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家腰岘就是王家腰岘，不同于别的地方，或是山，或水，都很特别。到底哪儿特别？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只要你来到这地方，看看就知道了。
　　 王家腰岘的山都不是很高，如同出锅的馒头，一个挨一个，密密麻麻的，使人想起一堆堆沙丘来。王家腰岘之所以叫王家腰岘，只因一条不宽的公路，从这个梁上过去，又从那个梁上过来，来回的在众多的半山腰，像蛇一样缠出许多的腰岘来。似乎，有腰岘的地方必定有路，有公路的地方必定有腰岘。
　　 王家腰岘这个地方住户并不多，地广人稀，每家每户都有几个山头，却看不到一亩平整的梯田。要说平整的田地就算王进财家的那块地了，在一个小山的顶上，有着平展展的三亩。这三亩地不是天公作美，更不是大自然的杰作，而是王进财花了几年的时间才平整出来的。那座小山头本来就不尖，像似谁用屁股压了一下似的，中间还凹了下去。
　　 这里，除了这点平整的地，几乎看不到一个平硷，陡得毛驴都站不住，雨水只要降下来就流走，收成似乎一直不好。所以，这里养羊的人们比较多，余下的就是种树，种植西瓜、小瓜、胡麻芝麻以及耐旱的植物。
　　 这个地方最多的还是洋槐树，沟底山梁以及洼里，随处可见的洋槐树，茂密的像森林一样，遮天蔽日。不知是洋槐的种子好还是这里大地孕育能力强，洋槐的种子只要落下来，很快就能发芽生长。在众多的洋槐树里生长着一些杏树，这些杏树像缺少营养一样，即干又瘦，看不到一点生机，还扭七歪八，身上经常挂着排出体外的软囔囔的东西，人们叫杏嚼嚼。也许是一种排出体外的粪便，也许是树的油脂，到底是什么？没有人去考证。
　　 洋槐树这东西看上去不好看，刺也多，木质却很坚硬，就是虫子喜欢浸蚀，用处也不是很大。但是，这里的人们除了做门做窗，几乎什么都用它做，他们不管这些，因为贫穷，没有其他木料，就将它当成了栋梁。
　　 王家腰岘的三月就不是王家腰岘了，随着洋槐花像铃铛一样挂满了山川，满山川都在飘香，那香味甜里透着香，香里透着甜，一串串铃铛，一串串美丽，像挂满了山川的诗。
　　 这时，放蜜蜂的人蜂拥而至。
　　 放蜂的人这个湾里一个，那个豁口一个，最多的还是聚体在一个看上去略平的台上。
　　 这个平台离人比较远，也是洋槐花最多的地方，满地都是蒿草。随着他们的到来，清净的山沟好像多了好多人，甚至几十万人，空中飞的，花上落的，一个个唱着小调，起舞于青绿和花草之间。
　　 这里虽然地处山区，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开着汽车来消遣。有的捋些洋槐花，带回去蒸了吃。城市有城市的好处，山沟有山沟的宁静。吵杂惯了的人们，来到这里就是寻找宁静的。一份宁静，一份和谐。一份悠闲，一份超凡脱俗。一份心旷神怡的看山看水，就是一份惬意。
　　 有的站在山巅上看沟底的溪水，看白白的洋槐花，呐吐着心中一些莫名思绪，遥望远处的清明世界。更多的是情侣，双双手挽着手走在花丛，坐在草地上，不注意头就轻轻地枕靠在肩上......
　　 有的是凑活鸳鸯，临时工一样在一起走来走去，看到没有人的地方，赶紧钻进一片密林里，能听到打情骂骚的嬉笑声，呻吟声。住在这里的人们每天像看西洋景一样，看着来了去了的人们。特别是王进财，总喜欢偷看那些不安分的、异常举动的人。
　　 他赶着四十多只羊，一个个膘肥肉满，小眼睛看着羊就像看见亲们爹一样一样亲切。他摸着羊的皮毛，闻着膻味，亲昵地对羊说：“宝贝，你给咱一胎生三四个多好，你那玩意怎么只会生一只？”
　　 羊亲昵地叫着，用头蹭着他。
　　 他看着羊，看着一山川的美景叹息着，想起自己远去的年华，以及美称，好像忽然之间自己变成羊倌。
　　 本来，自己是个小炉匠，有名的匠人。家里有个很小的火炉，一只风箱，小榔头，砧子以及钳子熔铜铝的器皿，还有一副担子，那些东西在家里珍藏了两年了。自己的视力丧失，大脑里的一些艺术套路也乱了，手脚更不灵活，便放弃了一个美称，放弃一个受人尊敬的、远近闻名的头衔。
　　 年轻的时候，他拿着铜钱，觉得铜钱的眼儿大得马都飞过去，自己随便可以穿过钱眼走来走去，动不动将铜钱扔起，落下用手扣住，去猜测凶吉。
　　 那时候的，铜钱足足有磨盘那么大，一个铜钱就是一座金山，也是一件艺术品。他见过大定通宝，方孔、三株钱、小泉直、汉兴、太和五铢以及乾隆通宝等。一个铜钱就是一朝代。一个铜钱就是一个生命里程。从秦到清朝，叙述着艰难的历史，生命的历程。有的被时代磨得明光闪亮，黄灿灿地。有的被时代遗弃，埋在地下几百年才重见天日。
　　 他拿着铜钱看的时候，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和快乐。有的铜钱在他的锤子下，将自己的身体拉长，拉直，薄的像纸一样，有三四寸长，只要用手指一弹，有一种清脆的声响，还颇有夸张地将自己的身体晃动几下。两枚铜钱可以砸一只很小的葫芦，只要焊接牢固，再砸上盖儿，焊好把儿，用熔了的铜水画上一个臃肿的老汉，抬胸露乳，手拿芭蕉扇，等冷却以后在进行打磨。
　　 这样的工艺品他不知做了多少，一件件受人欢迎。有人说自己做的葫芦是铁拐李的葫芦，内面什么都有。有人说自己做的葫芦是太上老君用的。不管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东西很受人欢迎，做成一个就被一抢走。他做的唢呐吹起来声音独到，悠扬，还不易损坏。方圆几十里人都叫他王师傅。他做水烟壶就更拿手了，将黄铜溶掉以后，熔了的铜水倒进模子里冷却后去掉沙子，就出现一个长方形的、中间有隔断的盒子，再用一小块盖住一边。这样，底部装水烟的有了，装水的也有了，在卷上一个铜烟杆，上面小，底部大，按照弧度将烟杆焊接在留有孔的装水盖子上。装水的盖子上还有一个高出盒盖的入水口，不是很大，也不能很小。大了整体就失去雅观，过小装水就有困难。最难得是水烟杆上的拉链，一头在吸管的嘴上，一头在水烟锅的盒盖上，都是很小的铜环，一个连接一个，小环制造麻烦，焊接更麻烦。水烟锅装烟丝的盒子上，还得用一个小三角型盖住一个角，钻上两个孔，一个插挖烟嘴用的小钎子，另一个是镊子，还有不长的链子连接在一起。这些做好以后就余下烟锅头了，用小拇指粗的铜管，内面还要用铁丝焊上炉丝，以防烟丝掉下去，这就是水烟锅头。下面还要焊接通到水底一节铜管，这些工序完成以后，装上水，看有没有漏水的地方。如果不露水，就将水上下摇晃，冲洗，然后装上水烟抽，听到咕噜噜地声音，水烟能完全抽尽后才开始打磨，光滑程亮时才算完工。
　　 王进财干这活很拿手，那两只小手就像松鼠的爪子一样灵活。不论是熔铜还是一个个很小的环儿，到了他的手中，细的像针一样铜丝，随着手中的小尖嘴钳子，一个个圈儿掉在桌子上，然后用镊子夹起焊接。
　　 王进财的个头不高，头小，脸更小。眼睛不大，眼球圆圆地，很明亮,很有神，就是很远山坡上有只兔子他都能看见。鼻梁不高不低，嘴不大也不小，整个布局合理得当，只是皮肤跟黑炭似的，连紫红二字都不敢随便涉足他的脸，生怕把他黑炭似的脸庞弄成更糟糕。他胳膊短，腿也短，手小，脚更小，整个一袖珍娃娃。
　　 他对于锡焊也很在行，不管是谁家的脸盆，提水的壶，茶壶以及能用铜焊锡焊补的都不在话下。他有一个毛病，就是看见女人提来东西问他：“王师傅，你看看我这东西能补吗？”
　　 他看着女人笑着笑说：“除了你那玩意不能补，别的东西都能补，一补一个准，保你和新的一样。”
　　 胆小的女人，和他不太熟的女人笑笑说：“王师傅还是个爱开玩笑的人。”熟人就不一样了，笑着看着他说：“你还能补我那东西？就是给你奶吃你娃也够不着。”说完看着他笑。
　　 王进财笑着，眼中飞出火一般的激情来，看到美丽的，有姿色女人，一边干活一边吸溜一下收住自己的口水，像吸水烟一样。他从来没有拜过师傅，更没有去那里看过别人干这活，是无师自通。有时候，如果给人干铜活，总要在别人的东西上用砂纸打磨一番，将打磨下来的很细的铜粒收集在一块，然后点火熔化，变成铜块，悄悄地放进自己的小抽屉里。
　　
　　 2
　　 他老了，想起以前的事，就感觉那时的天很蓝，山也比现在高，就连收成都被现在好，却常常饿肚子。他在弟兄们中排行为五，是最小的一个。人家一个个人高马大，只有他最小，人也就小了，像个长不高茄子树。
　　 有人说：“父亲五十九上生了他，是很勉强很勉强地在母亲的地上洒下一粒不太饱满的种子，母亲还怀了将近十个月才生下他。精力不够不说，还在母亲肚子里多呆了将近一个月，要不是母亲的地好，也许早就夭亡了。”
　　 年轻的时候他不相信这个。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信了。他在洼里的树下听着蜜蜂的嗡嗡声，看着山坡上的羊，觉得自己很舒服，不当王师傅也罢，谁都有落幕的时候，不管你是帝王将相还是普通老百姓，人生只有一百厘米长，多一点都没有。
　　 这时，对面的山崖上儿子喊他吃饭。他听到答应了一声，不知儿子听见了没有，就赶上羊往回走。
　　 羊的叫声淹没了黄昏里的风，树叶微微张起，欢快地摆动着。远山吞食了一半太阳，余下的一半在山峦上起伏。远远地看上去，如同女人的半张脸，似乎带着笑意。
　　 山青青地，胖起来的身材不是很臃肿，也不过于瘦。洋槐花随风悠闲地飘过来，有的落在草丛，有的架在密密麻麻的草上，随着草叶的晃动，洋槐花掉下去。
　　 天上一点云都没有，如同丰盈的湖水，既没有浪花，也没有皱起的波纹，看上去很平静。小路弯弯曲曲地盘旋而上，像一条很细的白色带子。他赶着羊，羊引着他。琐碎的蹄声中，他感觉这是一种默契，自己和羊的默契。走着走着，他就感觉肚子不舒服了，肠子像往一块拧。或者，有个东西在肠子里往下捅。
　　 他飞快地向前跑，一面赶羊。一直落在后面的他，此时几乎跑到前头，扬起鞭子在空中“叭，叭”地吓唬着羊群，使它们尽快地奔跑起来。头羊跑了起来，一直跑到离自己的地头不远，他再也不去管羊了，自己一个跑向自家的地里。然而，自己想的总和做的有出入，尽管你怎么努力，千方百计地想圆满，总是不按照自己的设想。
　　 王进财快要跑到自己的田地里，谁知，这个山连着另外一座山，在分界线上，王进财实在不行了，赶紧脱掉裤子就下来方便。他舒服极了，这次方便比什么时候都舒服，常常地吐了一口气。
　　 他方便完起身，才意识到不对劲，看见地畔子傻了眼。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将粪便拉倒犁沟里？刚才明明看见在咱家的地里，就差那么一点点，这可怎么办？
　　 他非常生气，看着金灿灿的粪便，觉得他不是粪便，是一把尿素，一把二胺，就这样躺在犁沟里，到底是壮自己的地还是壮别人的地？他看尽眼前的一切，一个工具都没有，要是有个铁锨就好办了。
　　 他拿起手中的鞭子，试了几试都无从下手，就捡起土蛋蛋，拿在手中瞄准，再瞄准，然后向粪便扔去。粪便没有被砸上自己家的田地，却将土蛋蛋吸了进去，笑着再看王进财。王进财毫不灰心，也不生气，觉得自己捡的土蛋蛋太小，没有能力将粪便溅起，就捡起一块比较大的，用力投出去。土蛋蛋没有到粪便跟前就落地，开了花，溅起一层不大的土雾。
　　 羊已经走过他而去，好像知道天快要黑了，是回家的时候。他看了一眼羊群，不由得焦急起来，赶紧捡起土蛋蛋向自己的粪便扔去，少许的粪便已经溅到自家的地里，余下的怎么都弄不完全，没办法，就用扬鞭的把儿去弄。自己一生什么时候将粪便随便地屙到别人的地里？这不是浪费吗？日子虽然好了，绝不能奢侈，不能惯坏自己。他一边对自己说，一边将自己的粪便弄到自家的地里，还捡起一些土块将它掩埋。他还是不放心，左看右看，觉得风吹不走，水冲不到别人的地里，才放心地走了。
　　 他觉得自己今天做了一件终生难忘的事，通过这件事，自己已经明白一个道理，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山峁上一个养蜂的人坐在那里纳凉，看见王进财所做的一切笑了。自己走南闯北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也不相信世间还有这样的人，笑了笑起身走了。
　　 晚风吹来一朵闲云，轻轻地飘过山头时，天暗了下来。王进财走进家门，将羊赶进圈里，脱掉鞋子，将鞋子里自己捡的羊粪倒在自己提的筐里，满满一筐羊粪，倒在大门外的菜地里，才回来洗了洗手，坐上炕。
　　 老婆端上饭菜，神秘地对他说：“你们家老二的儿媳又出去了，已经在外打了两年工，去年回来生完孩子，今年又出去，她的孩子是谁的谁知道？王从善在山东，媳妇在湖南，一年能见几次面？咱们山沟里的人最讲究这事儿，以后说不定咱们王家的后代有别人的血统。”
　　 王进财嘿嘿一笑说：“你吃的是叫花子饭，竟然管起县太爷的事来，有那个能力吗？”
　　 老婆一脸的喜气霎时荡然无存，好像这个天大的消息只有对自己最亲近的、喜爱的人说了心里才舒服，像一块石头一样从自己的心里移开，谁知王进财是这样的态度，有点热脸贴在冷屁股上的味道。
　　 她走出门在场上转了一圈，提着筐将三个媳妇烧炕用的柴禾都填进炕洞，烧了自己的炕回来，看见老头子还坐在那里抽烟，一股无名之火从心中燃起，来到炕边，身体哗啦啦地颤抖着，口中念念有词，面目铁青，双目紧闭，两只手在空中摇晃，像中了邪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