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湖北牙稍上有一个不大的深潭，象一个从湖底爬出的蛳螺。初夏满月的夜，菱藕来不及涨满的空隙里，虾蟹争吵，鱼鳖打闹。潭边有一个小学依附在高大祠堂戏台的东厢，是湖畔四大姓纪、桂、邢、章在明末建起来的旧朝育人之地。
　　 第一任私塾先生姓陶，若乡绅迎合官府追究起来，定会与那个叫陶潜的孺子联上宗，只是没有什么利益值得某些人去较真。先生为何骑马而去直奔仕途，也就没人深挖了。月亮河堤下的邢而下庄，村口有一棵高大的乌桕树，有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从树荫开始发迹，穿村而过，接搭在峩溪河堤上一颗硕大的苦楝树下。而今，苦楝树化成了炭三炭四，不知熔进哪坨大跃进时的铁疙瘩里。被先生看好的门生，在他常常衣锦还乡的院门口造了一个牌坊，柱子上凿的满是先生之德山高水长的话。又把青石板的皮肤钻了一个洞，立了一块上马石，像个从形而上村移植来的刺，刺痛了多少默默直到无闻的寒士。路旁的上马石儿依旧冷冷的，矗在的风霜雨电的运动里，心里藏着先生的音容，从顽童暖屁屁下眺望皇陵帝都兽马的威武。
　　 如此的情景慢悠悠地延续着，学生先生和官只是换换人而已。忽一日，一腔湖南口音在皇家的城楼上吼了一嗓子，换了人间。
　　 要知道人类生猛得很!皇帝没了,三座大山也没了，改天换地的时候到了到了。那家伙，不得了。那得干点什么啊，干点什么呢？首先，得造一所新的育人和管理的场所啊！材料哪儿来？那就和万恶的旧社会这个假想的敌人过不去吧。这就要找一个居中又合适的地址，哪儿呢？“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好朋友”。邢而上庄的祠堂和墓地，座落在月亮湖怀抱着的高高的龙脉上。就拿它吧！有主的坟儿，风声刚起就自己溜了；无主的坟儿也很快扒平了，遗骸被装在印有日本鬼字的化胶口袋里，随便找一个地方草草地埋了。没有人知道恢复高考后第一代状元就是他们的后代。
　　 老祠堂所有花里胡哨的玩意儿瞬间扫荡得干干净净，留下青砖墙，灰瓦顶，青石板长条，立柱横梁，八楞莲花等各式图案的石鼓，开始旧瓶装新酒。不够，又拆了一家地主的老房子。乡人热血沸腾，志气高昂，让今儿个拆迁办望尘莫及。不出一个月，大队部及配套设施就造好了，供销社造好了，卫生所造好了，螺蛳湖小学造好了。大队部面南背北，严丝合缝的青条石组装起来的大门两边挂着好多牌牌，散落在村野里的复式班和凌乱的机构终于拢到一起。孩子们开始唱起崭新的歌：“公社是个常青藤，社员就是那个藤上的瓜——”歌声唱得山响，闯到了天上。繁昌县听到了，放了一颗大大的水稻卫星，以示庆贺，同时鼓励乡民为建设党和国这两座新山吹风打气。
　　 几乎一夜间，这块坟茔成了月亮湖的神经枢纽。记忆的深度和环境的残酷成正比。寒冬的黄昏落日西沉，大地被镀上一层金粉。孩子们会被勒令去打酱油，真的是去打酱油的。拿上一个玻璃瓶子，冬天的东北风里没有手套的手，几分钟后已然瓶手两相忘了。刚刚收冻的土路来不及透彻，偶尔一脚下去会从脚步边嗞出一线泥水，附在孩童的裤腿上，绘一幅独立花纹，让多年后诞生的行为艺术羞愧难当。从石灰岩砌就的高大的围墙根走进供销点，海子就幻视到一些灰头土脸的乡人，赶着自家膘肥体壮的猪儿走了进来，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那些拿着柳枝粪箕卖完猪的人，一道坐在三颗高大杨松的落叶里。要让猪最后走完这光荣伟大正确的路，确实累得人死，不得不喘口气想些什么。日落后的院子迅速幽暗青紫，让海子有些害怕。
　　 只见老（鲁）维财坐在一米三高的柜台后面，眯着眼漠视着院内三棵高大杨松，喝着小酒里闹心的孤寂，磕着瓜子或者花生米，等待着声音、彩色、温暖、活物的出现，惦记着陶家小媳妇应该来买盐了，盘算着应该拿哪句话回答爱揩油的小寡妇，再没有的话，哪怕一只因饥寒而扑地的雪老鸦也好，总比耳边静的发出嘘嘘声强一些。听到外面碎碎的脚步声，他有些失望。
　　 “小狗日的，这么晚来干么。”一般他都是这样故作庄严地和孩子们打招呼的。海子踮起脚把油瓶递上。“酒好喝吗？”海子好奇地问。他把酒杯凑到海子口边，哈哈地阴笑着，强行地灌了半杯。海子的嗅觉遭到激烈的打击，沙烫山芋干的焦香在海子脑海里弥漫了一周才渐渐散去。开年，上学的第一节课，海子嘲笑完钟小牛的瘌痢头后，就向同学枝枝说她爸的坏话：“你嗲嗲（父亲）喝的酒有毒。”
　　 等一阵慢条斯理过后，海子抱着黑酱油瓶和搭配的黄肥皂，便像兔子一蹦一跳往回赶。路已然坚硬而残酷起来。运气不好会摔倒，要哭的，更多的是想象面对父母时的害怕，然而往往这样。
　　 再没有人来，老维财就不再幻想等待，朝酒缸里兑上喝掉的等体积白开水，然后顺着自己的酒意关门睡去，哪怕小寡妇柔柔地叫门，他也不理。
　　 到海子上学的时候，螺蛳湖小学的名字已早早改为太阳山小学，一起改的还有二座小山一条水渠，大一号的改叫大太阳山，小一号叫小太阳山的，洋车沟改名为胜利渠。自然而然，被纠集到一起的十九个生产队就称作太阳山大队。山北大队十分生气，也要叫这个名字。后来公社出面协调，山北大队就命名为红星大队，红星远比不上太阳的光辉。后来学校合并，海子被迫弃教归农后，太阳山小学就被政府卖给私人做了冷藏库，往日的操场长满葳蕤的私房菜，从此月亮湖畔再没有小学二字。
　　 又是一个初夏满月的夜，一辆标日本鬼字的车从正在架构的高铁的便道驰来，那是远足的状元们归来拜访他们的老师和学友——海子。喝完一打啤酒一瓶习酒，刚要开陈年茅台，主人站了起来：“留下茅台，去邢而下庄看牌坊去！”
　　 这一夜，每一棵本土水稻和生灵都主动醒着，上马石也陪伴这块土地上的新人沐浴了一夜的露水，他们不约而同长高了一寸。
　　 “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螺蛳湖小学再没有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