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耕】诗人之死(征文·小说)
这是一个丢在光阴角落里的故事,像树上飘落的一片再平常不过的叶子。
几十年前,龙湾村还没有实行联产承包,大锅饭吃得正热乎。村子一共十个生产队,南面的七队八队盛产粮食,北面的一队九队盛产光棍,尤以一队为最,共有二十九个光棍子,当娶未娶,夜夜做着不靠谱的春梦。
其中一个,便是大名鼎鼎的诗人——梁家武。
说来也怪,一队缺钱缺媳妇,却唯独不缺好事者,穷乐呵一个赛一个。一帮老爷们儿干活干累了,把锄头一扔,地头上一坐,嘻嘻哈哈,荤素不论,编的神段子赛过李有才板话:鹰膀锄刃扁挂腿,梁家武吹笛子顶着个歪歪嘴。
“鹰膀锄刃”是说气管炎小桂嫚,她天天嗓子眼里拉风箱,肩膀耸成了墙垛,活像老鹰翅子,当然,最现成的比喻便是眼前的锄刃(锄头上面那个弯弯的地方)。
“扁挂腿”说的是东门吴丑的姥娘,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一顿一挫,一条弯腿甩来甩去,就像压场院的打地轱辘(石头滚子)提系,也就是扁挂。
至于最后一位梁家武,歪歪嘴,黑脸膛,五短身材,只比三寸丁武大郎高那么一韭菜叶子,浑身上下任你瞅上半天,也挑不出个好地方。
不过,梁家武倒不孤单,他弟兄四个,依次叫“光武中兴”。梁家几代单传,老爹斗大的字识不了一升,倒给儿子们起了牛哄哄的名字,就是巴望着梁家能从伶仃状态里摆脱出来,从此走向复兴的道路。
老大果真让他脸上光面得很,个子高,也聪明,当了镇上重点初中的数学老师,虽然讲课时爱吹胡子瞪眼。轮到老二梁家武,一出生便让老爹傻了眼,竟是个歪嘴,渐渐长大,嘴没有正起来的迹象,个子竟也如蹲苗的庄稼,迟迟不见动静,拿七奶奶的话来说——跟个打地轱辘一样,只横向发展,考证下去,当属变异。好在歪嘴不痴不傻,虽只上到小学毕业,但无师自通会吹笛子,还有一个高雅的癖好,竟然是念诗。他枕边放着《三字经》《毛主席诗词》,又跟村里弘德老师借了本《唐诗三百首》,整天咕咕囔囔,着了魔一般。
老爹老娘天天盼着儿子长个,眼看着院子里的梧桐树越窜越高,歪嘴却被土地老儿死死拽住,纹丝不动。一转眼三十好几的人了,俩兄弟都娶了媳妇,他却还是光棍一条,干活倒从不偷懒,就是没事老傻乎乎地念,全然不顾爹娘摇头叹气。
没过几年,二老就被阎王领走了。临走,给歪嘴留下的,只是几间空荡荡的屋子。
弟兄们各过各的小日子,这媳妇的事儿就只能自力更生了。
唉,长相不行,那就靠内秀吧,腹有诗书气自华嘛。一闲下来,别人打牌赌钱,梁家武却歪着嘴念诗。
那天,老歪大娘上北街串门,胡同里撞见了梁家武,他正要外出干活。大娘顺口打趣:“家武,找着媳妇了没?”
歪嘴挠挠头,歪歪嘴,尴尬地笑笑:“嘿嘿,革命尚未成功,正找呢。”
“这是个大事,别嘻糊(方言:不当回事)的昂。”大娘促狭地笑。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咱头拱地也要办啊。”论口才,歪嘴一点也不差。
“司马相如只一曲《凤求凰》,卓文君便跟他私奔,大小姐情愿当垆卖酒。古有唐伯虎点秋香,今有……”
入夜,躺在光溜溜的土炕上,梁家武想起了去年听来的戏文,越想越美。
他更加努力了。除了干活,读诗,竟然还写开了诗,在墙上写,在纸上写,干活都念念有词,连上圈(方言:上厕所)也不闲着,一边赶猪,一面两头儿使劲儿,弄得炕上到处是他的作品。
可惜,小屋鲜有人光顾,酒好也怕巷子深,为了把自己成功地推销出去,歪嘴改了主意,裁了好多烟纸,把诗写在上面,逢人便递上烟纸,从怀里掏出塑料药瓶装的旱烟丝,一边寒暄一边推荐自己的诗,也顺便请人牵线。
人们通常接过他递来的烟纸,装模作样地念两句,哈哈一笑,把烟丝一卷,凑过去点上火猛吸一口,歪嘴的诗意便随着香烟袅袅而散。不过,渐渐地,歪嘴不再叫歪嘴,雅称“诗人”了。
龙湾村有个联中,联中有个挺有学问的年轻老师,有一天,去镇上赶集,路上碰见了诗人。
诗人拦下老师,笑嘻嘻递上一个卷了边的本子:“王老师,你有学问,你看看我写的诗,嘿嘿,我觉得我这个语文水平就是弘德老师那样的。”
弘德老师当时大名鼎鼎,已经进了城,王老师彼时还初出茅庐,在村里名声还不够响。
推不过,老师便看了看:“三间茅屋在北边,里面有个美少年。”
还自视甚高呢,王老师暗笑,“青春独愁夜自长,不知何日得姑娘。”
“嗯,哈哈,这两句特好,太好啦。种得梧桐树,引来金凤凰,等着吃你的喜糖啊!”
诗人高兴得嘴咧到了耳根子,脸上像吊了个上弦月。
鼓励和怂恿据说是婚姻的窍门。
诗人瞄上了前屋邻居大兴的妹子小秀嫚。小秀嫚一头玉米须,二十七八了还没找婆家,照今天的说法,便是恨嫁一族,天天在家蹬缝纫机绣花。老娘在旁边唉声叹气。
天长日久,在诗人听来,那嘎达嘎达的声音竟如同天籁,如果配上他的笛声,乖乖,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戏文上咋说来着?对,琴瑟和鸣!他心里开始有小虫子在爬,痒酥酥的,再也睡不踏实。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他不知哪里学来的词,在光炕上烙了一宿饼。
那天晚上,听见小秀嫚又开始嘎达嘎达绣花了,他长长地吸了几口,终于鼓足了勇气,在后窗外拉着长声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缝纫机继续嘎达嘎达响。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下里巴人不成,诗人换了阳春白雪。
缝纫机继续嘎达嘎达响。
“青春独愁夜自长,不知何日得姑娘。”
缝纫机突然停了,诗人一阵狂喜。
然而,这高兴只存活了两秒钟就夭折了,只听砰的一声,后窗被牢牢关上了。原来,张生枉自痴情,小秀嫚偏不是莺莺。
有一天,不知是巧遇还是被巧遇,小秀嫚出门时,恰逢诗人也出门。
诗人一脚踩在门槛上,含情脉脉地瞟着对方,刚要张口“……”
“神经病!”随着一声娇嗔,诗人结结实实地收获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呃……胡同里赶驴……”诗人挠了挠头,撇了撇嘴。
春天来了。院子东墙根那棵梧桐树上忽然来了一只喜鹊,在枝头上蹿下跳,喳喳直叫。
诗人看着自家种的韭菜葱,想起小王老师那句话,忽然有了主意。
他抄起镰刀,割了一把嫩生生的头刀韭菜,拿包袱包了,跑到胡同里,支棱着耳朵听听,看看胡同里四下没人,就翘起脚,抬手一扔,嗖的一下,那包袱就跟绣球一样进了小秀嫚家。
诗人撤身回家,唱吱吱地等好消息。
前屋寂然无声,如同一颗石子投进了深井。
诗人有点失望,又有点希望。他隔三差五地扔,要么韭菜,要么大葱。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诗人满脑子都是美好的愿望。
一天,包袱又扔进去了。
“啊——”一声尖叫传来,诗人赶紧躲回家。
小秀嫚家门开了,扑通一下,一个东西被扔出来,紧跟着是小秀嫚娘满圈里打猪的声音:“看你个熊样,槽子里的不够你吃啊,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不要脸的东西,谁稀罕——死乞白赖还没完了,脸皮厚得二齿钩子抓不透!……”
诗人显然听出了个中玄妙,他瞅了瞅梧桐树上那个喜鹊窝,挠挠头,喃喃自语了两句谁也听不清的话。
那个高高的后窗里,缝纫机嘎达嘎达还是自顾自地响。诗人的心像有虫子在咬。
那天晚上,诗人大睁着眼睛,想了一夜。后来,一句词终于冒了上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诗人心中又升起了一轮明月。
第二天,他急匆匆去请老歪大娘说媒,只可惜,一向伶牙俐齿的她那天刚开口就结了壳。
“秀嫚娘,你看闺女也不小了,前屋家武——”
“哎吆,她大婶,俺家闺女就是搁家养着,也不能便宜他呀。”
“人家泼实,又会写诗——”
“俺不稀罕,八成是骚皮子(黄鼠狼)附体了,整天神叨叨的!”老歪大娘的嘴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终于,在一个良辰吉日,小秀嫚穿着通红的棉袄把自己嫁出去了,脸抹得像驴粪蛋子上下了一层霜。新郎不是诗人,是三里地外神仙庄上一个卖猪肉的。
那日,诗人开着门,听着前院和胡同里不时溅进来的欢声笑语,忍不住在鞭炮响了的时候,趴在门口向外瞅了瞅:新郎肥头大耳,满脸油光光的,穿一身西装鼓鼓囊囊,像一颗春天里发了芽子眼看要撑爆了的大白菜。腻是腻了点,不过,嘴不歪。
这天晚上,一勾弦月悄悄爬上来,躲在梧桐树叶子的缝隙里偷看,诗人呆呆地与月亮对视半天,回屋从枕头底下掏出一管竹笛,横在嘴边,呜呜地吹,笛声连同月光凉汪汪地淌了满地。
月亮爬上又爬下,胖了又瘦了,日子就在那棵梧桐树间不歇气地走着,梁家武竟然时来运转,拿小秀嫚娘的话来讲,愣是交了狗屎运。
爹娘留给他的三间小屋,地底下竟然藏着重晶石,这种石头可以卖钱,邻村都挖疯了,家家户户门前堆着白花花的重晶石,如白花花的银子。相隔数里,龙湾村竟没几家在矿脉上,偏偏诗人中了彩。
他在屋子里挖了十七米深的井子,井子很深,下面黑黢黢的,都点不住灯,要点牛油灯照亮,那是牛脂炼的油,不怕缺氧。他天天在家吭吭哧哧地鼓捣,一筐一筐的重晶石被挖出来,堆了一院子。
诗人如地老鼠一样不歇脚地忙活,仿佛每前进一步,媳妇便近一步。
那几年,他扬眉吐气,跨步格外高远。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三大件一样不缺,然而,媳妇却像梧桐树缝里那个弯弯的月亮,看着很近,却遥不可及。
不对,老歪大娘后来又给他牵过线,其中一个乍看挺好,只是坐半天木木地不吱声,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诗人先泄了气。后来,又有个寡妇,拖着个男娃,来了没几天就不明原因走了。诗人又恢复了光棍身。
一天,邻居去他家串门,连叫三声没动静,刚要走,就听地底下一个微弱的声音喊:“快救救我。救救——”
邻居唬了一跳,循声找去,原来他掉到井子里去了,赶紧找人把他七手八脚弄上来,整个人已经虚弱得要命,已经掉进去两天了。好在命大,只把手磕断了,别的地方无碍。
重晶石渐渐被挖空了,房子也不能住了。
枕头底下那个包包越来越鼓,诗人挣了不少钱,除了填饱肚子,喝两壶老白干,他把钱和希望都给了小兄弟,张罗着要给侄子盖一栋新屋子。对于一个渐渐老了的光棍来说,总得找个依靠。好好伺候着,动弹不了的时候,还有个指望。弟弟还不错,在他把那个布包包递到手里之后,激动得把儿子过继给了诗人。
侄子拿了钱,果然很快在原屋的基础上,翻新了房子。
“家武,你怎么不盖新房子?你可是大富茬子啊,再说,还得娶媳妇不是?”大街上碰见了,只有老歪大娘依然惦记着这事。
“嘿嘿……”诗人咧咧嘴。
诗人终于没盖新房,就在一队老场园屋里重新安了家。房子临北公路,他把后墙刨出一个洞,胡乱弄上一个栅栏门子,屋子里空空的也没有墙壁,就一个锅灶连着一盘大炕。到了冬天,西北风呜呜地刮,屋里四面透风,冻得睡不着觉,他就起来烧炕。大锅里添上满满一锅水,锅灶里塞进满满的柴草,咕达咕达地拼命拉风箱,搞得满屋烟气,直烧得热气腾腾,炕上滚烫。
春去秋来,麦子割了一茬又一茬,天增岁月人增寿,诗人的包包却越来越瘪,他又开始想别的门道。村子里都说,别看他长得歪瓜裂枣不像样子,但是浑身力气,而且不惜力气。两个大饼子下肚,一天能砍二亩苞米。农忙时,大家都雇他干活。他撅着屁股不歇气地砍,手起镢落,苞米一棵棵铺在身后,转眼便是一大片。晚上好打发得很,只需一个菜,一壶酒,酒足饭饱,喝剩了便拿回家。
农闲时,诗人在泊子村看过窑。窑厂在村南一片芦苇地旁边,一个小破屋孤零零蹲在窑厂旁边,诗人孤零零蹲在小破屋里边,有诗和笛子陪伴,倒也守得住寂寞。偶尔还拉着长声念几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一晃几十年过去,小秀嫚都当了婆婆,梁家武早已经由一个大龄未婚青年固化为一个老光棍,他抵不住地心引力和岁月的压迫,变得更矮了,渐渐砍不动苞米。侄子家的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诗人有时候会昂首挺胸地跑去讨酒喝,刚开始还好,谁知日子长了,侄媳妇的大白眼和怪话噎得他吃不下去,便轻易不敢去了。
他跟那几间摇摇欲坠的破屋一样,渐渐失了活力。
村里打南北大街的水泥路时,书记可怜他,让他看料。
那是一个秋天,西风乍起,大街两旁的法国梧桐叶子再也站不稳,纷纷坠落。
王老师在大街上碰见了诗人,他正木木地坐在路边,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褂子,灰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王老师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一片叶子刚好打在他脸上。
他抬手抹把脸,捡起叶子看了看,歪着嘴笑了笑:“立秋喽。”神色凄然。
不久之后,村里便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诗人竟然自杀了,喝了剧毒农药,死在小秀嫚家门口。小秀嫚娘早晨一推门,吓得当场背过气去。
据说,侄子去收拾屋子时,发现了满地的烟屁股,炕头上横着那管磨得锃亮的竹笛,一个烟壳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
秋风起兮秋叶黄,我自飘零向苍茫。
王老师叹着气说,这是他写得最好的一首诗。
大兴的妹子小秀嫚其实很丑,黄发,龅牙,一脸雀子屎,也不温柔。
语言一如既往的生动有张力,给莲莲点赞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