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东是一个大胡子，黑脸，身形高大，看上去也很壮实。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时常会碰到他，我一直不知道他姓什么，或许他介绍过一次，但我没有记住，后来也没好意思再问他，只是喊他老板，这是现在最流行、覆盖面也最广的一种喊法。他的房子一共有四层，离我现在工作的地方很近，每次走到办公室的窗户口一眼就能看到，从外观上看，房子有些年月了，麻石状的水泥墙大部分像是被水浸泡过了一样，黑黢黢的。房子的里面也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一楼，采光极差，窗户外面还有一扇窗户，拇指粗的钢筋拦着，再外面，还隔着一堵围墙，呈长条形厚实的围墙有一扇关得严严实实的木门，木门的门腰上钉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纸板。围墙右边的内侧用红砖砌了一间低矮的狗屋，去年里面住着三条狗，一条棕黄色的大母狗和两条小狗，两条小狗一黑一黄，到今年就只剩下一条黑色的了，长得飞快。外面的阳光仿佛是一群小偷，每次都要翻过围墙再穿过两扇窗户才能照到屋子里来，空气也是，但毕意很有限，整个屋子显得昏暗而压抑。我刚搬进一楼的时候只担心这里会不会潮湿，还特意多了个心眼问过房东，房东仰着头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你就放心住下吧，我这房子在打基脚的时候特意隔了厚厚的一层，绝对不会潮湿。可一到梅雨季节，鞋子搁到衣柜顶上都会起绿霉，凡是柔软的东西，只要拧上一把都像是要拧出水来。由此可以想见，像我这样的外地人在C城租一间房子是多么不容易。
　　 我住下后之所以没有搬走，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这里的房子离单位近，价钱也还便宜；二是我这个人最愁的就是搬家，每搬一次家我都要做很长时间的思想准备；三是这里的周边环境还不坏，在感觉上有点介于城乡之间，我曾在农村长大，对在这个现代大都市还能觅到一些田园气息觉得甚为难得；四是我和房东签有协议还交了一笔数目不算太小的押金，协议上签的是他夫人的名字，夫人姓刘。协议上白纸黑字租期为两年，若提前搬走，押金将分文不退。尽管我也有过搬的念头，但这念头大多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已，并没有真正地付诸行动。
　　 我说的一点也不假，C城寸土寸金，像这样一栋房子的外围竟然还有类似于自留地一样的菜园子，真是有点不可思议，但事实确实如此。
　　 房东是本地人，能挣下这份房产自然不容易，按照现在的市价，这栋房子虽然是旧房，但至少也要值几十万，但这是不动产，有一次房东的老婆来收房租还向我诉苦，说儿子和女儿要交学费，家里没钱了。见我不相信，她都有点急了，就跟我算一笔账，说这四层楼家里住了一层，还剩下三层，即使是全租出去了每年的收入也不到三万元，三万元对于一个生活在这样一座城市的四口之家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要不，她也不会每天晚上去一个超级市场打工挣每个月六百元的工资。现在，儿子和女儿念的念初中，念的念高中，正是花大价钱的时候，手头紧巴得很。
　　 开始我还以为房东侍候屋后的菜园子完全是出于一种怡情养性的需要，城里嘛，闲着无事种点花花草草和蔬菜什么的，没什么好奇怪的，但现在看来，倒是关乎生计了。
　　 每天清晨，也正是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就能听到房东出现在菜园子里的大嗓门，有时是因为突然发现菜园子里的蔬菜害了虫子，他一连串的惊讶和咋呼。有时是因为天气，是晴是阴他都会说上一两句。有时则是因为那条又被关了一夜的黑狗，可能是这条黑狗被放出来后兴奋得在菜园子里到处乱蹿，把一些菜地给糟蹋了，气得他总是用粗口一顿乱骂。然后，就听到屋后的臭水沟被搅动的声音。从三楼的阳台上经常有一个竹筐被一根长长的棕绳吊下来，房东将摘下来的瓜果和蔬菜往筐子里一丢，竹筐就会被人摇摇晃晃地扯上去。
　　 租住在二楼的是一对卖蛋炒饭的夫妇。男人四十不到，五短身材，天一热就喜欢打着赤膊，袒露出一身的腱子肉。女人长得秀气，不大爱说话，也很少用正眼看人，整天里里外外地忙个不停。白天，男人去菜市场准备原料，米、生鸡蛋、小白菜、菠菜、红薯粉丝、豆芽菜、田螺等。然后一副无事可干的样子，这里蹲一下，那里坐一下，有时跟附近的居民下下象棋打打纸牌，女人则楼上楼下地忙活着倒垃圾、洗衣服、煮饭、准备晚上用的原料和炉火。每天吃过晚饭后，女人已将清洗干净的菠菜、豆芽菜、红薯粉丝分别用盆子装好，田螺也已炒成唆螺，还有煮好了的米饭，再加上两个冒着焰光的大灶和一些瓶瓶罐罐，用脚踏三轮车装了满满一车。这里离当街的马路只有两三百米远，男人总是用手推着去，在上房子跟前的那道斜坡时，女人总是用手扶着车身，防止装满原料的盆子倾斜或者掉下来，男人则抓紧车的后座使足了气力往上推，男人背上的肌肉就一块块鼓了起来，在夕阳的余晖中泛着油光。
　　 我没有在屋子里生过火。一个大男人，煮少了吃不饱，煮多了又吃不完，锅碗盆瓢又不是我的强项，最主要的是嫌麻烦，天天要去市场上买菜，天天有一揽子活，费时又费力，不划算。每天下班我就直奔当街的百年老店“杨裕兴”，每次我就会经过男人的摊子。男人的生意出奇的好，一个人总是左手操瓢右手操锅忙得不亦乐乎。男人的手艺看上去也不错，还具有观赏性，尤其是在做蛋炒饭时，男人的手法令人眼花缭乱，只看见米饭随着他胳膊有力的挥动不时在空中翻转着又一粒不掉地落到锅里，不时发出滋滋滋的响声。
　　 偶尔我也会去要一份男人的蛋炒饭，男人的记性很好，问了一次就记住了我不吃酸菜和辣椒。趁着男人一边忙乎的时候，我知道男人原是一家餐馆的大厨，一个人出来单干是不久前的事情。
　　 男人每天晚上忙乎到十一、二点的样子就收了工，但男人似乎从来就没感到累过。有一段日子，每过十二点我就会在楼下听到楼上不同寻常的响动，这响动常搅得我有点心慌意乱，晚上想写点东西的想法也经常被打断。我事先并没想到这水泥楼板的隔音效果也会这么差。从响动中不难想像，男人和女人睡的那张木床好像不大结实，甚至担心男人的力气再大点，床就会塌下来，但男人和女人好像从不忌讳这一点，只管忘情忘我地让床发出不同节奏的吱呀声。
　　 那条母狗刚生产那段时间，也会在晚上弄出声响，有时机警地突然冲着外面叫唤几声，有时会一下子从狗屋里冲出来，像是真的发现了什么似的，喉咙不时发出一种咕噜咕噜的声音，还有小狗在狗屋里一边拱动一边从鼻孔里发出的叽叽声。但这些声音都是间或发出来的，只一会，四周就会静下来，等这些声音再度出现时，我大多数时候已经睡熟了。
　　 母狗和那只小黄狗是在不知不觉中才突然发现不见了，小黄狗有可能是送人了，但城里人养的狗大多有着名贵的血统，脖子上还挂着身份证，比人还神气。像这种本地的土狗有谁会要呢？还有那只母狗，就更是没人要了。它们究竟哪里去了呢？房东从来没有主动讲过，我也从来没有主动问过。有好几次我在街上看到几个拖着长铁棍四处转悠的男人，它们会不会是打狗队的人给打死了呢？尽管心里疑惑过一段时间，但这样的事又有谁会时常记挂在心上。
　　 从这天早上开始，我准备起早床，我有一种预感，再在这样一间烟味缭绕而又不透风的房间里长时间地呆下去，总有一天身体会出问题的。我必须利用早晨的时光多到屋子外面的那个窗户口呼吸新鲜空气。房东吱呀一声推开围墙的那扇门时，正好抬头看见我站在窗户口大口地呼吸，觉得很是意外，原本黑着的一张脸惊愕了一下，但很快就冲我笑了。
　　 “早哇，”他说。
　　 “今天是个好天气，”我回应道。
　　 “这段时间凉快了，早上正好可以睡睡懒觉，”房东又冲我笑了一下。
　　 “是啊，”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条黑狗突然从狗屋里蹿出来，对着房东一边扑腾一边汪汪地吠着，神情兴奋，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房东则一边用手将它打开，一边大声地喝骂：“叫，叫死啊，老老实实地给我滚进去！”
　　 挨了一巴掌的黑狗趔趄了一下，尾巴一夹，鼻子里叽叽地哼着，在走进那间低矮的狗屋时还回过头来看了房东一眼，那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委屈而又无奈的光。房东很快转身将围墙的门拴上，好像生怕黑狗一不留神就跑了似的。
　　 回过头来见我还站在窗户口，房东随口问了一句：“昨天晚上还睡得好吧？”
　　 “还好，”我也随口答道。
　　 “那就好，”房东说着，就将左手抓着的几根刚摘下来的干巴巴的苦瓜丢到竹筐里，不一会，那竹筐就随着拉动的棕绳又晃晃悠悠地上到三楼去了。
　　 其实我没有说真话，这段日子晚上都没有睡好，但我知道说不说真话都没有什么用。这毕竟不是在住旅馆，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服务员解决。晚上没睡好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楼上的响动，说起来也是奇怪，楼上的响动好像收敛了许多，持续的时间也没有像以前那么长了。真正吵得人睡不好的是眼前的这条黑狗，不知是什么原因，它一到深更半夜就把围墙的门扑得山响，好像是想出去，扑一阵见没什么效果，就又叫上一阵，那叫声比以往都要凶狠，好像它跟那扇门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害得我一个晚上有好几次会在睡梦中惊醒过来。
　　 “老板，你怎么不把这条狗放出去？”我问。
　　 “这畜牲，放出去只会到处乱跑。”房东弯腰看了看狗屋，见那狗也趴在里面看他，就又喝骂道：“看什么看？下次要是再叫，老子就打死你！”
　　 房东似乎没有明白我问这句话的意思，我也就不再多问。
　　 接下来的晚上更是变本加厉，我甚至听到黑狗用头撞门的声音，每一次都在撞门上钉着的那块厚纸板，啪啪啪地响。这么大的响声，只怕是整栋楼的人都无法安睡。果然，我透过窗户看到楼上溢出来的灯光，紧接着楼上的门开了，那灯光就一下子把围墙内外照得通亮。
　　 只听见“哗啦”一声响，一盆水从楼上泼了下来。这盆水好像是泼到了黑狗的身上，它连着惊叫了几声，好像还一边在甩动着自己的脖子和身体，仿佛是要将身上的水一下子甩干。
　　 这样安静了一会，我原以为狗不会再叫了，就想安稳地睡一下，我的一篇小文章还没有结尾。刚刚在床上躺下，门被更为急促的声音撞响了。
　　 “撞撞撞，撞死啊，再叫，再叫就打死你个娘卖×的。”是房东的声音，感觉有点气急败坏，又像是在吼，但又怕声音太大了吵醒房客，想压住，可他天生的大嗓门哪里压得住。但这一嗓子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那狗仍然在用力撞门，撞一阵，就嗷嗷地叫上一阵，一直到后半夜才停下来。奇怪的是，第二天好像谁也没有向房东抱怨什么，可能是各有各的事情要忙，无暇顾及而已。
　　 在上班的路上，我碰到楼上的男人，他正好从菜场里回来，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这样早过，或许在他的眼中我也是如此。他的脸色好像不大好，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我问：“昨天晚上没睡好吧？”
　　 男人有点勉强地笑了一下：“还好。”
　　 听男人这样说，我就没有多问。
　　 一到晚上，那条黑狗就拚了命地撞门，撞一阵，再用自己的两只前爪去抓去撕扯，那块厚纸板就发出刺耳的划拉声。一直折腾到房东不得不下楼，用一根木棍打得它一阵乱叫之后，四周才安静下来。
　　 有一天晚上我回来得很晚，一个同事硬拉着我去吃宵夜，边吃边海阔天空地聊，几瓶啤酒下来，已是第二天凌晨两点多了。马路上除了我几乎没什么人，走到小区的路口时，前面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走出一个穿吊带装的年轻女子。女子个子高挑，脑后挽了个髻，大半个后背露在外面，体形纤弱，肤色惨白，走在我前面大概十来米远。在小区里七拐八拐后，我发现她竟然跟我住一栋楼。我比她走得快一点，但我有意识地控制了节奏，女子的胆量也大得出奇，明知道后面有一个男人跟着，脚步却是丝毫不乱，始终不紧不慢，她的高跟鞋在水泥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叩击声。
　　 在走到大门口时，门已经锁上了，她从小坤包里摸出一片钥匙，插进锁孔，旋转了好几下都打不开，这时我已站到了她的身后。
　　 “怎么会打不开呢？明明是这片钥匙。”女子转过身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还是我来开吧。”我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把钥匙，并将打火机打燃，一边找钥匙一边看清了女子的脸。女子虽算不上很漂亮，但也清秀可人，似乎不像是我刚才所猜测的风尘女子，从那副因打不开锁的焦急神情里也看不到一丝轻浮之气。
　　 锁一下子就被我旋开了，打开门的一瞬间，我就有点小小的后悔，其实我可以故意装着打不开的样子，这样就可以多与女子聊几句。这个念头是一刹那间冒出来的，等这个念头还来不及消散时，我已到了自己的门口。女子说了句谢谢，就转身上楼去了，那原本清脆的高跟鞋声落在楼梯上时一下子变得有几分锐利，一直上到四楼才嘎然而止。
　　 那天晚上倒是很安静，但我却迟迟睡不着，女子对于我就像是一个谜。在这里住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我是第一次知道四楼住着这样一个女子。她是一个单身女子？还是一个妓女？听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年龄应该在二十五岁左右。一个单身女子深夜一个人回来不是妓女难道是杀手？这样一想，我就觉得有点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