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短篇 >> 传奇小说 >> 往事

绝品 往事


作者:憔夫 童生,909.1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9463发表时间:2009-06-14 16:33:15
摘要:学校来了一群红卫兵:红袖章、红宝书、红标语、红剌剌的旗帜漫卷西风,映衬着红卫兵小将们的一张张红扑扑的脸。

往事
   记不清那一天的具体日子。
   学校来了一群红卫兵:红袖章、红宝书、红标语、红剌剌的旗帜漫卷西风,映衬着红卫兵小将们的一张张红扑扑的脸。
   老师的办公桌一张张从办公室里搬出来,桌子上的教科书和作业本成了陈年的落叶,被扫到墙角。很快,操场中央用办公桌拼搭起一座讲台。我记得那天是语文课,上《小英雄雨来》,语文老师姓卞,上海人,高倍近视眼镜约2公分厚。同学陈宝儿说:“看镜片后卞老师的眼睛有牛卵大。”“牛卵有多大?”“不知道”。老校长管他叫“小卞”,“小卞”与“小便”偕音,所以每次校长叫他,他都皱起眉头说:“校长,阿拉叫卞中洲嘢!”。沪式普通话鼻音很重,常带“侬”、“阿拉”之类的习惯口语。红卫兵走进教室宣布下课,全部到操场参加大会。卞老师说:“就讲完了,讲完了,雨来已经被押往河边了”。红卫兵生气了,没等他讲完,就把他押走了。
   操场上人头攒动,有学生、有工人、有干部、有附近乡村的农民,还有红卫兵造反派。高音喇叭反复播放革命歌曲:高亢、嘹亮。老师们一个个坐着“飞机”飞向讲台,低年级的学生则像爆炸的弹片,呼啸着四散而去。我问一个扎短刷辫的女红卫兵:“还上课吗?”女红卫兵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教育要为无产阶级专政服务,要为广大工农兵服务!现在的教育是为帝、修、反服务,为剥削阶级培养孝子孝孙。你想当反动派的孝子孝孙吗?”她挥了挥手擘,动作有些夸张,有点像苏联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中列宁演说的手势。
   “我们干什么?”
   “参加批斗大会呀,用行动与反动的资产阶级权威划清界限。还要听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忆苦思甜。”
   女红卫兵被同伴们叫走了。我则被乱哄哄的人群拥到了台前。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上台忆苦思甜,讲到悲愤处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台下群情激奋,口号震天。老师们则一蹓排蔫搭着脑袋,像接受人民审判的“黄世仁”。卞老师歪过头去,想看看那位“白毛女”,一个红卫兵走过来,劈头一耳光,他的眼镜飞了,鼻血滴滴流出来,顺着脸颊,染红了衣襟。我心一缩,口里咸咸的,想哭,又不敢,硬着头皮站在那里,仿佛我也在接受批斗。一连好多天,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便会浮现一片血色:红袖章、红宝书、红标语和鲜红鲜红的血……
   那一年,我十岁。
  
   二
   汽车沿着崎岖的山路不知走了多远,迷迷糊糊中我被妈妈推醒了:“到了!”妈妈说。
   汽车停在一栋五十年代盖起的平房前,许多民工状的男人围过来和父母打着招呼,帮着从车上搬卸行李,女人们则抱一牵二地拖着孩子凑过来看热闹。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妈妈。
   “这是我们的新家。”
   新家?奇怪。
  
   这是一个林场,父亲作为“走资派”被下放到这里接受劳动改造。山旮旯里盖着三栋平房,便是场部。我家住在第二栋。东面是野茅坡,坡上桃树成林,不知是野生的还是人工种植的。桃花盛开的季节,夭夭其华,红红火火,一片香雪海。屋后有一条深沟,绕过场部直抵汉江。沟里平时无水,石头缝里居住着很多披坚执锐的螃蟹,暴雨过后,一夜之间,沟里便蓄满了山洪。我常常在无水的季节沿着沟底上溯很远,想知道这条沟源于何处?蓉华说,这条沟连着太子山。哇!这么远呀!我站在高坡上向远方眺望,东方之极有一座山,常年盘绕着一朵云,那便是太子山。
   林场没有学校,学校在六里路外的姚湾。每天上学,妈妈都嘱咐:“约到蓉华一起走,小心狼——”。蓉华家住在我家东隔两家,是我的同学,与我同年。
   狼,没见过,不怕。倒是新沟葡萄园的那条大花狗让我伤心让我愁。每天路过葡萄园,这杂种象钟表一样准时地守在路口对着行人狂吠,呲牙咧嘴,穷凶极恶。一见它我就紧张,一紧张就想尿尿。往往它一过来我就跑,蓉华见我跑也跟着跑,小脚丫噼噼叭叭踩起一层尘土,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大花狗兴奋地在后面追,欺负小学生似乎是它的业余爱好。只追得蓉华哇哇大哭,它才觉得玩笑过了头,心满意足地回葡萄园去了。
   跑过的“百米生命线”,第一件事就是尿尿,对着大花狗的背影一阵猛射。
  
   叶婆婆住在三栋最东边的偏搭屋里。她的故事就像她种的大白菜,只要有需要,随时可以去砍一棵来。
   “从前有一个小气的财主,有一天他过河时不小心在桥上放了个屁,他连忙下河去摸,别人见了也下河帮他摸,摸了半天,他问:‘摸着了吗?’那人说:‘摸着个屁!’他手一伸,说:‘拿来,是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孩子们已笑得喘不上气了。叶婆婆最爱讲的还是鬼故事:吊死鬼、饿死鬼、迷路鬼、啰嗦鬼、什么鬼都熟悉,好像都见过似的。
   她说有一次她从女儿家回来,走到刘家渡天就黑了,结果碰了迷路鬼,她走来走去,走了几个小时又走回到了河边,她不敢再走了。她听人说过,再走就走到河里去了。于是,她在河边一直坐到天亮才回来。她还讲有一次她半夜醒来,月光下她看到一个人站在床头,她问是谁,那人不语。她从枕头下摸出防身的剪刀,斗胆朝那人走去,那人隔着床和她兜圈子,她到东那人到西,她到西那人又到南,后来她摸到门口的电灯开关,一开灯那人就不见了。她认认真真检查门窗,发现一切都完好如初,没有丝毫破损…….
   故事讲完了,夜也深了,远处的孩子不敢回家,于是大家结伴相送,送到最后再由别人的家长送回来。
  
   三
   山洪下来了,屋后的深沟里涨满了水,轰隆隆迭迭撞撞奔汉江而去。水面漂浮着远山的香樟树和枫叶,一片、两片、三片…….
   我和蓉华坐在沟上用一块水泥板搭成的简易小桥上,双脚浸在水里,听她讲她的家事:
   “昨晚俺爸又喝酒了,喝了酒就打俺妈,打得好凶,头发都抓掉了好几络”。
   “妞呢?她咋不劝架?”妞是蓉华的二姐,这年15岁。
   “她也挨打了,她不小心摔了一只碗。”
   “你爸是恶霸!”
   “你爸为啥不打你?”
   “也打,我不听话的时候。”
   蓉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来我做你媳妇,要不要?”
   我惊得眼睛瞪得牛卵大。
   “要不要?要不要?
   “要”我轻轻地。
   “大点声说!”
   “要——!”
   蓉华咯咯地笑了,蓦然又不笑了,脸一红,爬起来走了。
  
   桃花谢了。青青枝头,绿肥红瘦,更有小桃已露尖尖角。我从野茅坡割艾蒿回来,一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对。妈妈把爸爸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收出来用布包好,又把鞋子找出来,一只一只穿鞋带,爸爸蹲在厨房里整理工具。都不吭声,彼此心照不宣。
   “怎么了?”我问。
   “你爸爸要到石云山水库参加大会战,要好几个月才回来。”妈妈说。
   “就爸爸一个人?”
   “还有蓉华爸爸和娄铁匠。”
   我丢下艾蒿往蓉华家跑,她妈妈正哭哭啼啼地把一件工装往她爸身上套,边套边数落:“就你进步,就你积极,我们娘仨咋办?水没人挑,园子没人种,买米还要到刘家渡,来回几十里,谁管?”她爸爸不耐烦地把衣服一扯,说:“谁让我是队长,我不去谁还去?买米的事我跟隔壁王大哥说了,他买就帮咱也带回来。菜园挑水让妞干,过了年也满十六岁了。柴让蓉华到野茅坡去砍,有啥大不了的事?”妞点点头,蓉华依在门框上怯怯地看着她爸。她爸看见我,过来摸摸我的头,问道:“你爸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那咱们走!”他看了看我,叹口气说:“只是苦了你们。”
   四
   后山传来消息,说太子山的狼群下来了,昨天弄开了两个猪圈,偷走了四头猪,最大一头有150斤。县武装部立即组织民兵组成狩猎队追捕狼群。随着狼群的离去,紧张的空气渐渐平静了。
   妞有一头漂亮的头发,又粗又长,黝黑发亮。她喜欢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那样梳着一条长辫子拖在脑后。据说她们学校曾挑选她演李铁梅,但她怯场,只演了两天就换人了。她常常握着辫子对着镜子呆呆地一站老半天。蓉华悄悄地告诉我:她姐姐想男人了。有人给妞说了一个婆家,男的叫李刚,在长滩供销社上班,一月的工资二十几块呢!还有手表。李刚我见过,老爱穿白衬衫,黄解放鞋,袖口卷得老高,腕上戴着表,很精神,一说话就嘿嘿地笑。这学期读完妞就休学,明年最迟后年过门。蓉华还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她看见李刚和妞在房后亲嘴了。一连几天,她一见到妞就脸红。我说我也见过,《列宁在十月》中瓦西里就和他妻子亲嘴。说完一低头,见蓉华脸颊通红,我的脸也腾地红了,忙转身就跑了。
  
   五
   林场来了一批知识青年,有男有女。场部把会议室空出来给男知青们住,女知青则借住在居民家里。他们好像很快乐活,整天吹拉弹唱闹个不停。山里人感到很新鲜也很羡慕。在蓉华家住的女青年叫赵英,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比李铁梅还漂亮。只要她在场,男知青总显得特别有精神。赵英喜欢洗澡,在木盆里一泡就是几个小时,蓉华说她是洗白的。
   赵英的嘴好甜,见到蓉华妈就阿姨前阿姨后叫得蓉华妈喜孜孜老往她碗里夹菜。她也常帮蓉华家干活:挑水、做饭、洗衣服、收拾房间什么事情都做。蓉华妈妈说,我要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就好了!赵英说,您就当我是您女儿。马上改口叫管阿姨叫妈。蓉华妈说,这个妈我也当得起,我花儿不死,也有你这么大了。”彼此亲亲热热,比一家人还亲。
   知青中有一个叫陈清文的,名字秀气,人却壮实,象日本电影里的“杜丘”。陈清文写得一手好字,拉一手好二胡,是个才子。他喜欢拉《病中呤》,曲调凄迷婉约,余音绕梁。他还喜欢在月光下拉《二泉映月》,一时间,夜色空濛,水天一色,月在泉中,泉在弦上,顺着手指汩汩流淌。他拉琴时很专注,似乎把自己也融入了旋律,化为一片月光,一片波光,一滴清泉…….每当琴声响起,赵英就打开窗户,静静地听着,一动不动,直到一曲方止,她才如梦初醒。
   陈清文很喜欢我,非常耐心地教我识简谱学二胡,如果有什么好吃的,一定会给我留着一份。有时候他也写一封信或者一张纸条托我带给赵英,赵英接过纸条时,脸上飞快地掠过一朵红云。
  
   知青来后不久,林场开始不太平了:先是张家说他家门前种的菜被人挖了一大片,接着李家又说他家的菜园少了几颗大白菜,又过了几天,王家也说他家那只“九斤黄”不见了。种种迹象表明,这些失踪了物品,都在知青点的厕所里转化成了肥料。突然有一天,娄铁匠的媳妇红英仓皇大叫起来,说她解手时,发现简易厕所的围席上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仔细一看,是一只圆滑碌碌的眼睛。她一叫,那眼睛便消失了,接着一个人影野山羊般一窜就不见了。又是知青!大家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知青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风言风语终于传到林场鲁场长耳里,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任其发展,不但将恶化知青们与本地居民之间的关系,导致冲突乃至械斗。更主要的是破坏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上山下乡”的伟大战略。于是他一方面向土著居民们解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给农村带来科学文化技术。你们只当多生了个儿子,多吃了一碗饭。另一方面他决定解散知青点,把知青分散到各林业队,慢慢地让他们溶进当地社会,成为地道的当地人。陈清文被分配到鸦鹊岭蜂场放蜂,赵英则留在了场部当播音员。每天清晨,她清脆的声音,会沿着锈迹斑斑的广播线飞往九沟十八寨。
  
   鸦鹊岭靠着杨集,距场部二十多里路。开始,每隔十来天,陈清文就会来看我,带着蜂蜜、山菇、石花菜之类的土产,偶尔也带山鸡、野兔之类的野味。来后就让我给赵英送“鸡毛信”。
   信是事先写好的,叠成三角形的“撇撇”状,不粘胶水,但我不会看,这是基本的职业道德。然后他就“有事”,天黑才回来,晚上和我睡一张床。我问他还拉二胡不?他说有时候会拉,但不常拉。现在在学箫。箫声柔婉,站在风中吹箫比月下拉琴更潇洒浪漫,下风十里八里都听得见。后来他渐渐来的稀少了,有时候一连几个月才来一次。人也瘦了,变黑了,也变流氓了,胡子也不刮,穿衣服也没有以前讲究了。
   有一回我和他在野茅坡碰见了红英,红英穿着一件粉色衬衣,鼓胀胀的乳房似乎要破衣而出,一走路就蠢蠢欲动。陈清文涎痞地说:“嫂子,你妈子好大呀!”红英一撩衣襟,露出两只肥腻如兔的乳房,用手托着,诡秘地笑着说:“想吃吗?叫声妈!”陈清文嬉皮笑脸往上凑,鲁场长扛着一杆铁锹由此经过,气得无肉的下巴往上直翘,稀疏的黄胡子仿佛要蜇人一般,骂道:“红英,你还要脸不?人家还是个孩子呢!”红英掩上怀,若无其事的说:“逗他玩玩,又不是真的给他吃!”说完回头一笑,走了。
   赵英偷偷地问过我:什么陈清文是不是有了女朋友啦?什么陈清文是不是说过她的“坏话”啦?什么过几天她要到鸦鹊岭“办事”,让我跟她做个伴啦,诸如此类。我问过陈清文,问他喜不喜欢赵英?他说怎么说呢,赵英这人不简单,很会顺着人的话往下说,如果他说东边日出西边雨,她会说这种天气她见过,并以此为背景照过很多像;如果他说他将来准备找个幼师,因为她们充满温情和爱心,她会说她从小就想当幼师,并且准备向场部申请调换工作去当幼师等等。我问什么叫不简单?他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共 13624 字 3 页 首页123
转到
【编者按】往事如烟,有的就真的是烟,屡屡升入清空,踪迹全无;有的星星点点残存于人们的记忆中,《往事》就属于这样的往事。作品的白描手法运用得比较多,人物的好多心理活动是通过行动描写透漏给读者,这很需要一些胆量。人物塑造比较成功,收尾干净利落,余味无穷。【编辑:耕天耘地】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9061437】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青青环儿        2009-06-14 19:25:01
  白雾散去,一轮明月朗朗,碧空澄净,泉水叮咚,陈清文端坐在一朵泉声之上,飞弓走弦,那么投入,那么入神,渐渐地他身形隐退,只有手在弦之间滑动。那手指划破一道水,在弦下化作一滩月光,手指在水上迎风起舞……我被那手指一层一层剥开,剥成一根竹笋。琴声渐去,地上湿湿地映着二泉映月……
   ____陈清为了消灭黄蜂,被黄蜂咬死了,令人伤感。
2 楼        文友:憔夫        2009-06-15 16:05:41
  谢谢青青环儿的评论。
性格豪爽,好结交天下朋友。
3 楼        文友:依心阁主        2009-06-16 14:22:00
  人物刻画生动形象,情节设计巧妙,故事感人,语言方面犹好。感觉作者是经历了那个年代的人,所以才能写得如此透彻,维妙维肖!欣赏并拜读,问好作者!
依心做人,依心做事
共 4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