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就听说这房子的前任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妻。丈夫在外地打工，妻子在家太过寂寞无聊，便跟个旁人好上了，等男人回了家来，两口子理所当然地打了离婚。
　　 站在这房子的大门外，我跟老公再一次聆听着邻居老太太瘪着没牙的嘴，神秘地夹着下垂了的眼睛，悄悄的耳语：都说这屋子有点邪气，不宜住的，当初那小两口好得一个人似的耶！在那小两口之前的夫妻也过散了耶！
　　 这说的是我们的房子。那一年，我们刚结婚。
　　 老太太这样说，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我们却也不忌讳。收拾收拾住进来，享受起平房住宅的院落生活来。
　　 推开端端正正的铁皮院门进来，有个十米的院子。连接大门和室内的，是一条砖铺的小径，不长，斜斜地划开院子的格局。砖缝里有长出纤细的小草，有蒲公英开出的黄色小花，蒲公英成熟的时候，就会擎一把把毛绒伞，在院子里摇摇晃晃，越飞越高，越过谁家院墙，又越过谁家的房顶，飘荡在天空中，煞是好看。草长得太乱的时候就拔一拔，只要不让人觉得家里荒草太多，有时候索性就让它自然生长。作为花者，作为草者，都渴望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在我家的院子里，它们是自由的。
　　 院子里最醒目的当属水池了。屋檐下用水泥砌一个大大的水池做为洗衣用的，过来的朋友看到了都要笑一回，这么大个水池，得装多少水呀，简直是浪费水嘛！都可以做游泳池了，偏还在底下砌上高高的墩子，成了个四不像。翻开老照片，还会看到两三岁时的儿子在那个大水池里坐着笑的样子，那样的笑，才算是天真无邪吧！
　　 小径另一面，辟出一个小菜园，春来种些绿色的蔬菜：韭菜，大葱，香菜，茄子，辣椒，品种繁多，麻雀虽小，倒是五脏俱全。在温暖季节里绿意葱茏，既怡情又实惠。就这样一个小院，就哄得人开开心心。菜是绿色环保的，花是温柔雅致的，草是骄傲不羁的。有雨的日子，滋滋润润；有阳光的日子，温暖怡人。
　　 进得室内，两间房子的大小，生生间出三间来，进门是一厨房兼着餐厅，里面一小卧，有一小铺炕，旁门里一大卧，客厅是间不出来了，来客人就直接请在大卧里。统共30来平米凑凑合合住下了。
　　 平时大门上，一根长锁棍插在环眼里，锁上了门，似乎是躲进小院成一统了，但完全不是这样。院子外围墙三边用石头水泥垒个一米高的底儿出来，上面接着是砌的红砖头，高度跟铁门持平。有好事之徒，或者是顽童完全可以趴在墙头俯瞰院里的事物和人的一举一动。当时周围邻居家都是这样的住房结构，这房子地势低，站在远处的人倒是不用费神就可以觑见院子了，倒像是活在众目睽睽之下般。白天的时候大门外台阶上总坐着些闲聊的老人、不上班的人，肆无忌惮的话语随风从窗开处溜进屋内，又吵又闹，面对青青绿绿的小院，虽有独处一室的意像，却无世外桃园的安静。并且邻居家有条狰狞的大狗，当我看它时，它也毫不客气地盯着我，我总是担心哪天它一高兴跃过来。
　　 孩子六个月时爸老远过来看我们，回去跟妈说，闺女抱着孩子坐在大门口，远远看去，就像个小猫叼个大耗子。儿子生下来就胖，短短时日，长得更大更胖，确实跟我有些明显的反差。
　　 邻居是个醉鬼，晚上喝醉了就敲我家的后窗，又发出桀桀地笑，在暗夜里让人毛骨悚然，常常在老公不在家的晚上被惊醒，胆战心惊。
　　 什么屋檐下都能过日子。在这个简陋狭小的房子里，一住好几年，有开心也有吵闹。倒是没应验住这个房子的夫妻都会离婚的诡异说法。
　　 任何事物相处久了都会有感情的，包括人，包括物。那套房子，存在于曾经的一段时光里，是人生中一个不能略过的插曲，一个组成部分。那里有我刚出生时的孩子，刚刚步入婚姻里的我，和那些性格各异，爱论人是非，窃窃私语又吵吵嚷嚷的邻居，还有那一烧就热得坐不住人的小火炕，以及花园般的小菜园。
　　 咔嚓！好了，把这些放在记忆里存档吧，偶尔翻出来晒晒干，想一想日子跟院子结合的画面，往昔倒也活色生香起来。回顾时光略过去的那张张年轻的脸，微笑，释然！
　　 （二）
　　 还是在这所房子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梦魇所困扰了。最初发生的时候是在一个深秋的午后，自己在家躺在热热的炕上，迷迷糊糊中，有开大门的声音清晰传来，一个人进了来，慢慢地进入外屋，停了一会，然后走进我睡觉的屋里。他开始翻头顶衣架上的衣服兜。钥匙被翻得哗啦响，有包拉链被拉开的古怪的声音，我确定这是一个小偷，我拼命地想要起来，可是丝毫动弹不了，我要喊出来，可是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个人停留了许久，最后从容地走开，然后又是走路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开了门的声音……这样的情况那段时间发生了几次，都在白天——晴朗的天气里，怕的不行，再不敢白天睡了。后来听人家说香椿树是树中之王，能辟邪，弄了几个树枝，放在屋里明面上看不到的地方，想想还不放心，又去邻家要了桃树枝，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咋的，果然好几年没什么事了(好像也没怎么在白天睡过觉）。
　　 渐渐地，孩子大了，需要考虑上学学区的问题。打算买个学区楼，要离妈家近，便于双方照顾。
　　 买了楼，装修刚刚完工时，我发生了车祸。
　　 初冬的夜晚，天已经黑了，才从楼里出来，回自己的房子。一条沥青马路中间有个大拐弯，穿出一辆摩托车，速度惊人。我的自行车正要过马路，看到对面飞驰的摩托车，一时躲闪不及，两车相撞，对方我是不知，但我的人是直接撞飞上了天好高，又嘭地摔到了地面。胸中一口气，半天出不来，憋得很痛，人却是清醒的。想我那新买的手机不知摔碎了没？想我这回是不是就这样交代了？想电影里的车祸原来是这样的感受呀！想这口气怎么还缓不过来，再缓不过来就要死了！车祸现场，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那个摩托车肇事者，只是擦破点皮，他悄悄在人群里看了看我，大概以为我是活不成了，便偷偷溜走，连摩托车也不要了，后来才知道是辆没牌照的黑车。我的手机在包里居然奇迹般地没有一点损伤，而包里紧挨着的一个小镜子碎成了渣。那辆自行车飞出十来米外，那些围观者的研究是，再撞个稍偏一点这人就报废了。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老公打手机找人居然打不通，妈家电话线路正好那天晚上忽然间坏了，朋友亲戚好几个都打不通，好容易打通一个，送我去了医院。现场被交通队的人也封了。自己花钱检查一通，啥毛病没有，只有些外伤。破财免灾，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场车祸，来去皆不真实，仿佛只是逼迫我们离开这所房子。果然，老公不想再住在这所房子里了。他的理由是，都有了新楼，还每天这样跑来跑去，这不有病吗？老天爷这是上眼药了，还不麻溜地走，等待何时？
　　 住进新楼的一天早上没去上班，躺在床上正睡着，开门声传来，感觉自己一下就醒了，会是谁呢？那人从客厅一路慢慢地走来，慢慢地走进卧室，紧贴着站在我床前，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看到他穿一条黑色的裤子，一件黑色的外衫罩在身上，略瘦的身材，那张脸怎么也看不清楚，可是看到他的目光了，死死地盯在我身上，凶恶而冰冷。我全身的汗毛瞬间都竖起来，恐惧让我不可抑制地流出眼泪，他不是小偷吗？怎么还能这样明目张胆地在人家里放肆，我要起来，拼命地要起来，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挣扎着，挣扎着不顾一切地要起来，却象是被人点了穴，身体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歇斯底里地大叫着，结果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像吃了哑药，恐惧铺天盖地地漫延开来.....醒来我知道，时隔多年，在搬离原来的家以后，再次被梦魇了。
　　 没有经历过梦魇的人，你永远也不能体会那种真真切切的恐惧；那种不能由自己把握事态发展的恐惧；那种竭尽所能也叫不出动不了的恐惧；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其宰割的恐惧....
　　 梦是潜意识的心理表现形式，不受行为拘束。后来有朋友给我破解我的梦魇，她说你这是没有安全感！怎么会没有安全感呢？
　　 近来不经意地常常梦见小时候住过的房子，斑驳的蓝漆木门，推开门，进来就有种暖意，瞬间围绕过来，一整铺大土炕，被摞叠得整整齐齐，被顽皮的我们推得东倒西歪……心便安然，比多么高大的房屋都觉得安全，想一想，那最该是一个家的样子，温暖而安全，那是一个遇到难题遇到烦恼，遇到悲伤可以躲进去让它像壳一样保护的家！
　　 年龄渐渐长了，生活压力也大了，有时便做被人追逐奔跑的梦，梦常常像黑水一样把我淹没，在梦里，我像个孩子似的，无依无靠。那份孩提时的无忧无虑一去不返，那份安全感消失在日益增多的烦恼中，只有在梦里才会现出真实的自己。我们每天要坚强地活着，并且要活得好一些，不能放弃，不能自弃，为亲人，也为自己，我们别无选择。
　　 （三）
　　 住上新楼伊始，心情是舒畅的，很是开心了一阵子，慢慢地，那份欣喜就平淡了。当年来我家看新房子的人们羡慕的眼神至今还留在我心里，而他们也逐渐住上了当年自己不敢想的新楼。
　　 又过两年，去朋友家温锅，她家刚刚装修好的楼，是高档小区，朋友家条件很好，室内装修很上档次。回到家，觉得自己家里怎么这样脏乱差，开始拼命地收拾卫生，擦！擦！擦！想想，还是失落了，看到别人更好些的房子，就有了心理落差。幸亏我这人没有那个长性，偶尔羡慕一下而已，日子还是往常一样的过。
　　 老公说，去菲律宾时有个很深的印象，那里的人生活得很幸福。那是个小村子，一如我们这里的农村一样。房子是很简单的造型，就像原始土著人似的，用四个竹木在离地一米高处支起来，上面搭个顶，就是房子了。反正当地属于热带，漏点风灌点雨也不会觉得冷。重要的是那些居住在这样房子里的村民，年收入低得不像话，但居然一个个脸上都是心满意足的笑，那是真实的笑。
　　 也许越原始的环境越让人没有欲望吧，看那些发达国家，如韩国的青年民众，常常自杀的无数。他们物质生活越富足压力越大，往往不胜负荷。
　　 要想生活的质量好些，要奋斗是无可非议的，但不能盲目，注定得不到的，也不能强求。常言道，知足常乐。人的欲望似一只长着脚的动物，一旦让它长大，它就不停地往前走，而前面，是没有尽头的。有了还要更多，无止境的欲望会让人承受着越来越多的压力。从没有房子到想要得到，有了房子以为就心满意足了，看人家买了车子，又有了新的欲望，在不停地追寻中渐渐迷失了自己。
　　 时光是如此短暂，生命易逝，常常听到身边一个个还很年轻的生命谢世的消息，不自禁地唏嘘，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我们怎么舍得用有限的生命套牢在无止境的欲望中，世间最珍贵的莫过于正拥有。
　　 因癌辞世的复旦大学教师于娟，在她生前日记里有这样的话：给自己太多压力，买房买车的需求，都是浮云。如果有时间，好好陪陪孩子，给父母买双鞋子，不要拼命去换大房子，换什么豪车，和相爱的人在一起，蜗居也温暖。
　　 很怀念当年那个小房子，有花有草有阳光，和一颗平常心！这该是真正的烟火人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