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人默默地坐着，相对无言。杨帅实在不愿意这么坐下去了，他害怕这难耐的沉默。他正要离开，但张晓玫却开口了。她的声音带着伤感，还有一丝怨恨和对他的同情。她说：“我也不知道她会走，她从来没对我提起过。”
　　 杨帅望了望屋顶，哼了一声：“我也不值得她为我留下，她离开，是她的自由。”
　　 “可是，你爱她。”张晓玫的眼光，火一样的射在他的脸上，似乎要穿透他的胸膛。他害怕这个女人，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
　　 “有用吗？”他是在回答她，也是在拷问自己。
　　 “你是个好人，我想，只是她还没有发现而已。”
　　 “好人？可我觉得，好人这个词，对于我来说，对于所有的人来说，是个贬义词。我不想给别人留下这样的影响，我倒是宁愿，自己在别人的心目中，是个坏人。”他站起来，望着张晓玫依然犀利的目光，说，张姐，我走了。
　　 “再坐会吧！”这个强大的女人，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让他觉得人性的虚伪。
　　 “不了。”
　　 “杨帅……”
　　 他转过身，望了望扶着门框的张晓玫：“张姐，有事吗？”
　　 张晓玫茫然地摇了摇头。
　　 杨帅舒了口气，像从荒漠中走出来一绊，心情顿感舒畅多了。他迈着修长的双腿，茫无目标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周围，是碧绿的麦苗，一垄挨着一垄，直至远处的天边。春来了，随着麦苗的拔节，随着麦海在春风里荡漾。这是杨帅没考上大学的第一个春天。他向远处望去，弯弯曲曲的山路像一条褐色的飘带，或者像一条扭动着的毒蛇。一会儿隐没在山丘之中，一会儿又昂着头傲视一切。一只山鸡被惊动了，拖着长长的尾巴，飞过草丛，然后，钻入一处灌木丛中。
　　 “杨帅——”
　　 听到有人叫他，杨帅回过头，看见了大壮笑眯眯的模样，身边还有一位浓眉大眼的姑娘。不用说，这个姑娘，一定是大壮的妹妹——山妹。
　　 “大壮，去哪儿了？”见到了老同学，他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他和大壮是小学同学，上初中的时候，大壮就不念书了。至于大壮的妹妹，他也是小时候见过几面，已经没有了印象。而此时，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山妹，虽然满脸通红，粗粗壮壮的，但也有一些少女的风韵和矜持。
　　 “挖药去了，没看见我哥身上背着的筐吗？”没等大壮回答，山妹就指了指大壮身后的竹筐说。
　　 “山妹，这么没大没小的。”大壮瞪了山妹一眼。
　　 “管你什么事？我又没跟你说！”山妹一副霸道的样子。
　　 “你……”大壮着实那这个没办法。
　　 “好了，我又没怪山妹，算我有眼无珠好不好。”杨帅被兄妹俩逗笑了，以自残的方式企图化解兄妹俩的剑拔弩张。
　　 “我可没说你有眼无珠啊！”山妹还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我也没说你说的啊。”
　　 “这才像话。”山妹捡起一块石头，向远处扔去，几只麻雀被惊起，叽叽喳喳地叫着，飞向高空。
　　 三人说着笑着结伴而行。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好长。远处，传来一阵高亢嘹亮的山歌，给寂静的山林，涂抹着一丝心旷神怡，难以言状的亲切感。
　　
　　 2、
　　 今天，沉寂的山路忽然变得热闹起来，赶牲口的，挑着山货的，闲散的情人，无拘无束的孩童，给山路增添了一丝亮丽的色彩。这一切，皆是因为十几里外的镇上，一年一度的三月三集会拉开了帷幕。
　　 杨帅也在这样的人流中，急急地赶着路。他没有伙伴，他喜欢这样一个人走，看自己的风景，想自己的心事。
　　 “杨帅。”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从后边传来，他有点不乐意地回过头，却是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山妹。山妹今天梳了个马尾辫，上身穿了一件红毛衣，下身穿着一件深蓝的裤子，脚蹬一双白球鞋。这身打扮，让她多了一些干练洒脱，倒是比那天和大壮在一起的时候受看多了。一双火辣辣的大眼睛，闪动着野性的光芒，仿佛要将一切点燃一般。她肩上挑着一根扁担，随着走路的颠簸，扁担忽闪忽闪的，她的马尾辫也在一跃一跃地上蹿下跳，紧绷绷的红毛衣勾勒着她的丰满和成熟。
　　 “看啥呢？”山妹冲着发愣的杨帅喊了一声。
　　 “你要去卖药啊？”回过神的杨帅问。
　　 “你干啥去啊？空着两个拳头，好逍遥自在啊。”山妹走到杨帅跟前，取下肩上的扁担，在路旁歇了下来，然后，掏出一方白色的手帕，轻轻揩拭着额头渗出的细密的汗珠，望着杨帅笑。
　　 “我啊，随便逛逛。你哥呢，怎么让你一个女孩子去？”
　　 “他啊，和东村的一位姑娘遇面去了。”山妹说着这话，忽然间就不好意思起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杨帅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再没有问什么，只是接过山妹肩上的扁担，轻声说：我替你背吧。
　　 “怎么，我的话让你触景生情了？”杨帅的表情，并没有逃过山妹的眼睛，她关切而不安地问。
　　 “没，没什么。”杨帅不敢看山妹火一样的眼睛，沐浴着阳光的抚摸，吮吸着山风送来的野草的气息，心里稍微清爽了一些。
　　 “杨帅哥……”山妹忽然一声深情地呼唤，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叫，胖乎乎的脸蛋越发红了。
　　 “山妹，你叫我哥啊？”杨帅回过头，第一次听山妹这么叫自己，他有一丝惊喜，也有一丝不解，而山妹的眼里，却装满了她从没看到过的女性的温柔。
　　 “杨帅哥，你放心，没必要难过的。”山妹说完，就自顾自走了，留给了他一个难解的谜。杨帅将肩上的扁担活动了一下，随着人流大步向前走去。
　　 不知是前世有缘，还是命中注定，下午回来，杨帅和山妹又碰在了一起。赶集的人又像早上来的时候那样，急匆匆地往回赶。但还是有一些年轻人，在各处散漫地走着，有时嘴对着嘴说着悄悄话，有时亲昵无间地拉着手，在春的美好中浅踏，似乎忘记了归途。鸟儿时不时被惊起，从这棵树上飞到那棵树上，或从低垂的枝间飞到高仰的枝头，惊奇地打量着稀奇古怪的人们。已呈现着繁茂的野草，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或者伸着手蹬着腿的小树，或俯首低语，或交头接耳，探讨着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山妹，为啥不念书了？”
　　 “哼，念书，念书，考上大学又能干什么？走后门，拉关系么？不惜一切向钱看吗？我才不干呢。再说，我离开家乡这青山绿水，还真的舍不得呢。一个人一生拥有着这样一片天地，我觉得比什么都好。”山妹说得有点激动。
　　 杨帅看着山妹一反常态的举动和思想，不知这个姑娘今天怎么了，不是在集市上受什么委屈了吧？
　　 “那你，就在这儿待一辈子了，在这深山老林待着，不出去了？”
　　 “你以为我要和父母亲那样只是待着吗？我要用自己的双手，让这山林更加美好，着这片土地更加肥沃。杨帅哥，你和我一起干吧！”山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连她都觉得太唐突了。但她还是停住了脚步，期待着杨帅的回答。
　　 杨帅望着山妹，她那一双不大的眼睛清澈而真诚，但他不知怎么回答她。她的愿望是多么美好，她的心灵是如此的纯真，她的感情又是如此炽烈。好久，他才对着这张毫无粉饰的脸点了点头，也许只是为了安慰她。
　　 山妹笑了，就像一朵盛开的野菊花。
　　 他们走在布满山花的小路上，群山拥抱着他们，泥土的清香，野花的芬芳，没有世俗的杂尘，没有世俗的喧嚣。
　　
　　 3、
　　 山妹觉得自己长大了，忽然之间，没有了成长的恐慌，似乎，已经踏上了胜利的归途。那天，在小树林里，她鼓足了勇气对杨帅说：“我喜欢你，杨帅哥。”杨帅起初没有同意，他怕辜负了山妹的，也害苦了山妹，但面对山妹的真诚，他接受了，并且说：“我和你一起干。”
　　 一个夕阳染红西天的傍晚，山妹推开了哥哥的房门。此时，大壮正在看书，见妹妹进来了，问：山妹，有事吗？
　　 “哥，我……”山妹欲言又止，她不知怎么向哥哥开口。
　　 “怎么了，傻妹子，今天倒像是个大姑娘了。”大壮笑了笑说。在大壮的眼里，山妹永远是个孩子，一个永远被他呵护的小女孩。
　　 山妹抬起羞涩的脸，鼓足勇气，说：“哥，我爱上杨帅了。”
　　 “你怎么能爱上他？这不是瞎搞吗？你告诉她了吗？”大壮将书扔在桌子上，嚷了起来。
　　 “爱上他怎么了？难道你不了解他吗？我们有共同的愿望，你可不要和爸爸妈妈一样也反对我。我还以为你会支持我，才告诉你的。哥……”山妹的心让哥哥的这一嚷，一下子冷了，但他还是拉着大壮的胳膊摇着。自打她记事起，哥哥就一直迁就着她，呵护着她，也支持着她。
　　 大壮没有立即答应妹妹，他走到窗前，望着起伏的群山，思绪万千。是的，他了解杨帅，他是个不错的，也敢于担当的人，他也相信妹妹对杨帅的一份真情。可他有一种预感，虽然他说不出这种预感来自于哪里。一直以来，妹妹就是他的全部，他希望妹妹幸福，他更不愿意让妹妹受到任何委屈。他回过头，望着妹妹依然祈求的目光，点了点头。
　　 山妹的眼里闪烁着激动欣喜的泪花，她扑进哥哥的怀抱，就像一只温柔的羔羊，幸福地抽泣着。
　　
　　 4、
　　 然而，另杨帅和山妹都没想到的是，林梦君居然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她一直都希望脱离的山村，这个生她养她的故乡。林梦君的归来，让整个山村似乎都沸腾了。这还是当年那个林梦君吗？林梦君戴着一副镶着金边的眼睛，看样子，一定价值不菲。头发被染成了黄色，而且还烫着卷披在肩上。一身时髦的打扮，衬托着婀娜多姿的身材，脚上蹬着一双红得发紫的高跟皮鞋，走路叮咣叮咣的。一个小巧的挎包斜斜的跨在肩上，随着脚步一摆一摆的。
　　 林梦君到了家里，屁股还没挨着板凳，就直奔张晓玫的家里。
　　 张晓玫想不到眼前这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会是林梦君。她站在门口，望着林梦君，问“你找谁？”
　　 “就找你啊，张晓玫。怎么，还不让进？”林梦君歪着脑袋，笑着。
　　 林梦君一出声，张晓玫才彻底明白过来，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张晓玫，就伸出拳头，在张晓玫身上轻轻地擂了一下，说：“是你啊，不是听声，我还真的认不出来呢。快进来，快进来。”其实，要是放在以往，张晓玫会和林梦君笑着闹成一团。但现在，林梦君一身名牌，她的拳头也胆怯了。
　　 林梦君轻车熟路走到张晓玫的房间，一屁股蹲在那张吱吱呀呀的床上。
　　 “死丫头，回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你呀，变化真大，像个城市人了。”张晓玫不无羡慕的说。
　　 林梦君接过张晓玫接过来的杯子，说：“晓玫，知道吗？我这么做，可不是只为了我自己。”
　　 “是因为杨帅吗？”
　　 林梦君点了点头，说：“和杨帅在一起的时候，老看着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表面所呈现出来的阳光，其实内心却是那么悲观失望，我不想看着他那样，也不想听他埋怨命运的不公。命运也真会捉弄人，我们三个人都没考上大学，前途成了泡影。我壮着胆子，走出了大山，就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这次回来，就是希望他和我一起去，一起去闯世界。”林梦君说着，似乎已经看到了她和杨帅漫步在霓虹闪烁的城市街道，或者，坐在那宽敞明亮的办公楼里，享受着城市灿烂的阳光。
　　 张晓玫傻眼了，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虽然，她知道，林梦君曾经和杨帅揍得很近。但杨帅那个闷葫芦，她可从来都没看上眼，林梦君也一直没提过这事。他们三个是一个村的，一直从小学，到初中、高中，都很要好。但在张晓玫的眼里，他们就是兄弟姐妹，从来没想过谁和谁要生活在一起，要相爱一生。也许，他们的在别人眼里，他们的关系已经超出了青梅竹马。或者说，在这个近乎封闭的小山村，人们还是能认识到同族之间的婚姻，是不被认可的，也是违悖常理的。虽然，在岁月的长河中，一个村子里的所谓同族，已经远远超出了血脉上的亲情，但也正是条件的限制，住地的分散和数量的少，这种已不属于同族的亲情却具有着亲情的能量和制约。所以，对于张晓玫来说，林梦君所提出来的，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但张晓玫对杨帅的认识，并不是张晓玫认为的那样。虽然，杨帅在她的眼里，缺少着一些男子汉的气概，林梦君的自以为是总是让她没有一个理性的判断。望着林梦君的样子，张晓玫摇了摇头，说：“梦君，我想你是不是看错人了？我觉得，杨帅的消极和悲观只是表面的。他口里的埋怨并不是他内心的想法。是的，他说过穷，他说过要改变，但不是他个人狭隘的穷。他想的，是整个大山。”
　　 “不管他真实的想法怎样，但他只这么想有什么作用。现在这个社会，没有钱能行吗？空谈理想，岂不是异想开天吗？”林梦君对张晓玫的提醒毫不在乎。
　　 “可是，你的离开，已经让他失望了，伤心了，知道吗？你对他的感情，我相信他会有感觉的。但你现在这个样子，他只会更伤心。”
　　 “我一定会让他明白的，我也相信，他会了解我的一片苦心。”
　　 “可是，你所有的改变已经超出了你曾经的本质，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
　　 望着张晓玫失望的眼神，林梦君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抓住张晓玫的手，说：“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吗？晓玫，你告诉我，杨帅他好吗？他出什么事了吗？我这就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