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每年的秋天都要占用几个课休日，赶往百里以外乡下的表爷爷家玩上哪怕半天。表爷爷和爷爷是三代世交。建国前表爷爷当过胡子，参过军、抗过日、负过伤。虽捡了一条命，却丢了半条腿。五十多岁才娶了表奶奶，两人虽然很恩爱，始终不见表奶奶开怀儿生下一男半女。这也许就是他们把我视为掌上明珠的缘故吧？表爷爷虽然吃着国家俸禄却闲不住，自告奋勇给队里放羊。队长拗不过他，特意给他选了一匹好马供他代步用。村里的人都知道表爷爷有一支自制的猎枪，但谁也不提此事。怕枪被上缴是有原因的，每年队里的羊都会被不知那来的野狼吃掉几只。自从表爷爷接管了这群羊，用那支枪接连打死五只野狼之后，就再也没见过狼的影子。能和表爷爷满山遍野的疯跑，这也是我最幸福的时候.。比如摸鱼、捞虾、运气好了还能套上几只野兔。可最吸引我的不只这些，而是表爷爷那支自制的猎枪。这个土街、土房、土围墙落后的偏僻的土村庄，丝毫不影响我的心情，相反的却深深的吸引了我，说确切一点是带有传奇故事的表爷爷，和他那支自制的猎枪！
　　 某一年的秋天，班主任老师突然生病住进了医院，代课老师一时又找不到合适人选。校长只好给学生放几天假。我兴奋的高呼：“校长万岁！”便像离弦的箭直射向柳镇何村。
　　 雨后凸凹不平的村路怎么能阻挡少年的脚步，我一路小跑直奔表爷爷家的那座小院而去。心里祈祷着这一次能见到那支枪的尊容。引来了村狗的一阵阵的狂吠，和家禽的惊飞。忽然一只老鹅展开翅膀从对面冲过来，没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它的嘴在我的腿上狠狠地啄了几下。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惊呼一声撒腿就跑，也许是慌不择路脚下一绊，来了一个嘴啃泥，血顿时从嘴角溢了出来，整个头嗡嗡作响。老鹅并没有放过我，毫不挑剔的在我的屁股上不知又啄了多少下，我终于被激怒了用最快的速度爬起来，捉住老鹅正在拼命啄我而伸长的脖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旋转了不知多少圈。最后狠狠的摔在了地面上。老鹅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我踢了几脚它依旧没动。它死了！我突然出了一身冷汗，看了一下四处无人转身就跑，刚跑了几步却结结实实的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来人倒退好几步才站稳。我抬头看时是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手里拿着一根大拇指粗细的木棍子，木棍的顶尖部被火烧成木炭色，同时还冒着缕缕青烟，显然是用来往灶台添干草用的。
　　 “哪来的野小子？打死了我家大鹅，你赔我”！声音尖厉而刺耳。
　　 “我不是故意的，你看我的腿让它给啄的”。我指着腿上被老鹅啄过的伤口给她看。
　　 她皱了一下眉说；“那你也不该打死它，你赔我钱”。女孩并不相让，而且步步紧逼。
　　 我看到她那生硬的态度，理亏的想法顷刻之间被愤怒的情绪所代替了。我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这么不讲理，你等下辈子我再陪你……”说完夺路而逃。
　　 她追了上来就是两木棍，不偏不斜正好打在才被老鹅啄过屁股的伤口上。一阵阵剧痛让我怒火冲天。夺下了她手中的木棍折为两段，扔出了很远。干脆来了一个一不做二不休、搬不倒葫芦撒不了油，拾起地上的老鹅飞快的跑掉了，把她远远的丢在了后面。刻意绕了几个弯，一翻身便跳进了表爷爷家的土院里。我刚站稳身子，那女孩早已等候那里多时了。手里捏着几张钱币。看了我一眼，眼里有一颗清泪滑出了眼眶，咬了咬嘴唇夺过我手里的老鹅，转身走出了土院。
　　 “慢点，灿灿”。表爷爷叮嘱着。她没回头，也没应声……。
　　 我一夜无眠，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便偷偷的返回了家里。从表爷爷嘴里我知道了她叫灿灿。她一定姓何，因为那个村子里的人家都姓何。我恨死了她，为了泄愤在心里我一直叫她何妖。从此再没去过何村。不久表爷爷一家，被他的侄儿接南方的一个城市养老了。表爷爷走的那天我没去。从此，再没人提起和何村有关联的人或事。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通过努力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市重点高中。开学的那天老师在点学生的名字和介绍来自的地区时，我又听到了柳镇何村何灿灿的名字。紧接着就是我姜浩的名字。老师排列学生名册时，都是习惯按分数线从高到低为标准进行排列。果不其然何灿灿以高出我二分的成绩排在了我前一名。何灿灿竟像幽灵一样也进入了这所高校，而且还是一个班级。那几乎淡忘的屈辱又重新升华到心灵深处，被她打过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我只要与她眼神无意相遇，就狠狠挖上她几眼。或许她知道我就是当年被她打过的那个人吧？或许我除了长高了之外什么也没改变吧？或许她在表爷爷那里了解一些我个人信息吧？管他呢！反正每次她都是有意回避。每次挖过她之后都有复仇的快感在升腾。
　　 中考和期末考试她还是排在我的头上。不管我怎么努力她依旧骑在我的头上。好像她这辈子注定了要骑着我。我倒要看看她用了什么魔法，把她的名字牢牢贴在我的头上，我开始偷偷的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一天中午同学们都出去吃饭了，何烂烂没动一直坐在那里。当她确定没人在走动时，不知为什么她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边窥探着窗子，一边急忙打开了破旧的饭盒，从里面拿出一个馒头，我清楚看到馒头上长有几片绿茸茸的短毛。她很淡定的用纤细的手指除去之后，把它掰碎放回饭盒里，然后倒入杯子里的水用小勺搅成湖状，又拿出一个装水果罐头用过的玻璃瓶，从里面抽出一条咸菜，然后大口吃了起来。
　　 这也能吃的下去？太不卫生了。我在心里偷偷的笑了整整一个下午。
　　 或许好奇的缘故吧，我又观察了她好几天。差不多每天都如此，只要能下肚的她都吃。
　　 我终于为自己错误的判断而红了脸，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我对她的痛恨和敌意减轻了许多，替代而来的是同情和怜悯。
　　 很快同学都发现了这个秘密，没人挑明也没人去说，找一个个合适的理由帮她提供一口吃食。开始她倔强的拒绝，慢慢的她接受了这份友谊，她的脸上也增添了少有的快乐。
　　 她身边的男生多了起来，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理，或许同情过后还是不能原谅她的缘故吧。于是，我在心里依旧叫她何妖。
　　 在学习紧张的气氛中，不知不觉中又一个周末开始了。下课的铃声刚响起，同学们一个个的行动比兔子还快，等我走出教室时他们和停在窗前的自行车早已踪迹皆无。我单腿跨上自行车，单脚点地正要起步，何灿灿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
　　 “真是大白天撞见鬼了”。我皱着眉头说。
　　 “你就那么讨厌我，那么恨我吗？”何灿灿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
　　 “没有哇，你我从前相识吗？无冤无仇的何谈恨你？我刚才的话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在这里还有捡骂的？”我坏笑了笑。
　　 何灿灿犹豫了一会儿，没抬头接着说：“开学的那天老师点姜浩的名字时我就知道了是你，本来早应该向你道歉说声对不起，可是总是没勇气面对你……”
　　 “你说是我？那就算是我吧，我接受了你的道歉。还有事吗？没事我走了。”我支在地面上的脚开始用力，准备起步。虽然表面上我还是无所谓，心里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
　　 “我想和你解释老鹅的事，你能给我这个机会吗？”此时的何灿灿抬起了头，眼睛勇敢的直视着我，眼神里有祈求。
　　 我们第一次这样面对面，而且距离近的不能再近。原来她竟然那么漂亮，大大的眼睛被长长的睫毛包围着，随着眼睛的眨动而闪动着，有些消瘦白净的脸上，在配上一个小而性感微微上翘的嘴唇倒有些像古画里的仕女。我们同在一个班级这么久了，我从来没仔细的看过她的脸，可我太熟悉她的身材，纤细而均匀，一样的校服她穿在身上，无意间让普通的校服增添了感官上的美，同时也有一种昂贵的价值感，而不是价廉的那种，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我一旦发现这个熟悉的身影，就偷偷做好了狠狠挖她一眼的准备。
　　 “解释吧，我在听”。我停止了用力的脚。我倒要听一听这个何妖怎么说。你长的倒是一副好模样，男生都围着你转。你以为你漂亮我就像所有的男生一样讨好你，原谅你？不知为什么那种强烈的屈辱感突然让我愤恨，让我冲动。被打过的屁股再一次隐隐作痛。
　　 她咬了咬有些苍白的嘴唇好像在下决心，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爸当时得的是肺病，一直没钱看，最后咳血。就想吃顿肉，可家里哪有多余的钱呀？只好打老鹅的主意。我和哥哥拿着菜刀面对老鹅几次都下不了手。几天之后我爸的一腔血马上就快倒空了，于是哥哥提起菜刀出去了，吩咐我烧水退鹅毛、炖鹅肉。我正在烧水哥哥满头大汗的跑进来说老鹅挣脱后，跑出院子不见了。我来不及放下烧火棍就赶了出来。当时的情景我都看到了，我的心情很难过，老鹅跟了我们四五年了，就这样死掉了。还是被你拧断了喉……我当时也不知是怎么啦，就打了你。本以为表爷爷搬家时你会来何村时，当面向你道歉。你却没来何村，我只好问表爷爷你的名字和住址，希望有一天能对你说声对不起”。何灿灿说完之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这个故事真精彩，我被感动了。我接着帮你往下编。那老鹅看你们下不了手，便想怎么杀身取义、对！用词不当、应该是杀身献肉。偏巧我路过老鹅便选择了我为目标，故意激怒我逼我杀了它完成了它的心愿，帮它修成正果。哈哈……”！我摊开了两手做出一个大功告成的姿势。
　　 “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追逐着你不放呀？”何灿灿眼里明显有了泪。
　　 “你的鹅是仙鹅，当然知道你的心思了。就算这都是真的，你拿在手里的钱怎么解释？”我回了一句，脚下用力自行车转动双胎，很快便加快了速度。我心里着实的生气起来，人不怕做错事，怕的是不敢承认。说一句我错了能死呀？她若是我妹我早都给她一个大嘴巴。
　　 “那钱是表爷爷送给我爸买棺材板的，和老鹅的事没关系。我去表爷爷家追的是你拿走的老鹅”。后面传来了何灿灿的尖利的哭声。
　　 她的哭声引来了路人好奇的眼光，我害怕路人的误解，用最快的速度又返回了原地。“你别哭了，知道的是你没事在那编瞎话理亏的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了你”。我几乎在咬牙切齿。
　　 “事情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不是的！”她几乎在喊叫，声音有些沙哑。
　　 “没别的事我走了。”我极力的控制我冲动的情绪。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打开洗的发白的书包拿出一封信“这是表爷爷临走时留下来的，让我有一天看到你交给你。”虽然不哭了但还在哽咽。
　　 这个何妖又在搞什么花样？表爷爷的信？表爷爷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的地址不会寄，要她稍带。我奈着性子打开了信。我看到了那字体确实是表爷爷的，有些疑惑便仔细的看了起来
　　 信的内容是：小子我走了你也没露面，我知道是因为灿灿的事。你觉得委屈，也失去了面子。你这么狭小的心胸日后怎么做男人?怎么顶天立地？灿灿手里拿的钱是我给她爸买棺材板用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灿灿真找到了你，我希望你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诚心接受她的道歉。我了解你的性格，自信是好事太过于自信会自负的。灿灿虽然是个女孩子，都敢面对自己的错误，你又有何难。同时你应该学会听人解释，再下结论也不迟。小子，表爷爷会永远想你的。我看完惊呆了。我懂得表爷爷这封信的用意，在表爷爷的信中不难看出何灿灿的执着与真诚，更明白何灿灿要见我当面道歉的决心。否则表爷爷绝不会多余的附上这么一封信的。我习惯了的扶了扶滑下来的眼镜，没说话。
　　 “表爷爷说什么了？”何灿灿小心地问。
　　 我抬起了头说：“没说什么。”我看到了何灿灿眼里残留的泪痕，从兜里掏出了擦拭眼镜用的手帕递给了她，“擦一下眼泪吧。我信你了。”虽然心里像刚吃过一只死老鼠很不是滋味，但我依旧一脸的无所谓。
　　 何灿灿接过手帕，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这时，我发现她长的真的很秀美。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对何灿灿产生了说不清的一种情愫，看不到她的身影我就会莫名其妙的感到孤独，孤独的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了我自己。我对我的想法突然感到了害怕……
　　 为了大学梦硬生生的把自己的情愫，压在了心灵的最深处，除了和其他同学一样时不是时的送给何灿灿一些水果和吃食外，一切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日子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溜走了。一晃又到了秋天。天气渐渐转凉了，瑟瑟的秋风舞动着枯黄的树叶满地的疯跑，不小心划在脸上火火辣辣的疼。教室里的同学在一天课程结束后，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天南海北的胡侃声音大的吓人。我还有一些英语单词要背，只好走出教室来到操场上，坐在长条木椅上看单词。虽然觉得有些寒意但却心静。
　　 “在背单词呀？”
　　 我抬起头见是何灿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面前，我迎着她站了起来。，合上了书本。“噢，是你呀。功课作完了？”
　　 她点了点头没说话。脸上挂满了忧郁和苍凉。这时一片飘落的枯叶落在了她的长发上，游动了几下便滑落了。她弯下腰拾起那片落叶，拿到鼻子前闻了闻。虽然她用那片叶子遮住了半个脸，但我还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她眼里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