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少年窘境
　　
　　 烈日当空，没有一丝风意，空气仿佛凝固了。
　　 中午的小镇，人影稀疏，蚂蚁排着长队陆续往巢里撤，几棵跑不动的老树垂头丧气的站在阳光中。
　　 “嘟嘟，嘟嘟，嘟嘟……”
　　 一辆救护车鸣叫着从镇中心的街道上呼啸而过，瞬间将老榕树远远地甩在后头，几只不幸被轧死的蚂蚁在高速滚动的车胎上变得血肉模糊。
　　 路边的几户人家不约而同地从窗户探出头来，用询问的目光追寻救护车远去的背影。
　　 救护车在中心医院门口停下。
　　 “让开！让开！快让开！”
　　 “爸，撑住啊！撑住啊！一定要撑住啊！”
　　 几名年轻的护士，一个瘦弱的少年，共同推着一位戴着氧气瓶的老人以最快的速度直奔急诊室。
　　 走廊中的病人、家属很配合地靠边站，不时有人向少年投来同情的目光，大概是在可怜他爸爸得了重病。
　　 “家属不能进去，请在门外等候。”
　　 老人被推进急诊室，少年心急，想进去陪护，却被护士一句话无情地拦在门外。
　　 伴随着急诊室的大门的关闭，渐渐看不到病弱憔悴的爸爸，少年的心瞬间被掏空了。
　　 他一会坐在走廊边的凳子上，低垂着头；一会抬起头来，忧虑地注视着急诊室苍白的大门，他希望门快点打开，又害怕门突然开了；一会又站起来，焦躁不安地原地徘徊……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子上的小兜，小兜的鼓涨很明显，粗看好像藏着个“小胖子”，细看却又不太像。一路颠簸之后，从家里带来的六千块，确切地说是爸爸的救命钱，家里的全部储蓄，还像个乖巧的婴儿安稳地躺在里面，他这才稍稍有点放心。
　　 来的时候，邻居好心提醒他：“钱太少了，不够治病”。
　　 他不相信。
　　 这六千块是哥哥辛苦了三个月才赚来的，够他和爸爸两个人生活一年了，怎么可能不够呢？而且，他也无法拿出更多的钱，除非问在印刷厂里干苦力的哥哥拿。哥哥干活很辛苦，他很心疼，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允许自己问哥哥多拿一分钱。
　　 急诊室的门开了，出来一名护士。
　　 “我爸怎么样了？”少年关切地问。
　　 “目前病人情况紧急，急需手术。请家属在风险协议上签名，上缴手术费。”
　　 少年正准备签名，突然看到上面写着“手术费3万”，脸一下子红了，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他迟疑了一下，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李小志。
　　 “医生会尽快安排手术的，你跟我过去缴费吧。”
　　 “哦——，好。”小志不知用了多大的勇气才吞吞吐吐地挤出这个“好”字。
　　 一路上，小志几次想将自己的窘境告诉护士，但是还没开口又把话给咽回去了。
　　 他害怕医生知道他没带够钱，不肯给爸爸治病，想一直隐瞒下去，瞒到医生给爸爸动完手续，再说出真相，求医院宽限几天，自己一定设法凑够手术费。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必须马上过去缴费，否则医生可能停止手术，这等于要了爸爸的命。
　　 他像一个满怀心事的木雕，隐藏着难以启齿却不得不说的秘密，挪动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双脚，定定地跟在护士身后。
　　 “说吧，迟早都要说的，豁出去了，老天不会对我那么残忍的。”小志看着护士的美丽纯洁的白色衣裙，心情舒缓了一些，准备坦白一切。
　　 “好啦，快到了。胡主任在那间办公室里，你自己过去缴费吧。”护士指了指前面的办公室，说完，转身走了。
　　 小志欲言又止，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二、骄横大小姐
　　
　　 收费室，朱色的办公椅上，约莫五十多岁的胡医生专注地阅读一本医学杂志。
　　 “咯咯咯，咯咯咯”，一阵急促响亮的高跟鞋走路声过后，进来一位时髦的年轻女孩。
　　 她头染碧发，唇涂红膏，身穿露脐T恤，肩上还挎着个爱马仕包包，笑眯眯地站在胡医生面前。
　　 胡医生微微抬头，透过鼻梁上的老花眼镜睇了女孩一眼，皱了皱眉头。
　　 “胡叔叔，你不认得我啦？我是郭小敏啊。”女孩藏起了笑容，有点不高兴了。
　　 “小敏？郭大哥的女儿？”胡医生回想起来了，乐呵呵地说：“记得，记得，当然记得。小敏啊，你都长这么大啦。”
　　 “是啊，胡叔叔，去年我还考上华夏大学了呢！这可是重点中的重点，名牌中的名牌吶！”小敏得意地炫耀着。
　　 “咳咳，这个好。这个好啊。”胡医生不大喜欢她的高调，但看在她爸爸的份上，还是赞了她几句。
　　 “今儿怎么这么有空，到医院看叔叔来了？”
　　 “男朋友闹肚子，带他过来做检查，顺便看看胡叔叔。”小敏眉宇间露出一点愁绪，看得出她是真心疼她男朋友的。
　　 “唉，得注意身体啊。”
　　 “哦，对了，胡叔叔，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小敏从包里取出一大袋绿茶，放在胡主任面前的办公桌上。
　　 “这孩子，来叔叔这儿也带礼物，太见外了。说吧，有什么事？”
　　 “胡叔叔，还是你了解我。这样的，外面队伍还很长，好久才能轮到我们。叔叔快叫其他病人退后，让我男朋友先检查。”小敏说话一气呵成，仿佛一说完她男朋友就能得到“优待”一般。
　　 胡主任为难地说：“这事不好办啊。”
　　 “怎么就不好办了？你不是主任吗？只要你开口，谁敢不听？”小敏不解地问。
　　 “这样做，别人会说三道四，影响医院的声誉。”胡主任解释道：“我得以大局为重啊。”
　　 “什么大局小局的，现在最大的大局就是马上给我男朋友做检查。我堂堂院长的女儿，带个病人来看病，医院给行个方便，有什么可说的？”小敏不以为然地说。
　　 “你还是走吧，别在这给你爸爸添乱了。”
　　 “添乱？要是我爸在这，早就成全我了，哪像有些人。”小敏有点恼了。
　　 “呵呵，”胡主任苦笑道：“小敏，你还是走吧。这事我真的办不到。”
　　 “办不到？这事再好办不过了！我看你就是存心在和我作对！”小敏的大小姐病发作了。
　　 胡主任见她蛮不讲理，索性埋头看书，不再搭理。
　　 “等我爸回来，有你好看的！”
　　 郭小敏恼羞成怒，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冲胡主任“哼”了一声，顺手把桌上的绿茶一并带走。
　　 胡主任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医学杂志上，完全无视郭小敏的无理取闹。
　　 直到高跟鞋的声音远去了，他才微微叹了一口气。
　　
　　 三、慈悲主任
　　
　　 医院的走廊上，护士的背影已经消失了，小志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满腔怒火的小敏，正愁着没地方发泄，突然看到前方发呆的小志，心中升起一道恶念。
　　 她朝着小志的方向，快步往前走，经过小志身边时，用肩膀狠狠地撞了他一下，把他撞倒在地上了。
　　 “哪来的穷小子，不长眼睛啊，站在这挡本小姐的道！撞死了活该！”
　　 小敏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边走边骂，又回头看看丑态百出的小志，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小志从地上爬起来，猛然想起找胡主任的事，也没心思跟小敏计较，直接到主任办公室去了。
　　 “胡主任，您好。我是来交手术费的。”小志敲了敲门，轻声问好。
　　 胡主任寻声望去，看到小志俊俏的脸蛋时，仿佛着了魔一般，整个人都愣住了，凝视了片刻，眼睛微微有点潮湿。
　　 “胡主任，您怎么啦？”小志被他这样看着，觉得很不好意思。
　　 胡主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哦，快快，进来坐着说。”
　　 “谢谢主任。”小志在胡主任对面坐下。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呀？”胡主任很关心地问。
　　 “我姓李，叫李小志。我，我是来给爸爸交手术费的，爸爸情况很危险，正在动手术。”
　　 “哦，你是李大军的家属？”
　　 “是的。”小志点点头。
　　 “手术费3万。”
　　 “可我现在只能拿出六千……剩下的，可不可以迟点再补上？”小志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胡主任。
　　 胡主任也在看他，目光极其温和，这样的眼神，小志在爸爸那里也曾见过。
　　 “可以，你就先交六千吧。”胡主任依旧温和地说。
　　 想不到主任应允得这么轻松，丝毫没有为难自己，小志心里又是喜悦，又是感激。
　　
　　 四、半路杀出个郭小敏
　　
　　 “不可以！”突然有人在门口厉声说道：“先缴费，后手术，这是医院的规定，谁也不许违背！”
　　 冤家路窄，不知何时，刚才把小志撞倒的小敏又出现在主任办公室了。
　　 小志和胡主任脸色都变了。
　　 “刚才你把我撞倒，我还没找你算账，现在你又来这捣乱？”小志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撞你又怎样？你咬我啊？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一个乡下的土包子！”小敏傲慢地竖起眉毛。
　　 “你？”小志愤怒地握紧了拳头。
　　 “小志，别冲动。”胡主任忍不住批评小敏：“说话放尊重点。”
　　 “尊重？我对你已经够尊重了！可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给脸不要脸！”
　　 “你有什么冲着我来，不要为难小志。”
　　 “我就要为难他怎么啦？先交钱后手术，医院向来如此。他必须马上交钱，否则停止手术！”小敏得寸进尺。
　　 “你懂什么？医院上次就是因为动手术不及时，死了几个病人，受到外界的严厉谴责，政府差点下令关闭医院，你爸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摆平这件事。你休在这里给他惹乱子。”
　　 小敏怔了一下，但依然不依不饶：“你瞎说！我怎么没听我爸提起过？其他人我不管，这乡下土包子必须先交钱。”
　　 “今天我就帮定小志了！有本事你就和我对着干！”胡主任语气十分强硬，铁了心要帮小志，就算得罪眼前的郭家千金也在所不惜。
　　 “小志？叫得好亲切哦！你跟他才认识多久啊？就帮着个外人欺负我！”
　　 “没人谁欺负你，是你欺人太甚，恶有恶报。”
　　 “哟哟哟，不说我还没发现，他长得还挺像你的嘛。你该不会，把他当成你十多年前死去的儿子了吧？”小敏火上添油。
　　 “我儿子没有死！你给我滚出去！滚！”胡主任愤怒得眼睛发红，抓起茶几上的杯子，怒吼道：“再不滚我就砸死你！”
　　 这时，门口已经挤满了人，大家议论纷纷。
　　 “这也欺人太甚了吧！”
　　 “谁家的姑娘啊？这么蛮横？”
　　 “太没有教养了！”
　　 ……
　　 小敏从未见过这种架势，这回真被吓到了，脸色微微发紫，在众人的谴责中仓皇逃跑。
　　
　　 五、午夜梦回忆往事
　　
　　 “嘻嘻，嘻嘻，爸爸，快来追我呀，快来追我呀……”
　　 小涛在前面一边跑，一边叫，高兴得手舞足蹈。
　　 胡主任故意追得很慢，看着五岁的儿子迈开小脚奔跑的模样，心里感到很满足。
　　 父子俩绕过一处又一处盆景，几乎跑遍了整座公园，跑累了就坐在公园的石凳上休息。
　　 每逢这时候，小涛总爱往胡主任身上钻，像只可爱的小松鼠一般依偎在他的怀里，渐渐地进入梦乡。
　　 等他睡着以后，胡主任就小心翼翼地抱着他一起回家。
　　 和儿子在一起的日子，是胡主任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这座花园见证了父子俩的幸福时光，也记录了他们最沉重的过往。
　　 那是一个美丽的春天的早晨，风和日丽，花开甚好，鸟儿在树上欢快地唱着歌儿。
　　 胡主任又带着小涛到公园里玩耍，几轮追赶过后，小涛突然说：“爸爸，我要捉迷藏。”
　　 “不行！爸爸找不着你怎么办？”胡主任不想儿子离开他的视线。
　　 “找不到才好玩嘛，说明我赢了。”小涛仰起小脸，开心地笑着说。
　　 “还是不行，爸爸不放心。”
　　 小涛不高兴了，撅起小嘴，两眼泪汪汪的。
　　 “好好好，爸爸答应你就是了。”胡主任心疼儿子，答应了。
　　 “嘻嘻，爸爸，转过身去，不许偷看。”
　　 “不看，不看，爸爸不偷看。”
　　 胡主任转过身，背对着儿子。
　　 小涛兴奋地跑到一块岩石背后，躲起来了。
　　 “藏好没啊？”
　　 “还没呢。我想换个地方。”小涛稚气的声音从岩石背后传出来。
　　 “别跑远哈。”
　　 “哦。”
　　 过了一会，胡主任又问：“藏好了没啊？”
　　 小涛不再回答。
　　 胡主任转过身，扫视一下四周，开始寻找儿子。
　　 小涛藏得够严的，胡主任找了好几个角落都没发现他。
　　 “小涛，快出来，爸爸买了你最爱吃的冰淇淋。”
　　 小涛不出声。
　　 “行呵，够有耐性的，真不愧是我儿子。”胡主任表扬了一句。
　　 又过了半个小时，胡主任找也找不到，叫也没人应，开始心急了。
　　 “小涛，爸爸找不到你。你赢了。快出来吧！听到没有？”
　　 小涛依然不出声。
　　 “小涛，别闹了，快出来！跟爸爸回家去！”
　　 四周静盈盈的，哪里有小涛的声音。
　　 胡主任快崩溃了，发疯地四处寻找。
　　 “小涛，你在哪呀？小涛，小涛，小涛……”
　　 凌晨三点，胡主任从睡梦中惊醒，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嘴里还在喊着儿子的名字。
　　 胡主任竖起身来，摁亮台灯，看到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人，方然晓得刚才的一切皆是梦境。
　　 自从十多年前，儿子不见以后，胡主任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天夜里都会梦见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