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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温河记忆(散文)


作者:指尖 举人,4114.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67发表时间:2015-05-29 22:12:47

【六月的纸浸】
   六月的村庄,鲜明着一种油油的绿意,村头的槐花刚罢,空气中还有隐隐约约的槐花香,你只要深深吸一口气,便会从土地逐渐深厚浓郁的气味中捕捉到那一丝香甜。
   昨夜我的梦里,还被旁人赠与了一把白雪样的槐花,入口的时候,清香四溢,惹得梦外的嘴角一片狼籍。
   五道庙前响起此起彼伏的石杵声,高一声低一声,朗一声闷一声,有时候这声音会停在耳旁,在安静的夏天化成一股习习的凉风,有时它们便会准确无误砸在心上,使你的心跳莫名加速。
   我坐在茂密的梨树下,看那些清涩的不足拇指大小的果,在密密麻麻树叶的掩映下探头探脑。长长的青石板上,有夜半悄悄光顾过的风扫落下来的绿叶,三三俩俩地伏在那儿。
   祖母的木盆里,浸泡着满满的纸,黑乎乎的水里冒着灰色的泡沫,有一股陈腐的酸味穿透我的鼻管,直达头颅中的某一处神经。
   忙把手中的这片梨叶掩到鼻尖,满腔满腹的梨树香萦住我,一时间好像抱了整棵树在怀,自己也绿成一袭清爽模样。
   逃脱祖母的怀抱,不过是想逼她就范,在这个蝉们开始吱——吱——地拼命呼叫的六月炎热的正午,去那个石臼前捣烂木盆里泡了几天的纸们,它们的形状从最初的原貌到现在的撕裂,已经经过了整整四天时间,而我的耐心也达到了极限。我亲眼看到俊妮子她娘已经把那些捣碎的纸糊到了翻倒的瓮子上,甚至香儿她娘已经扛着那个漂亮的纸瓮去磨面了,你说我怎能不恼。
   一排小蚂蚁在我的脚下急匆匆地颠来跑去,分明在洒着汗滴,我把那片叶子平铺在地上,有几只便上了翠绿的叶面上,沿着梨叶分明的茎脉行进,它们的汗水上了我的额,细细的密密的。
   竹帘“啪嗒”一声,身着毛蓝布褂的祖母戴着雪白的纱帕走出了窑门,妮妮,走,咱也捣纸去。
   我欢叫着一下跳起来,关于刚才的种种不快一下子驱散的无影无踪。回身把那个木桶搬过来,弯腰看祖母用手一下一下地将那些烂泥般的纸浆捞出来。
   我取扁担的当儿,祖母已经开始倒掉那些黑乎乎的水了。
   场院里碓臼旁,刚好有人在收拾家什,捣好的纸糊颜色依旧不悦目,在正午热辣辣的太阳底下,难看地堆积在桶里。
   祖母是半个劳力,我是二分之一个半劳力,所以这使力气的营生对我们这一老一小来说,有点困难,不过,祖母说,使石杵对她来说是习惯了的事,石碾和碓臼曾经是她每天面对的家什。
   我说,我知道了,那时候没电磨对不?
   对呀,妮妮真聪明。
   那,你家没驴吗?
   祖母哈哈地笑。
   不过十几下,祖母已经开始气喘吁吁,她把石杵取出来,我用铲仔细地翻那些被捣压死板的纸们,祖母再接着戳。这样大约半个时辰我们也架着满满的失了陈味的纸糊回家了。
   祖母腾空那个盛米的小瓮,头朝下放在院子里,然后把捣的稀里糊涂的纸们用手拍在瓮子上,拍好后又用平整的木板均匀地拍一遍。
   到天快凉下来的时候,我们的工程已经完成,木盆内清澈的水们被六月的日头晒的温热适中,待我用它们仔细地清洗身上的污垢。
   接下来的几天,我什么都不做,就是等待日头从东边升起,守在那个即将大功告成的瓮前,然后在落日的时候盼望明天的阳光。每天睁开眼睛第一句话总是问,奶,纸浸干透了吗?
   等待从来都是漫长的,这就点像我等待父母的回家,等待过年或者等待天黑的感觉。
   这期间,村子里的有会爷跟有会奶打了一架,我们小孩子挤在那个栽满桃杏的院子里嘻嘻哈哈地笑,角落里的西番莲开着硕大的花朵,有嘤嘤的蜜蜂在层层叠叠的花尖出入,彩蝶飞来舞去,院子里热闹极了。大人在屋子里劝,有会奶呼天喊地的哭,有会爷默不作声地抽旱烟。
   我们几个开始在拍蝴蝶,追过来追过去,那些轻盈的蝶们很快便把我们抛在身后,越过那些绿色的藤蔓,掠墙而去。
   大人们吆喝着把我们从院子里轰出来。
   到底他们为何打架,我还是不清楚。后来问祖母,祖母说,你那个糊涂的有会奶把家里的宝贝做纸浸了,是一整箱的推背图。
   那我没见着呀?
   傻丫头。
   我最烦祖母喊我傻丫头了,心里很不服气,嘴嘟得老高。况且村里每家都做纸浸瓮,有会奶有什么错。大人们的事情真是讨厌却没道理。
   好在我们的纸浸干透了,祖母轻轻地将它从瓮子上揭下来,抱回窑里。
   我把搜集到的彩纸和烟盒纸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祖母端着一勺面糊回到炕上。
   最里面是一层大的毛头纸,再上面就是一层五彩纸,红绿相间,最后把那些好不容易攒来的烟盒纸作为点缀贴到边上,我认的那上面的字,便一个一个读出来,金钟,大前门……
   这是我家的第一个纸浸瓮,后来祖母磨面的时候总是扛着它去磨房,磨房里震耳欲聋的声音令我恐惧,但因为有那些花花绿绿的纸浸瓮,而使它对我有了一种独特的吸引力,我常常盼望那个发电机坏掉,自己可以留恋那些高高地放在木架上的花样翻新的纸浸瓮。
   所有的人家,都试图在这个小小的瓮上显示自己家的与众不同,有剪了窗花贴上去的,也有把整张墙画糊上去的。
   过年的时候,母亲回来,用淡蓝的油漆将新做的纸瓮刷了一遍,然后又用红漆在上面画了一支梅,一只燕,浓浓的黑墨上去,写成两个龙飞凤舞的字——迎春。
   这事在当时引起轰动,不识字的人,都齐夸母亲的手艺和画功,识字的人都掩口偷笑,笑的母亲脸都红了,回家问祖母,才知道她公公我逝去多年的爷爷的小名正是这迎春二字。
   来年六月,蝉开始在耳旁喋喋不休地鸣叫的时候,家家院子里浸泡的那些黄白不一的纸们,又发出阵阵陈腐熟悉的味道,梨树叶在微风中哗拉拉摇晃,有几只营养不良的小梨被晃下来,砸进了浸泡纸的水中,转瞬漂浮上来,一时安静的像一幅幽暗的画。石杵声闷闷地响起,新的纸瓮又在婆姨们的手中创造出新鲜的花样。
   我家的窑里,也摆满大小不一的纸瓮,祖母总是把它们擦得亮亮的,而我,却把它们记得牢牢的。直到今天,我站在春雪中,无意回头的时候,依旧可以看到梨树下的那个女孩,还有女孩身边的那盆黑青的水,水里那枚涩绿的果,暗淡的窑洞中那只风情万种的贴了烟卷纸的纸浸瓮,以及盼望的心情和急切的情怀……
  
   【腊事】
   腊八。
   晨照例是昏暗的,带了寒冷的气味,在夹帘不断的开合中反复地来去。
   梦渐轻渐薄。祖母苍老的咳,小鸡们叽叽咕咕繁忙的对话,树上却有了喜雀,从枯枝的此端掠过,又歇息在彼端的顶尖。
   雪们早已住了步,正襟止步,像谁跑得正急,一时间收不跌的脚步,踉跄间写了一脸的焦急。
   我赖在暖得酥身的热炕上,所有的衣服被祖母塞到褥下暖着,等待中,我便睁眼待着,耳里是那些美妙的声音,心下是那样懒散的情怀,嘴里却馋。
   昨夜窗台上那碗放了冰糖的水已成冰坨,祖母用刀将它们分割开去,入了我的口,凉、甜、爽,说不出的清香干冽,犹如醇酒入腔,醉了整个冬天的日子。
   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端详整片窗了。
   在红豆小米干饭的诱惑下,热腾腾的身子终于通过祖母粗糙的手套进同样热腾腾的衣裤里,总是不肯安静,整个穿衣的过程中,身体不停地扭动或向上蹦着,好在祖母是麻利的,虽然嘴上说,你个小东西,不听话就揍你!我做着鬼脸,看着她慈祥如初,忍不住在她的颊上啄一口。
   第一碗小米干饭早已被那棵梨树收受了,怪不得有那么多喜雀争相前来。
   祖母说,梨树受了咱们的供奉,来年好收成呢。
   第二碗饭我端在了那个叫做爷爷的人的相框前,黑粗瓷碗,红头筷,他的眼定定地看着我,我一扭身,跑到门前。这个人,我从未见过,却对他心生畏惧。
   当终于轮到我吃饭的时候,祖母已将整串的蒜放到笸罗里。
   街上,谁在喊,杀猪喽——声线长长的,振醒了迷糊的冬天这个寒冷的早晨,这个晨,从冬眠中猛醒,才觉,春,竟不远。
   日头渐高,人走在刚融尽冰雪的土路上,不时,便将实纳的线底湿了,鞋帮上,也一片狼籍,脸上却写满兴奋,嘴长的老大,有白色的雾气,从口里出来,随入了光线中那些细细的漂浮物中。一丝风,从缝隙中挤出,在墙角阴暗处将不再亮白的雪们旋舞,秸秆上枯黄的轻浮的叶们便加入了游戏。
   天,骤然暖了。我眯着眼,看到明晃晃的阳光,射过来。
   猪圈里的猪们刚刚吃饱,懒洋洋地躺在温暖的阳光里,开始做春秋大梦。
   所有的小孩子都跑出来,尾随在大人后面,在猪圈边跳跃,男孩子手里依旧长棒在手,随时将油油的袖口抬向鼻下,那些不听话的鼻涕便换了地儿。
   女孩子们却安静,站的远远的,看大人们怎样与猪们在狭小的猪圈里周旋。
   大场上,有人扫出一大片空地,空地上垒了明火,大锅里的水早已热气腾腾,当等猪至,烧它个片甲不留。
   村里人,虽平日里吃不上猪肉,过节,却俨然俱是杀猪老手,人人都敢将明晃晃的刀拿将在手,直捣黄龙。
   这不,一头猪被五花大绑,四蹄朝天,“呜哩呜哩”地鸣屈喊冤,谁手的刀快速出击,只见一股血从猪脖间射出,随即盆被放好,那些血,冒着热气,虽汹涌,却滴水不漏地都入了盆。
   多年后,我还记得那些杀猪的场面,我的童年,没有电视可赏,没有小人书可观,更没有游乐场可玩,过节前这些残忍的场面成为我们唯一的乐趣,它们短暂,却难忘。
   好在,小孩子没长性,接下来的褪毛,开膛,好像又不再被吸引了。
   有男孩将猪的膀胱死缠烂打地要来,用嘴吹大,我看到那些血红的筋络,纵横交错,然后被他们抛的老高,追打着,最后入了谁家窑洞,成为墙上之物,又在某一天,变换成谁药罐里的药引子。
   几天后,我家分得一块猪肉。祖母吃素,只将它们放在小瓦罐里,再入了院子里的大瓮,上面以青石板相压,单等日急急地过。
   吾乡盛产原煤,房前屋后,随便一铲,便有黑色的煤灰。村里许多青壮男劳力都在乡办煤窑挖煤,所以每年的腊月十八便显得格外隆重,这一天,窑黑子都放假了,他们家里都要烧香拜佛,以求家人来年平安。因为我们家没有人在煤窑,这一天,便格外寂寞。
   好在二十三来了,灶王爷在这天晚上是要上天去的,所以我跟祖母要大扫除,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要用清水洒过,再用扫帚掠过,炕席被拿到院子里,用木棍敲打,所有被褥也都被精心打罢。
   在祖母做饭的空隙,我便钻入滚成筒状的席子里,自言自语,自说自唱,此刻,全世界只有我一人,全凭我的婉转方可显示它的繁华。
   最头疼的是刮窗棱,要用瓦片,一下一下地将昨年陈迹刮干扫尽,祖母在高,我居低,虽一再偷懒,到底是一一走罢,眼看白白的毛头纸一张张下去,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天暗下来的时候,我们所有的工作接近了尾声。我的祖母手里拿了红纸,手下利剪飞舞,我不知道那些纸们为什么这么听话,而我的老祖母却有这样神奇的一双手。
   银剪剪嚓嚓嚓,
   巧手手呀剪窗花,
   莫看女儿不大大,
   你说剪啥就剪啥。
   ……
   歌声中,鹊桥相会,寒梅闹春,年年有余……一幅幅成就,我仰着头,看到祖母红光满面,心花怒放,当她把每幅窗花都贴到她满意的时候,她的眼里,就有一闪一闪的东西。
   夜,开始了它的工作,我已经溃不成军,只挨了热炕,就万劫不复返。
   朦胧中,我听见祖母嘴里念念有词,在吩咐着什么,我知道,她在燃香给灶王爷爷,给他糖稀吃,为得来年风调雨顺,全家平安。
   我也不用再以急迫的心情来盼望过年了,也不过几天,年就到了。
   我紧紧拉着祖母的手,走到年面前,听见祖母说:离天将远,离地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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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六月的纸浸】我原本不知纸浸用来做什么?在看过作者的描写之后,思路逐渐清晰,一老一小两个人在阳光明媚的院子里,为了做一个可以盛放米或者其他粮食的存储器,一直在不懈的努力着,从开始的浸泡,到杵烂,然后是更加繁琐的程序,老人一步一步用心地做,透露着农民为了生计而奔忙的无奈和坚持,小孩则在枯燥中寻找自己的乐趣,会为一点点美丽的图画而惊喜,透露着人性的本真。看过之后很是心酸,但这却是过去真正存在过的场景,是不可磨灭的记忆:直到今天,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过去的一幕一幕会在眼前重现,过去那种盼望和急切的情怀会重新溢满作者的心。【腊事】老人总是说,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之后,每一天都会有一些风俗,而这些在老人眼中必须虔诚进行的风俗,反而成了幼年作者的乐趣。即便是有点恐怖的,比如杀猪,也都不改对它的向往和期待。其实,最期待的,是平时吃不到的美食,那一丝丝的甜、糯,都齿颊留香,不由得放松了对年的期盼,因为,对于孩子们来说,年已经到了。这两篇文章,都在记录已经远去的过去,曾经的苦难,曾经的香甜,现在在回忆中,可能都会变成一种酸酸的滋味,为了当时不懂事,不能帮祖母多干活,为了当时太嘴馋,没有让祖母多吃点。文章描写极致细腻,结构层次分明错落有致,把爱浸润在抱怨中,更加彰显爱的本质,让读者深陷其中,感同身受。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530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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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5-05-29 22:13:29
  问候指尖老师,感谢赐稿流年。
2 楼        文友:阳光下的红叶        2015-05-29 22:58:30
  鲜活生动的色调,欢快流畅的线条,独具匠心的语言组合,一幅窑北人家的写真图画,便倏然在面前展开。
   非常喜欢作者对于语言的运用,让人有一种耳目一新的独特感受。
   如“蝉们”、“水们”、“猪们”、“纸们”,这样的描写方式,好像真的还是第一次看到。
   可是,它们却又是如此的让人喜欢呢,仿佛看到了文字,就真的看到了那些事物,水灵灵,活泼泼地,在眼前晃动了。
做一个简单的人,平和而执着,谦虚而无畏。
3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05-30 21:23:5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4 楼        文友:蓝璎珞        2015-05-31 23:29:05
  很幸运地在此看到了古老的民俗,读到了质朴而温情的民风,也感受到了文字里对于慈爱老祖母的一片深情,所有的回忆,因为祖母的牵手,清晰明了,永不会在时光里模糊。细腻的描写,真挚的情感,让人越读越柔软,好文!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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