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农村没有电视，没有录像，收音机也很少，偌大一个村子，一年放两三场电影，唱一回小戏就不错了。人们的文化生活很贫乏，很枯燥。因此，如果哪一个村子有说书唱戏吹唢呐的，会像赶集一样，三里五村的年青人，好事的老汉老太婆、姑娘们就涌向那里。平常，人们活动集中的场所也就是生产队的牲口屋了。除去夏季，那里是庄稼人的好去处。那里可以胡喷乱侃，可以说书唱曲，说话不用避人耳目，不会有人给你上纲上线。
　　 小杨庄数三队的牲口屋最热闹。晚上，闲了的庄稼人就聚集在那里，草窝里，煤火旁，饲养员李延文的床上，大人小孩，挤得满满的。李延文好拉弦，孟原好唱戏，两人凑够一台戏，高兴了来两段，弦声如泣如诉，腔调抑扬顿挫，把人带入另一个境地，使他们忘了疲劳、饥饿和烦恼。
　　 孟原这人好玩好唱也挺随和，人们叫唱就唱，满脸带笑。不过，有时候他也刁钻，使一些小计，唱到高潮把人们的胃口吊起来的时候就打住不唱了。有人喊，唱，唱，再唱一段。他却摆摆手，不唱了，不唱了，没劲了。他眼一眯，头一歪，像个被掰倒没拿下来的玉米棒子垂下来。这时就有人扔过来一根纸烟，又有人赶忙给他点上火，他滋滋贪婪地吸烟，一副满足自得的神色，可烟吸完仍不唱，这就叫人思想了。时间长了，人们摸着他的脉了，到他不唱的时候，有人就发话，就指着几个孩子，你们每人回去抱两根红薯，放火里烤烤。没有红薯的时候，就带着鼓动性地说，你们还听不听？听，兑钱到代销店买包饼干，叫孟原吃了再唱。几个常在牲口屋玩耍的孩子便三分五分地兑三毛钱，有人立刻接过钱到代销店买回一包饼干。这边那动人的唱已经开始了。有时孩子们没钱，大人就把钱掏出来。孟原心安理得，自己吃，吃的津津有味，吃完了把头伸饮牛的水缸里咕咚咕咚喝个够，一抹嘴，清清嗓子，叫声，来啦，那个小九哥啊，又亮开嗓门。夜里,戏声听得很远，睡醒一觉的妇女们打个哈欠，嘟嚷一声，还唱哩。看看孩子没回来，就用脚蹬蹬熟睡的丈夫，去把小三叫回来吧，明个还要上学哩。有时候，买来的饼干孟原并不吃，放在他面前。不时用手挪挪，像玩物一样，唱完戏就揣怀里拿走了。一直到深夜，煤火乏了，该添煤了，人们还迟迟不愿离去。
　　 孟原长相到不错，就是一个婆婆嘴，没有胡子。他唱《三哭殿》，既当唐王又演詹贵妃，男腔女腔，动作扮相，逼真感人。孟原人也聪明，那几年流行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他扮李玉和、郭建光、杨子荣，演得活龙活现，翔翔如生。
　　 孟原不是那种吃大馍干大事雄心勃勃的人。他这辈子的嗜好就是唱戏。农村小戏也没那多清规戒律，这边正在地里干活，那边锣鼓哐采哐采一响，家伙一扔就上场了。孟原爱唱戏也爱看戏。小时候，有一回娘叫他去商店称盐，走到街上听说有戏，拔腿就跟着人家跑了。娘这边下好面条只等他回来放盐了，半天也不见他回来，后来一问才知跟人看戏去了。孟原认为我这一辈子就当个演员，把真情送给大家，给人们生活增添一种乐趣就行了。他这辈子最后悔的是没能到县上当演员，上大戏台。据说那年县剧团来招收演员他被选中，可娘死活不叫他去，说唱戏割脚剃头都是下九流，死了不能入老坟，把他好端端的前程给耽误了。为此，孟原还埋怨过爹娘，说如果不是爹娘阻拦他也到县剧团唱大戏了。
　　 孟原虽没能上县剧团当演员，倒也串过几个州县。
　　 那一年闹饥荒，上头供应七大两，填不饱肚皮，大人小孩饿的东倒西歪。阳春三月，地里的野菜刚露出个黄芽芽就被挖吃了，村上的几棵榆树也被人剥了皮。人们面黄饥瘦，身上浮肿。村里弄不来粮食，村长说，咱不能眼看着村人一个个倒下，大家自救吧。村上开证明，证明你不是盲流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自救就是你出外逃荒要饭就行，只要不饿死。可是，出门在外没个手艺怎么混？难道只有站在人家门前爷爷、奶奶、大娘、大婶的叫，吃人家的剩馍剩菜？于是，孟原想到了唱戏，他就与李延文商量，组织几个人，成立个戏班子，总比赤手空拳好。
　　 李延文比孟原大几岁，两人从小在一起长大，当年，他们光屁股挎着割草篮割草，没少站在河滩上吆喝。记得有一次，他们洗完澡从河里出来裤都没穿，尿着尿就那么站在河岸上，李延文当哩啷啷的当当的当当用嘴给他伴奏，他扯开破喉咙大嗓地吼。这时对岸过来姑嫂俩人，姑娘一看“哎呀”一声捂了脸，嫂子是过来人当然不在乎了，对他俩就骂，谁家的龟儿子裤子也不穿，把他那小鸡鸡割下喂狗。他俩一看哧溜一声弯腰拎起篮掂着裤子就往麻地理跑。这次出来，孟原把自己的打算给李延文一说，李延文说这个主意好，于是，就拉了几个人，简单买了两样道具就创豫东了。
　　 那阵子豫东经过饥荒的浩劫后情况已经好转，群众家里囤积不少红薯片，红萝卜片。孟原这个戏班每到地方小戏台一搭，哐哐哐锣鼓一敲，就来几段，唱一场，不管唱得好不好，也不管你家来人没来人，散场后，他们就背着面袋挨门挨户收粮食。红薯片，红萝卜片，玉米，大豆，高粱，什么都要。出来几个月，他们不但用小得轮车推回几百斤粮食救活了村上上百口不能动的老人小孩，孟原还领回个大姑娘。
　　 姑娘叫袁合香，穿着花格子布衫，蓝士林裤，高高的个，白里透红的鸭蛋形脸，说话和气，举止大方，见来人该叫大娘的叫大娘，该叫嫂子的叫嫂子，不卑不亢，倒茶让座，全村人都说，这孟原有福，领回个这么好的媳妇。而那些还未找到媳妇的年青人就寻思，还不如学戏，将来也到外边的大世界闯闯，说不定也能找一个好姑娘，为此，小杨庄学唱戏曾有过一个高潮。可是，像孟原这样的事情再也没有过。
　　 孟原和袁合香的结合像唱的戏一样，是偶然，是戏剧性的。袁合香是个戏迷，好看戏，村上只要有说书唱戏的，她就逢场必到，都坐前排。孟原的戏班到她们村后，孟原的唱腔扮相很快就把她吸引了。有几回她都跑到后台偷偷看孟原化妆卸妆。也许是一见钟情，也许是前世姻缘，像丘比特的箭射中了她一样，她竟鬼使神差，一连跟孟原戏班几个村。青春少女，情窦初开，爱想入非非，她看了戏晚上回来就做梦，做梦就和孟原在一起，还有一回俩人手拉着手一块去赶集，在集市上东走西逛，孟原要给她买戏装，醒来却是梦。这越来越叫她心中不安。这难道是天意？是她们的缘分？她的心乱了，饭也吃不下了。戏班到大王庄演出剩最后一场了，再有一天就要开拔了，就不知去向了，袁合香再也坐不住了。她知道如果再不找孟原表达这个心愿恐怕永远不会有机会了。于是，这天下午她躲过爹娘，趁着夜戏还没开演，大着胆子找到正在收拾道具准备夜场演出的李延文。她说，这位大哥我想问问你那个唱苍娃的叫啥？我想见见他。虽说袁合香胆大，头一回和一个陌生人说这样的话不免有些脸红，心里砰砰乱跳。李延文这人的脑袋瓜很灵，他见过世面，也会揣摩人的心里。他看了袁合香的表情，听了袁合香的话，心里说，好事来了，孟原要交桃花运了，我得使使暗劲促成这件事。他就说孟原在吃饭，你稍等，我叫他。
　　 李延文找到孟原，如此这般地嘱咐一番：你和那姑娘说话要长个心眼，别太实在，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如果她对你有真情实意，就叫她立马跟咱走，过这个村没这个店，千万不敢大意。孟原开始听了这消息还有点不知所措，经李延文这一指点，他就有注意了。
　　 暮春四月，小麦正在扬花，无边的苍穹下，麦子齐刷刷地像墨绿色的地毯铺向天际。原野上静悄悄的，偶尔有一只不知名的小鸟扑愣愣从麦田中飞起。
　　 孟原和袁合香沿着一条田间的小路往麦田深处走去，村头的戏台远远的被她们抛在身后。
　　 开始俩人都有些拘谨，很快俩人就无所顾忌了。
　　 村里公社地域生产家庭人口，村长队长街坊邻居，话匣子一打口就没头了。当然孟原介绍自己的情况，都是捡好的说。孟原说他们那儿都是好地，村里粮食够吃，治安形势不错，他们出来有证明，演戏是春天没活干出来耍耍。袁合香听了明知孟原说的有水分只是偷偷地笑，也不道破。她不管整个公社整个村里怎么样，她也不管孟原家有多少财产，她爱的是这个人，只要能和爱人在一起再苦再累逃荒要饭她也愿意。
　　 孟原已经二十好几了，老婆还没个影子，前几年有人给他介绍一个姑娘，那姑娘听说她好唱戏，说卖嘴的人都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下九流。孟原一听，呸，你嫌我，我还嫌你哩，眼里有个唐粒花，长得像个猪精。孟原很气愤，没见面就吹了。娘也曾劝他不叫他唱戏，可不行，他一听锣鼓响嗓门就发痒，不叫他唱不是要把他逼出精神病么？现在有人自愿找上门，而且喜欢唱戏，孟原怎么不高兴。
　　 天上的星星出来了，开始是一颗，两颗，很快布满天空。星光闪闪，凉风习习，俩人越说越热火，突然，一阵锣鼓哐采哐采，哐哐采采地想起来。孟原叫了一声，快开演了，我还得上场。把腿就往戏台跑。跑几步觉得不妥又回过头对合香说，散了戏你在戏台东北角等我，一定。说完又急急地跑了。袁合香看着他的背影抿嘴笑了。
　　 就在这天晚上，决定了俩人一生命运，他们商定先斩后奏，到孟原家后再给合香的爹妈稍信来，合香爹妈再想阻拦也没用了。于是，第二天戏班演完夜场后，拆了戏台收拾了东西趁着夜色悄悄地走了。后来，袁合香的父亲专门来过一次叫合香回去，合香说，爹你走吧，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辈子我跟孟原跟定了，谁再说啥也没用。父亲没办法，叹口气，留下10斤粮票，20块钱走了。
　　 孟原和合香结婚一年后，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二青。这时孟原的母亲已经去世，整个家务落在合香身上。但是，这些丝毫没有改变她的嗜好。孟原唱戏，合香看戏。孟原出来，合香抱孩子跟着。孟原在台上唱，合香在台下听，从开戏到散戏合香从不中途退场。孟原唱到悲伤处，合香就掉泪，就说孟原，你不会多唱些喜剧吗？那苦戏我一看心里就难受，就想哭。孟原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世间的悲喜同时存在，唱苦戏也是提醒人们多做善事少发生悲剧。孟原常常为有这样一个心底善良，懂得感情的妻子激动不已。合香很贤惠，孟原晚上回来的早晚，冬天为丈夫准备一盆水洗脚，夏天为丈夫准备一盆水洗澡。有时孟原就开玩笑说，合香，我家前世修行好，才得了你这么一个好媳妇。合香就点他一指头，贫嘴，你对我好不就行了。孟原就把合香搂在怀里猛亲，合香就幸福地闭上眼睛。
　　 这一年合香得了肝病，粗体大胖的身体变得面黄肌瘦。尽管孟原四处求医也不见好，最后肝昏迷，一两天就发生一次。那些天，孟原也不出来唱戏了，一直守在合香身旁。每次合香醒来，就对孟原说，你该出去出去吧，我没事，挣几个钱回来也给孩子买点奶。孟原说你不用操心，儿子有奶粉。合香精神好了，就没完没了的说话，孟原，我和你结婚我不后悔，我嫁了我心爱的人，这是我最大的幸福，只是我不在了就苦了你。孟原就捂着合香的嘴说你别胡思乱想，你没事，会好的，好了我去唱戏你跟着。合香说你别宽我的心了，我的病我知道。合香说着还跟孟原开玩笑，你放心，我在阳间不能听你唱戏，我在阴间听。你到哪儿唱，我的魂儿就到哪儿听。孟原听了眼里涌现出泪花来，说，我不要你的魂跟着，我就要你人跟着。孟原就俯下身把合香抱在怀里。合香脸上漾着微笑就乖乖的闭上眼睛。这天晚上，合香拉着孟原的手说，我想听你唱戏。孟原说你想听啥？合香想了想说，就唱《三哭殿》吧。中。孟原就给合香唱《三哭殿》。
　　 撩龙袍上前去劝一劝詹妃娘娘娘娘小秦英打死了皇亲国丈……
　　 孟原唱着眼里的泪就扑嗒扑嗒直往下掉。
　　 合香闭着眼睛，很平静，很安详，像睡着了，像在精心屏气的听戏。其实她已经快不行了，刚才她要孟原唱戏是她死前的唯一愿望。孟原唱完这段戏再叫合香时合香已经停止了呼吸。
　　 合香死时，孟原的儿子二青刚四岁。没人看孩子，孟原上地干活，出来演戏都要带着他，就这样一不操心就出乱。有一天孟原做好饭，盛好汤，又去铲菜的时候，二青把一碗热汤扒翻了，汤洒到手上胳膊上，被烫伤的部位立刻一片紫红。二青疼得哇哇叫，住斜对面的三巧听到孩子这么没命的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跑过来，正好孟原拿着毛巾去擦二青擦胳膊上的汤，三巧急忙奔过去抓孟原的手，不能擦，一擦皮就抹掉了。接着三巧拉过二青到煤堆旁，把和好的稀煤捂在烧伤的部位。湿煤属凉性，过来一会儿二青疼的没有那么厉害了。三巧看屋里东西扔的乱七八糟，和合香在时完全两样，心里说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孩子还好过，一个男人领着一个孩子就难了。她有点可怜孟原，就说，以后你再出去把二青抱我哪儿吧，叫他跟小宝玩。三巧的儿子和二青同岁。平常有时候也在一起。
　　 三巧这个女人很有个性。她丈夫四年前跟公社农技站的拖拉机去拉煤车翻山沟里砸死了，她一个人领着孩子过，但从不向人低头求告什么，别看她身材有些瘦，翻地拉土掰玉米，一般男劳力都比不过她，八九十斤重的草篮不用人托，一弯腰自己就背起来。有一回上了年纪的生产队长以发放救济粮为名晚到她家想占便宜。当时三巧正在纳鞋度，那个队长趁她不防拦腰抱住她把她往床上推，三巧伸手从针线筐里摸出剪刀对准队长。三巧说，你再敢动我就扎你。听得队长赶忙溜走了。从此，再也不敢打三巧的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