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
　　 唐宋诗词中，一向喜欢李清照的词风，她的婉约之中透露着不拘小节的洒脱，就像她的人格一样，既有巾帼之淑贤，又有须眉之刚毅。在她的词作中，真挚的感情和完美的形式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她将“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的婉约风格发挥到了极致。而每当读到那几首《临江仙》词，便会被里边那句“庭院深深深几许”打动心情，自然会想到我常常经过的一座宅院，以及那宅院里的女人。
　　 在我的想象中，那个女人，仿佛就是那种幽居在深宅大院里，像李清照般，是命运多舛的幽怨女人，或者她就是李清照的化身，亦或她又是一缕花魂幻化而来，闭门幽居在这深宅大院，吟咏着“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这是一座独门独院的宅子，在县城的东北角，占地很大。从宅子的建筑风格看，这里的主人一定不是普通人家。院子四周是镂空的铁栅栏，栅栏上边爬满了绿色的藤类植物。这是一座半开放式的院落，所以院内的一切清晰可见。院子里有一座古色古香的两层小楼，连着小楼的侧面的厢房大概是车库和存放杂物的仓房。院内铺着的青砖，中间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通向院门，小路两边，几株干枝梅花期已过，树上已绽出了碧绿的叶子。那丁香便已经花蕾缀满枝头，细细密密的花苞千丝万缕般地纠缠在一起，似心有千千结的忧伤女孩，愁肠百结着，大概再有几天，那花便会绽开幽香。杏树下的秋千架，大概已经很久没人荡秋千了吧，上边的铁锁链安静落寞地低垂着。然而，秋千旁边的花圃里的花却开得极盛，在院子里炫耀着它们的灼灼花事。
　　 春末夏初，偶尔去城外的公园，便会路过那里。那日，又经过那里，看到院子里的丁香花开了，浓郁的花香流淌到院外，引得路过的人们驻足张望。那日，仿佛和那紫色的丁香交相辉映般，晾衣架上晾晒出一件浅紫色旗袍，在微风地吹拂下，轻轻地摇摆着，似在招摇着以往的辉煌岁月。那旗袍，样式老旧，但很典雅。忽然有古筝乐曲声传来，犹如天籁之音，不绝于耳。心里一动，便想着，是不是住在这宅子里的人弹的曲子呢？这里住着什么样的女人呢？
　　 又有一日，便看见一个女人，虽已是徐娘半老，但她那种神韵却极是高雅。她穿着那件浅紫色的旗袍站在院子里的丁香花旁边，手里摇着一把团扇，在轻轻地嗅着丁香花，似是陶醉在那花的味道中。那女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流露着一种说不出的优雅韵味，透过那韵味，我仿佛感应到，她的眼神里有着一丝丝忧伤的味道，难道，她真的有着别人无法了解的哀伤？
　　 于是，便有了好奇的心理，想要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女人，更想探究她背后掩藏的故事。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有些八卦了，或许，她是一个极普通的女人，根本就没有故事。但是，那做派，那气质，仿佛都在向我说明，这真的是有故事的人。一座小县城，养育着大多数极为普通的人，原本有故事的人就少之又少，偶有奇闻轶事，那一定在市井街头传得人尽皆知，沸沸扬扬，终于，有一天我知道了她的故事。
　　 那天，文化馆的一位朋友约我吃饭，闲话之余，我提到了那个宅院，那个宅院里的女人。他笑着问我，难道你不知道她是谁吗？
　　 听他的口气，好像我理应知道她是谁似的，而我的不知道反倒有些匪夷所思了。
　　 她是潇湘啊。朋友悠悠的语气让我大吃一惊，潇湘？原来是她呀，我哪里知道，那座宅院里隐藏着这样一位曾经的风云人物。咦？我又疑惑了，不是说她得了病吗？在医院住过一段，精神抑郁了，可那一举一动，哪里像有病的样子？
　　 他笑了，市井传闻你也信呀？是呀，市井传闻，又有多少可信度？
　　 其实，潇湘的事情，我也略闻一二，只是没想到那宅院里的女人是她……
　　 潇湘原来是县剧团的台柱子，不但戏唱得好，人也长得漂亮。在唱腔上自有她独特唱法，是有名的金嗓子。有一年县剧团去省城汇演，她唱的二人转《回杯记》迷住了一个名叫张野的年轻人，张野是省剧团拉二胡的。他们在省城连唱了七天，这个年轻人跟着看了七天。演完回到后台的潇湘，总是看到一大束的鲜花送上，伴随着的是年轻人的笑脸和一双深情的眸子，而这深情的眼眸也让潇湘的心里泛起了涟漪。张野的出现，引起了剧团里那些小姐妹心里的波动。但是大家心里想着却是，别看他现在对潇湘这样好，两个人形影不离，只不过是暂时的，等回到县城，离得那么远，他还能跟来呀？一个县城，一个省城，地位相差悬殊，怎么可能在一起呢？
　　 从省城回来后，潇湘还是依然如故，也看不出她的情绪有什么波动。她依然唱她的二人转，依然去楼上露台吊嗓子，直到那天，张野出现在县剧团的排练厅里，大家才明白他对潇湘的感情不是闹着玩的，也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发自内心的。于是，大家除了羡慕潇湘之外，祝贺者有之，恭维者有之，嫉妒者也有之。
　　 在剧团里，有一个唱通俗歌曲的女孩，年纪比潇湘小几岁，人长得甜甜的，嗓音也是甜甜的，唱歌的时候，大有杨钰莹的风范，大家称她为甜甜。她从艺术学校毕业刚来的时候，觉得潇湘他们唱的二人转不是正经的艺术范畴，是流行于乡间戏台子上的说唱，登不上大雅之堂，所以很看不起他们。但是后来，看到二人转越来越火，唱二人转的很吃香，于是自己也偷偷地练了起来。每次潇湘他们彩排的时候，她在幕后也是一招一式的比划着，也跟着哼唱几句，但是不得要领，终于心悦诚服地找到潇湘，说要跟着学本领。潇湘这个人，别看她当时在剧团是大牌，但她胸无城府，对谁都好，便答应了教甜甜唱二人转。眼看着快半年了，甜甜也学得差不多了，那唱腔，那念唱作打，一招一式多少也有一点潇湘的风范。便央求着要登台试试，在潇湘的举荐下，也登了几次台，但一开口总也脱不了唱甜歌时那种甜腻腻的嗓音，惹得观众直起哄，弄得潇湘也不好意思，后来再不让她上台唱了。对她说，要多练习练习，把嗓音练得浑厚高亢一些，别像唱通俗歌曲那样随意。
　　 但是，甜甜心里不舒服，觉得潇湘没有把真功夫交给她，心里暗暗地怀了妒意，她打定主意，定要和潇湘争个高低。
　　 此后的日子，甜甜依旧唱她的甜歌，但是逢到潇湘登台唱二人转的时候，她总是细心地给潇湘沏好一杯菊花薄荷茶，讨好地捧到潇湘面前，说喝这茶润喉，免得唱的时候嗓子发干。张野来了之后，剧团给他们分了房，两个人领了证，选好了日子，就等着办酒席了，然而，潇湘这个时候却出事了。
　　 那一次，好像是省里来个领导，他是本乡本土出去的，对乡土味极浓的二人转情有独钟，于是点名要听潇湘的《回杯记》。上台之前，潇湘喝了口菊花薄荷茶，习惯性地清了清嗓子，一句“我闷坐绣楼眼望京城，思想起二哥哥张相公”未曾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妥，感到嗓子发紧，似乎发不出声音，她的脸刷的白了，知道嗓子出问题了。而此时，领导已经坐在了前排的贵宾座上，大幕已经拉开，团长急得不行，潇湘用手指着甜甜，沙哑的声音说，让她试试吧。
　　 甜甜却摇着头拒绝着：“师傅，我不行，再说也没有准备，你再试试，别是一时紧张造成的。”
　　 潇湘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学得差不多了，也该轮到你上场了。”
　　 那天，甜甜虽然没有准备，临时救场，但是却意外地将这台戏发挥到极致，那声音一改往日一味的甜腻，清脆悦耳之中带着浑厚的声音，直往观众耳朵里钻，一开口，立即博得了此起彼伏的喝彩声。演出结束，领导上台和演员合影留念，甜甜站在领导身边，一脸的喜气扬扬。
　　 到医院检查之后，说潇湘的咽喉长了东西。做了手术之后，张野总怕潇湘一时想不开，做出点傻事，他一直在病床前守护，照顾着。甜甜有时也过来瞧瞧，问候一下。出院后，潇湘请了长假，在家休养，从此，县剧团的台柱子变成了甜甜。
　　 可是后来，她怎么样了，我就不太清楚了。于是我问朋友，那么，潇湘后来怎样？现在干嘛呢？
　　 弹琴呀。潇湘离开剧团一段时间后，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她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况且那时候有人说，那天她嗓子突然发不出声音，是甜甜在茶里做的手脚，为了能代替潇湘在剧团的地位。本来潇湘也在怀疑这件事，但苦于没有证据，只能默默地吃亏了。于是，不甘心被别人代替的她，在家里悄悄地试唱几次之后，嗓子还是不行，发出来的声音暗哑无力，终于她灰了心，决心不再唱了。但也不能就这样在家里闲着吧，她总想再做点什么，觉得年纪轻轻就这样一事无成地混日子，人会变得懒散的。但是剧团她是不想再去了，她怕看到甜甜在台上洋洋得意的神态，一看到甜甜在台上唱戏她就会难过，毕竟那里曾经是自己的舞台，当年有多么风光，而今却落得个如此的地步，她整日郁郁寡欢。
　　 后来，张野看她在家闷闷不乐，便对她说，我教你拉二胡吧，音乐对人颐养身心也有好处呢。她动了心思，但她不喜欢二胡，觉得二胡的曲子里边流露着哀怨伤感的味道，不符合她的性格，于是她拜了师，学弹古筝。你别看潇湘是半路出家，但她兰心蕙质，对于古筝，她心有灵犀。而今，她的琴艺可不一般了，找她拜师的学生可多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忽然一动，就说，我家也有一把古琴，那是买来想要女儿学的，但她不感兴趣。我虽然笨拙，但也对古筝曲子情有独钟，闲着的时候，把那琴弦胡乱地拨弄，发出的声音嘈嘈杂杂的，很不得要领，但仍是喜欢。
　　 “既然你这么喜欢，何不去潇湘那里，听听她弹的曲子？”朋友对我建议着。
　　 “可以吗？”我有些不自信地问。
　　 “你不了解潇湘这个人，我带你去见见她就知道了。”朋友说。
　　 择日不如撞日，朋友打了电话之后对我说，这会她正好没有学生，我们去吧。
　　 这一次，我是真真地走进了这座神秘的宅院。推开虚掩的大门，沿着鹅卵石小路走着，小路两边铺着的青砖上面，爬满了爬山虎，那架秋千还站立在那里，但是荡秋千的人呢？可否还记得当日的快乐？秋千架旁边的紫丁香依然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以往，都是在院外远远地看到潇湘的影子，每次都看不真切，然而，这次，我确实真正地见到了她。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她仍然年轻漂亮，只是说话的声音暗哑，和她的长相不相匹配，我在心里唏嘘着，替她惋惜。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笑了笑，让我们坐下，递上一盏清香四溢的茶，她也在对面坐了，双手抚在她面前的古色古香的琴上，琴弦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她开始弹琴。我注意到，她的手指白皙纤细，柔韧适度。弹奏过程中，纤细的葱花玉指，拢捻抹挑，大指使用频繁，刚健有力，即便是“花指”，也是以大指连“托”弹奏的下花指为多；而左手的吟揉按滑则刚柔并蓄，铿锵深沉，开始我没有听出是什么曲子，凭借我对音乐的感悟，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这样的图画：一江春水，安静地流淌，春花秋月，让人心情悠然，原来是《春江花月夜》。一曲完毕，她没有说话，又弹一曲，只觉得风云突变，似有千军万马，刀光剑影在交错着。忽然，看到她大指发力，战马嘶鸣，天地失色，恍然之中，又有羽扇纶巾谈笑间灰飞烟灭的悠然，只听“铮”的一声，一曲终了。朋友轻轻地说：“好一首《十面埋伏》，好久没听到这样好的曲子了。”
　　 从她那里出来，我和朋友默默无语。那个深爱着她的人，她的丈夫张野去年因为患病去世了，现在她自己一个人住在宅子里，每天都有学生陪着她，生活倒也不觉得寂寞。
　　 “她的儿子呢？她不是有个儿子吗？”我忍不住问道。
　　 “儿子在读大学，潇湘不让他从事舞台生活，儿子学的园林，就快要毕业了，说要回来工作。”
　　 “儿子毕业了，能回来陪着妈妈了。”我幽幽地吐出一口气。
　　 因为喜欢古琴，因为她那里有《高尚流水》，有《知音》，有《梅花三弄》……又因为在她那里，我领悟到古筝那幽深古意的真正韵味，那便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我和她熟悉了，也成了朋友，如朋友所说，潇湘人确实不错。看着她抚琴的样子，听着从她手下流出的曲子，那悠然的心境，一点也不像失去爱人的样子。问她，她说，他虽然走了，但是他给我留下一些珍贵的东西让我足够下半生回味了，我并不觉得寂寞。我们能怎么样呢？又不能跟了去，生活不还得照旧吗？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是呀，时光，总是悄然而逝；岁月，总是无影无形。回首走过的日子，那些点点滴滴，绘成生活中的一幅幅画面，似纷乱的花掠过人间春色，予人沧桑，也予人美丽；又像是一幅幅发黄的老电影的胶片，虽然陈旧，却让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