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的女人
一
“一对五。”
“一对七。”
我说过。陈老三出牌。他把牌打出去的时候,从兜里摸出烟来。我和乌鸦各自取了一支。陈老三自己也取了一支,然后把烟带壳扔在面前的草地上。那时我们正在草地上斗地主。乌鸦拿出打火机,把火打起。我用手挡了一下风就把嘴上的烟凑了过去。烟点好之后,我把一对二打了出去,不能再让陈老三出牌了,他是地主。这时,我看见如蛇一样蜿蜒盘旋的田埂上,有一个人走过来。那人不胖,但看起来又矮又粗,一身黑漆漆的,样子很猥琐。他走来,脸上有种怪异的笑意,事实上他总是笑着的,三百六十五天,我只要遇着他,见到的他总是笑着的,似乎那是他面部的唯一表情。他走过来,动作僵直地走过来。他走到我们的身边,站着看我们打牌,事实上他连钱都不认识的。
他是一个傻子,叫阿四,是我们整个清风镇都熟悉的一个人。
“一个八。”在我把一张四打出去的时候,陈老三出牌并且报了一下。乌鸦抬起头,用一种赏赐般的语气说:“阿四,今天没有活路啊?”
阿四仿佛腊肉一样充满烟火味的脸依旧笑容可掬:“老、老板没叫。”阿四还是个结巴。
陈老三弹了一下烟灰,又把烟叨到嘴里,袅袅的烟雾把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从草地上的烟壳里抖出一支烟,眼睛往上斜着看了一眼阿四,把烟递给他。阿四木然地接过来,用握拳的方法把烟攥在左手里。他依旧充满笑意地立在一旁看着我们打扑克。乌鸦拿出打火机对他说:“阿四,抽起啊。”阿四摊开手,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掐住烟,放到嘴上很牢固地叨着,他的手指又粗又黑,短个短个的,像一排没有洗的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小红薯。我看到洁白的烟因为被他的手汗湿,变得像是发霉,生出点点墨绿。乌鸦从草地上立起屁股,把火给阿四递了过去。阿四的脖子很短,为了点烟朝乌鸦迎去的时候,整个人都倾斜起来。火点上了,阿四吸了两口,冒出一股混乱的烟子。这烟子使他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似乎他不太习惯于抽烟。他又用拇指和食指掐住烟从嘴里拿下来,匪夷所思地打量着。他又吸了两口,烟雾从他肥厚污秽的双唇间缓缓吐出来。这一次他似乎还比较满意,脸上渐渐舒展得像是八九点钟的太阳。
陈老三往旁弹了一下烟灰,脸只是稍稍朝阿四的方向斜着仰了一下,说:“阿四,昨天下午我看见你和一个女的挨得挺近的,是谁啊?”
阿四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说:“阿四,你应该问他,他说的是四点钟那个还是五点钟那个。”
乌鸦率先笑起来,陈老三和我也笑起来。阿四始终是笑着的。笑过之后,阿四又聚精会神地吸他的烟,像一个孩子。他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总是盯着手上的烟看。人们都说傻子的眼睛都是浑浊的,木木的,布满灰尘的,昏黄得像一只死鱼的肚皮,但阿四的眼睛总是黑得诧异,亮得惊人。
阿四的眼睛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明亮。
二
阿四小时候是不傻的,清风镇每一个见证阿四小时候的人都可以作证。在我的记忆里,阿四离开清风镇时虽然只有七八岁,却是一个乖巧聪明的孩子,但当他二十几岁又回到清风镇时,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阿四五岁的时候,父母在一起交通事故中双双丧命。阿四成了孤儿,跟着他的二叔过生活。街坊邻居都知道,二叔总是打他,往死里打,对他很不好,饭也难得吃饱,多吃一碗,二叔就说:“吃少点就行了,吃那么多,人都变傻了。”
阿四没吃饱,一双眼睛可怜地望着叔,说:“叔,我还想吃一碗,没饱。”
“那就再吃半碗吧。”
阿四又小心翼翼地添了半碗。
阿四很怕二叔,当他感觉到自己吃饭多了的时候,就先问二叔:“叔,我想再吃一碗。”
叔同意,他就再添一碗;叔不说话,他就把碗放下,默默地出门去晒太阳。有时阿四问叔的时候,有旁人在,叔认为伤了面子,人一走,阿四就得挨上一顿打。
乡下的一个穷亲戚可怜阿四,就说让阿四和他去吧,吃饭时多添双筷子,阿四也可以帮他看看牛。就这样,阿四在那个充满阳光的午后,和乡下的亲戚离开了清风镇。
十几年后的黄昏里,阿四出现在了清风镇萧瑟的街头,穿的是一身很别扭的新衣服。据说是穷亲戚让阿四回来的。穷亲戚对阿四说,阿四,你家里有田有地还有房子,你也长大了,没有人再敢欺负你了,你就回家去吧。
阿四就回来了,一个傻子回来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变成了傻子,众说纷纭。
有人说那穷亲戚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是他把阿四活活给弄傻的;又有人说,穷亲戚是穷,可对阿四没有半点说的,阿四变傻是有一次放牛时爬到悬崖上去掏鸟窝,不小心摔了下来,死里逃生就成了傻子;又有人说阿四是发高烧烧坏了脑子变傻的。总之不管是什么原因,阿四是傻了。傻子阿四来到了镇上,出现在了清风镇人们的生活中,一天天笑容满面。傻子阿四是无法从他二叔的手中再拿回属于他的田地和房子了,他二叔也算得上没有把事情做绝,给了阿四一座废弃的烤烟棚。那就成了阿四的家,什么东西都往里堆,阿四像一条狗一样生活在这个窝里。
阿四成了小镇上一个幽灵,一天天晃来晃去,嬉笑着脸,成天捡破烂。他把捡到的东西都交给收购站的胖子,他不要钱,因为有钱他也不知道怎样花,他只要在交东西的时候,能换碗饭吃。后来,镇上的包工头洪哥发现了阿四的价值,阿四就很少再捡破烂了。阿四有的是力气,能挑能扛,能拆能搬,他又不要工钱,只要给他饭吃饱他就感恩戴德了。洪哥请其他工人,他们还会偷奸耍滑,阿四干活像一头牛,只要还没做完,怎么累他都不会休息,除非洪哥说阿四,休息一会再做。阿四这才休息。阿四此后经常出现在洪哥的工地里,扛水泥,挑灰浆,流着一身又一身的汗。他不叫苦,并且总是笑着的。阿四的衣服烂了,有时洪哥给他买,有时是镇上好心的人们给他一些旧的,或者有时他自己从垃圾堆里捡来,拿到河里让水泡一下,铺在河岸上晾干就可以穿了。
傻子阿四从来不伤人,待人和气,小镇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喜欢拿阿四开玩笑:阿四,你看上哪家闺女了,我们给你说媒去?阿四,听说你喜欢百货店里的那个女人,说给你当媳妇好不好?阿四总是说得很少,只是回答不要、没有之类的。有时,我们给他一支烟,他来了兴致,也会说得兴致勃勃:喜欢我的女人,那多了去了,东村的张某某,西村的王某某,北村的李某某,南村的杨某某,都对我好得不得了,都想给我当老婆,我不要,我嫌她们长得不好看,一点都不好看。好看我也不要,要了老婆丈母娘死了要花钱,还要抬猪的,我要打光棍,打光棍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阿四不仅常被取笑,而且人们打趣某个小女孩时,阿四也总是最好的用来打趣的对象:“你呀,懒得很,长大了只能嫁给阿四那样的人当媳妇了。”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被惹急了总会哭起来。
应该说,阿四是没有实质上的女人的,虽然有时候我们会在口头上把某个女人向他撮合,也打趣喜欢开玩笑的女人。譬如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不叫他阿四了,而是叫他四花。小花是我们清风镇马坡村的一位姑娘,疯疯颠颠的,跑到了县里,整天在街上逛上逛下,嘴里叽哩咕噜地不知道叨念些什么。这是我们整个八寨县都熟悉的一个疯子姑娘。我们就说阿四啊,你就讨小花吧,你们一看就是天生一对,配得很。这个提议也许大家都觉得合适,后来不知道是谁把他俩的名字并在一块,四花就成了阿四的名字,小花也因此成为我们打趣阿四比较多的话题之一。阿四虽然不喜欢这个玩笑,但他也没有骂人,阿四是从来不骂人的。我们去赶集的时候,出门遇到阿四,就会说:“阿四,我们去看你媳妇去。”
阿四抗议说:“才、才是、是你媳妇,我、我不、不去不去。”
玩笑终归是玩笑,阿四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女人呢?
但后来阿四真的有了一个女人,货真价实。也是因为有这个女人,大家才自然而然地忘记了四花这个名字。阿四的这个女人,虽然如惊鸿一瞥一般在阿四的生活里转瞬即逝,但估计见证过的很多清风镇的人们,都还记忆犹新。
阿四是在秋天遇到那个女人的。
但对于这个女人,我们既不知道她的名,也不知道她的姓,就连阿四自己也不知道。
三
那天天快黑的时候,阿四在洪哥的工地上搬了一天的砖,照例在王七奶开的小餐馆里吃了个酒饱饭足。
因为天气热,阿四光着浑圆的上身,一件灰色的汗衫搭在肩上,哼着小调。阿四是很喜欢唱歌的,常常嗯嗯啊啊地模仿着音响店里飘来的流行乐,只是没有一句口齿清楚,没有一句不跑调。但他常常自得其乐。那天,当他心满意足地走上清风镇唯一一条有路灯的街头,与往常不同的是,通过昏黄的灯光,他看到有十几个人围在一盏路灯下小声说着话。阿四很喜欢热闹,他走过去看。他看到一个人像一条狗一样躺在地上,脸又白又脏,昏迷着,是个女人。人们原本是在议论着这个女人躺在这里的原因,以及她从何而来,将要向何而去的。当阿四出现在人堆里时,人群却同时发出了一个有针对性的声音:“阿四,不如你背回家去当老婆得了。”
大家都知道这是在开玩笑。
阿四说:“不、不成,这、这哪、哪成呢?”
“阿四,背回去吧,你也该成个家有个女人了,你看我们镇哪个没有老婆啊?”
“就是,阿四,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不要请媒人也没有丈母娘啊,阿四。”
大家七嘴八舌。
阿四笑着从人堆里撤了出来,又把衣服甩到肩上。
阿四在远离人堆之前,听到议论说地上的女人要是没有人管,在这里躺上一晚,难保不会死掉。这年头谁敢管闲事啊,一管,手抓糯米饭,脱不了爪爪。要是碰到那些不要脸难缠的主,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不让你赔得倾家荡产才怪,做了好事还要亏大本。阿四其他的没有听清楚,听清楚他也理解不了,在他简单的大脑里似乎明确无误地听进去了一个字:死。他怔了一下,站在那里,这时他的脸上没有笑意。过了一会儿他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笑意又重新浮上来,阿四又继续往前走,嘴上依然嗯嗯啊啊叽叽哦哦着,不知所云。他走到这百米街道的尽头,朝左边拐进一处黑灯瞎火的小夹道,往一条小斜坡路走十几米,就是他居住的地方。烤烟棚拔地而起,孤零零得像是一座庙宇,特别醒目。阿四推门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他往地上一躺就可以睡觉,反正对他而言里面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当床。他躺下去,感觉到脖子往下掉,有些不舒服,他伸手四处摸索,摸到一个用水泥袋子装了几件烂衣服做成的枕头。他枕上,闭上眼。要是以前,累了一天,他一进到烤棚里,人一倒下,鼾声就起来。但今天他就是睡不着,昏昏沌沌的脑海里,像是有个捣蛋鬼用根狗尾巴草在痒痒他。他换了几个姿势,不仅不凑效,而且越发显得精神起来。他很纳闷,思索着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干扰着他。女人,那个女人,死,没人管会死。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或者去看看。
他坐起来,摇摇脑壳,站起来走了出去。
街上没有一个人,他远远地看见,女人像一堆杂物一样依然堆在原地。昏黄的街头习习地吹着凉风,毕竟是八月下旬了,稻田里的稻谷黄灿灿的了,白天太阳再大,一到夜深秋天的意味就慢慢地渗出来。他走近去,看到女人一身比他还破旧的衣服,脸又脏又白没有血色,在昏黄的路灯下,有种非人的感觉。女人一动不动。他蹲下去,用他那粗大的手指拍拍女人的左脸,又拍拍女人的右脸,女人没有任何反应。他用手抚着女人的额头,冰凉冰凉的。他把手缩回来。他又蹲着看了一会儿。他双手把女人抱起,阿四力气大,女人很轻,像是一只猫。他往他的住处走,快到大街的尽头拐出去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折转身又往回走。
砰砰砰,阿四用力捶打着老秦的门。
老秦是清风镇唯一一家门诊的医生,也是唯一一位医生。
老秦穿着睡衣一脸迷糊来开门,见阿四,又见他抱着一人女人,睡意一下子被不解所取代:“阿四,你这是干什么呀?”
“秦叔,她、她快要死了。”
“快死了?是你什么人啊?”
“不是,路、路上捡的,她、她睡在路上,快、快死了。”
“阿四,不是你什么人,大半夜的,你抱着她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啊,去,回去睡觉去,哪儿抱来的抱回哪儿还去。”老秦要关门谢客的意思。
阿四看老秦要关门,他伸出一只脚,把门抵住:“秦、秦叔,没、没人管她、她就会、会死的;有、有人管、管她、她就不、不会死。不能让、让她死,她是人,是、是命。你要帮、帮我管,你、你是医生,能救命,我、我求你给她命。”
老秦呆了呆,无可奈何地把门打开,说:“阿四,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秦、秦叔,你看病收、收钱,我没有,我去、去干活,不要钱,让、让他们都给、给你。”
“行了,进来吧,我只是看,不许留在我这儿过夜,看完了你要弄到哪儿就弄到哪儿去,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