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我的父亲(散文)
父亲熬过七天与世长辞了,入土那天,我跪在泥土里为他送行,嚎啕痛哭不止……
父亲是个裁缝,按理说,天旱地涝饿不死手艺人,他这辈子应该丰衣足食。可是,他直到离世都没有过一天富裕的日子。十一岁那年,父亲读完一年级,就算小学“毕业”。与他哥哥挑谷两担,前往百里外的常德城里拜师学艺。快近城时,有日本飞机乌鸦似的空中窜过,落下一颗颗炸弹,将他哥哥炸得身首异处,无法收尸。父亲独自前往城里流浪,先是扯马草卖给军队度命,后来学了剃头放弃了,流浪了几日,得到他师傅收留做了裁缝徒弟。裁缝学徒规矩异常苛刻,无论春夏秋冬天亮要立马起床,打扫铺面洒水压尘,天天还要做饭诜衣,三天之內帮师娘倒尿罐一次。打霜的季节,郊外帮师娘娘家放牛,冻得脚板裂开道道血口,有时候立在牛粪堆里半天取暖保温。那时候的行当样样不容易,条条蛇儿都咬人。有个手艺就有个饭碗,师傅是送饭碗的人,对徒弟有两下折腾是合情合理的。整整十年,父亲才手艺出师,还学得两项绝:做皮袄、钉盘扣。
父亲出师回到家乡后,日本已经败阵回了东洋,美帝国主义也夹着尾巴跑了,可又开始了内战。1949年4月21日人民解放军发起了“钟山风云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渡江战役,南岸国民党慌了手脚,四处招兵买马。父亲回乡刚放下行李,脚未站稳就成了壮丁。
父亲一辈子有两大迷团我未觪开:一是父亲入了国军,应尾随蒋委员长去了台湾。他未去原因不明,怎样脱逃回了家乡更是一迷;二是文化大革命中,多少有本事的人都死里逃生、灾难重重,有的还真搭了性命。而父亲曾为匪帮中人,按理说难逃一劫。文革中的他确有过非人的折磨,但原因不是入了国军而是长了资本主义尾巴。文革初期,居然还有他的快乐时光,举红旗、搞窜连、斗地主,忙得不亦乐乎。幸亏文革第三年,我们被赶乡下,如果父亲再接着闹下去,那可能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我现在心里很矛盾,父亲一辈子多痛苦,他居然也“乐”了三年。非常错误的文革运动是否也做了件好事?“巧者劳,智者忧”,父亲人生的悲剧时代造就的,也有他头脑简单的原因。我那不懂事的弟弟曾经狠骂了他一顿:“真是个傻爹,早年坐大船去了台湾,途中拿金条二根,现在回来投资办个聚乙烯编织袋厂,不就是个台商。说不定县委书记都跑来问问情况。可是现在穷得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害得我们兄弟找个堂客都不行。我哥哥〔指我〕二十二岁了,还是光棍一条。”
解放后,父亲租铺开店,成份是手工业者,天天肚儿圆圆。五八年社会主义改造公私合营,父亲荣幸成了集体服装社的职工。其间,也经常参加农业生产劳动。湘鄂两省交界处有轰轰烈烈地农田基本建设,父亲踏实肯干,两次在现场会上戴过红花,还得奖品一份,是封面金光闪闪的笔记本。
一九六八年秋末,全镇居民在政府开大会。书记在台上使劲喊叫:“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大有作为……’城镇居民也不要在城里吃闲饭,要到乡下闹革命。”会议完毕,第三天就有积极分子搬迁乡下。那时候户口政策宽松,湘鄂两省互迁均可。父母考虑再三,还是去了母亲的娘家。那个地方有母亲远房亲戚许多,可以叫舅舅的就有十六个,老表兄弟姐妹不可计数。我当时未到读书的年龄,外婆却叫会我两首儿歌:“你的舅舅没有我的舅舅多,我的舅舅多得用船拖,大船拖到荆卅府,小船拖到纸厂河,家里还有一大摞。”关于摞字,我读书时查了字典,就是堆起的意思。另一首是:“高粱叶叶宽,表哥做了官,坐的花花轿,打的青洋伞,表哥回来好热闹。”
那时用稻草铺盖挡雨的房子叫茅屋,父亲一辈子的房产就是乡下的三间茅屋。那时天要下雨,不是娘要嫁人,是我们茅屋里也要下雨。雨天农闲,可我们家接漏水忙得比出工还累。接水的工具有脸盆、脚盆、大桶、小桶、茶缸、饭碗、弟弟拉尿的夜壶……全队二十一户人家,除了两户祖传的瓦屋,其余全是茅房,我父母不因此羞色抬不起头来。有瓦屋的人家活得还不如贫下中农,他们的成份是地主,专政的对象。那个陈姓户主,三天两头就被民兵营长按下脑袋,两腿夹住脖子,反绑双手,那“哇…哇…”的疼叫声,三里开外都可听见。
父亲对革委会的人玩了技巧。他原本是去常德学徒,却说是在城里帮资本家干活,在师娘娘家放牛,说成地主逼迫他做长工。公社革委、纸厂河大队支部对父亲表示了热烈欢迎。小时候是个放牛娃是段非常光彩的历史,有许多解放军的将军,就是在放牛时遇见路过的队伍,跟随部队爬雪山过草地,走完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后又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烧火土、打凼坑这些农活,父亲都在师娘娘家干过,觉得不是很苦。年底,一个工日值五分,还进钱七元。哥哥第二年就当上了记工员,姐姐小学未毕业就带领全队社员学唱革命样板戏,“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教唱三月,多半社员还是不会。
新社会的日子真甜,可就是甜不长久,像孙悟空师徒取经一样,一个个灾难总是围绕着父亲。
有年冬季,大队组织兴修水利,哥哥与邻队的后生打了一架,交手的人是陈家老三,他有个哥哥在部队当铁道兵。
多少年后,母亲责骂哥哥与人交手,恨不得将哥哥扔在荒野喂狗才好。因为那天打架,父亲陷入深重的灾难之中,全家人生活也因此水深火热。我却一直不责怪哥哥,总认为要来的事情,今天不来,明天必来。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晩,陈家老爹挑着一担足实的行李从泥泞大道回归,担上有军用背包、军用大衣、深筒靴子,原来是陈老三的哥哥陈老二退伍了。陈老二在部队修铁路、掘山洞,曾两天两晚不下“火线”。因此,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退伍头一月,他天天还在山岗上练跑步,嘴里喊叫:“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晚饭后,他戴着没有五星的军帽、穿着没有领章的军衣,从一生产队走到九生产队。军用包包斜挎、头正颈直、眼望前方、大臂带动小臂,社员们望而生畏。
来年春上,大队锣鼓喧天开大会,陈老二被命为大队党支部书记,陈老二便成了陈书记。陈书记上任后,不到一月,哥哥记工员的职务取消,姐姐教社员学唱样板戏活动叫停,父亲成了批斗的对象。
在一次批斗会上他左手高举语录本,右手握拳猛砸桌面:“下一个仪程,批斗劳力外流分子张裁缝,”俩民兵早已盯住我的父亲,立马将他押在台上。陈书记东扯西扯,罗列父亲罪状:“张裁缝上月有两天不出工,大家晓得不?他做上门裁缝去了。四月份才三十天,他就有两天搞资本主义。五月份三十一天,一月大,二月平,三月大,四月小,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样的资本主义尾巴一定要割掉,请民兵当着贫下中农的面将张裁缝捆绑起来,实行专政!”俩民兵行动,父亲跪地呜呜哭着,那十六个舅舅竟然无一人上台反抗。想起那天,噩梦连连,我十七岁那年去了兵营,从此不再相认那十六个舅舅。
那天批斗会后,父亲躺在竹床上数月,手臂从此剧烈疼痛,到死都不得缓解。有个时期,陈书记又说父亲装病逃避生产,长期下去还要专政。被逼的父亲只好下地劳动,每天晚上收工后,由于手臂疼痛,满脸苍白,豆大的汗珠滚落,吃饭无法握住筷子。
有天派他收割苦荞,由于重疾加上酷暑严热,他竟昏倒在田间。老天爷又再次将灾难降临于他,不知是虫还是蛇活生生将昏迷中的父亲左眼咬破。发现他时,已是皓月当空,抬他回屋时,姐姐哭声不断,悲伤过度,一个星期失声说不出话来。当时家里拿不出两毛钱来请赤脚医生来看,更没有去医院医治,父亲左眼就此失明,成了残疾。
……
不是苍天有眼吗?不是好人有好报吗?此后的十多个晚上,我辗转反侧、彻夜未眠。我不再仇恨那十六个舅舅,他们也为人父,也和我父差不多的命运。在那个年月,我父如此,舅舅们如此,千千万万的父亲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