出门槛,沉着脸从嘴里冒出一句话:你是不是要去你伯伯家?母亲两眼冷冷地注视着我,我与她对视良久,竟发现她开始慌乱起来,缓缓低下头,不敢再直视我的眼睛,手指有意无意地敲打着已经褪了颜色的裤子。我刚想发火,却被罗艳扯了一下衣角。我重新打量母亲的时候,突然觉得母亲不是可恶,而是可怜。
我和母亲之间仍然像多年前那样格格不入,丝毫感觉不到亲情的温暖。或者我在母亲眼里从来就是多余的,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始终都不能让她满意,索性我除了假节日和定时的汇款,我很少回到这个家。这个家在我的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远,家,已经不是我的家。我的乡愁,只有那薄薄的炊烟散尽后伯母凄楚哀怜的眼神。
三
长久的忍耐已经达到极限,我终于忍不住,暴躁地吼向母亲:娘,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为什么一直阻止我接近伯伯和娘娘呢!
母亲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我摔门而去,恰好与进门的弟弟撞个满怀。他瞟了我一眼并没有理睬我,口里急急喊着:娘,我伯伯快不行了,你快过去。
我先母亲一步走出家中,飞一般奔向伯父家的小院,还未走近便有哭声翻墙入耳。那哭声此起彼伏,高低成韵。弟妹的嗓门最大,像一个领唱的指挥家,声音高出所有的参与者。或许弟妹是最不愿意伯父走的一个人,哭声里带着她未了的心愿:爹啊!你咋走得这么早,你就忍心撇下我们这么一大家人啊!你走了,让我们咋办啊……
那哭声凄凉悲怆,可以让所有旁听者落泪。但在我听来却格外刺耳,尤其那一声“爹”叫得极其不舒服。所有的记忆中,弟弟和弟妹与我一样喊他伯伯,堂姐则喊他姨夫。多年来这个复杂的四口之家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各怀心思。堂姐结婚后每次回家除了“哭穷”再也听不到她说别的话题。伯伯夹菜的手会略微抖动一下,但很快会笑着说:有什么困难说出来我尽可能帮你。弟妹偷偷用眼神狠狠剜她,但总是不动声色,笑嘻嘻地说:姐姐,需要我们尽管说话,多了没有,三千五千的一定不遗余力,谁叫我们是一家人呢!
过后伯父就会从腰带上解下那一串一直相随的钥匙,拿出一沓红彤彤诱人的钞票。堂姐眉开眼笑地接过去,心口不一地说道,等我稍微缓和一下,一定会还给你们。之后,堂姐买房,换家具,买车无一不会通知伯伯,她的家里到处是伯伯拼命劳动的身影。
弟妹也不甘示弱,在母亲的出谋划策之下,伯父也慷慨奉献,为他们的事业铺砖添瓦。只是弟妹很低调,一直居住在伯父的小院里,无怨无悔地伺候着他的生活起居。最近又在母亲的游说下,超生了一个儿子,刚刚五个月大,上户口的钱母亲说帮她从伯父那里搞定。只是没料到伯父会遭此厄运,所以弟妹的如意算盘落空,她究竟为谁而哭,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儿时的记忆中,伯父与我们一家生活在一个小院里,我大部分的时光却是在伯父的小屋里度过的。伯父很少回家,一直住在学校。但每次回家都喜欢和我在一起,并且买回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伯母在一边甜甜地笑着。每每这时,母亲总会走进来,摔出冷脸子给伯父伯母,伯父与伯母会立刻收敛笑容,对我说道,睿儿,快跟你娘回屋。
伯父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家族里的人遇事都喜欢找他拿个主意,他也总是尽心尽力,但对伯母却是格外冷淡。伯父不在的日子里,常常看到她一个人偷偷落泪,呆呆地出神。我总会用小手为她擦擦脸,然后依偎在她怀里好久不说话。不知为何,伯父对母亲的无理和各种纠缠总是避让和委曲求全,甚至在母亲向伯父提出要他搬出这个家时,他都一一应允。母亲不曾尊重过伯母,我想,这多源于伯父的缘故。伯父资助我读完大学后,我便很少回家了,不愿伯父伯母为了我去看母亲的冷脸。
我一直想报答伯父伯母,却不知怎样去报答,就这样想着,努力着,最终却是遗憾和悔恨。
我的到来让刺耳的哭声戛然而止,所有目光向机枪一样把焦点对准了我,从心脏一直穿透后背。在这个家里,母亲是绝对的领导者,两个姐姐和弟弟紧紧团结在她的周围,对她言听计从。伯母和我一样在这个家里是没有任何地位可言的,我只是他们的私人医生和取款机。伯母就更可怜了,她没有为伯父生过孩子,过继过来的孩子却又隐藏着幕后的指挥。母亲和伯母偶尔发生口角,伯父从不为她说一句话,总是指责她不知道忍让。家里遇到大事小情需要商议,也从未见过伯母的身影,她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人。
无论构思、写法、悬念设置到最后的真相大白,让人触目惊心!
而且作者已经能够表达深层次的东西,耐读耐品!
1、构思,是这篇小说最出彩的地方;
2、节奏控制得很好;
3、人物刻画很成功,没有停留在表面的叙述,而是重点描写刻画了人性,因而有了深度;
4、悬念设置巧妙,包袱抖得精巧,结尾很好,很舒服。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那尘封已久的身世,与多年来得到的亲情,无一不深深打动着故事的主人公睿儿。
小说选材新颖,手法独到,值得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