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艾静斜倚在走廊的长椅上。面前等待取化验单的队伍排得像一条弯曲的长龙，嘈杂的脚步声，走动的人群在眼前晃动着。每一张沮丧的脸，每一阵轻轻的哀叹，都搅得她心乱如麻。突然丈夫的张彪的手，慢慢伸过来，紧紧的握住她。艾静猛地一惊，这双久违的热乎乎的大手，再次包住她这团冰冷的心，开始慢慢融化，一滴咸咸的液体顺着她的脸颊滴淌下来……
　　 艾静跟张彪结婚已经七年了。都说婚姻七年之痒，他们的日子用不痛不痒来诠释，还算准确。艾静每天穿着白大褂奔走于病房之间，查房扎针抽血换药，忙得不亦乐乎。尽管如此，每天总是把笑容写在脸上，不知道这是天生的性格还是职业的习惯。
　　 回到家里，她依然忙碌着，却很少笑意。每天要收拾房间做饭洗衣服，还要照顾着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丈夫张彪每天忙于应酬着外面的世界，这里只是他的临时公寓，却享受着五星级标间的待遇。除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是打孩子骂老婆。而艾静像奶奶侍候爷爷一样习惯了鞍前马后的打理，像母亲照顾父亲一样习惯了承担了家庭主妇的担子。
　　 家里的水龙头往外面喷水，张彪说用塑料布包裹一下就好了。大袋子缠小口袋包，糊弄了一段日子，水花四溅了。艾静只好骑车去五金店里买个水龙头回来，自己呲牙咧嘴的在厨房里拧着钳子。“东东——来——帮妈妈把着水龙头！”艾静瞟了一眼张彪，没好气的喊儿子。张彪光着膀子，横躺在沙发上，端着手机看电影，眼皮都没抬一下。艾静把水龙头凿得叮叮当当山响，好歹是拧上了。
　　 “妈，我饿！”艾静屁股刚落在沙发上，儿子噘着小嘴冲着她走来。“就知道吃，自己买手抓饼去！”艾静从兜里掏出五块钱，摔在沙发上。“妈，我中午就吃的这个，我要吃米饭！”东东眼里含着泪。“我也饿了，我也想吃米饭炒菜！”张彪拿着手机，一骨碌坐起来。
　　 “不做，我是你们的保姆啊！”艾静突然咆哮起来，顺手把刚倒完的半杯水泼到地板上。儿子和张彪一齐愣愣地看着她。这是怎么了，平时无论多么忙碌，艾静总是能满足这两张嘴的需求。
　　 “做顿饭，还能累死啊，值当这么大脾气！”张彪把手机摔在茶几上，大吼。
　　 东东吓得紧紧抱住妈妈的大腿，“妈妈，你们别打架，别打架，我不饿了！”
　　 “饭都没人做，日子还过什么过！”张彪抓起艾静的医药辞典摔在地上，电视遥控器也随之抛了出去！艾静顺手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扔在地板上。
　　 “啪——啪”转眼间客厅里已是狼藉一片。东东一会拽妈妈，一会喊爸爸，哭得跟泪人似的。
　　 “不过就不过，反正我也活不长了——”艾静浑身哆嗦着，用尽全力周翻了茶几。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张彪正要砸电视的大手骤然停在空中，瞪大了眼睛看着艾静。
　　 “我得癌症了，要死了！”艾静瘫软在沙发上“这下好了，你也不用冷战，更不用分居了。”每个字极其微弱地从那张苍白的嘴唇里飘出来，却掷地有声。
　　 “老婆，不会的——不会的，你怎么知道的？”张彪如五雷轰顶般蔫了下来，声音一下子温柔起来。
　　 几天来，艾静一直觉得乳房胀痛，似乎有隐隐约约的肿块，头晕，恶心，浑身乏力，情绪莫名其妙的糟糕。做为护士的她，早就听说，乳腺癌的这些外在征兆。看了姚贝娜的视频短片，网上查询资料，怎么越看越像自己现在的症状。几次她走在B超室的门外，又悄悄的溜了回来。在她看来，死亡似乎早已并不可怕，但是一想到东东，就有一股莫名的痛苦和忧伤。八岁的儿子，不能没有妈妈，何况是这样一个不责任的爸爸呢。还有父亲，孤苦伶仃一个人，怎能再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实呢。暗夜里，一个噩梦醒来，她抱着枕头暗自垂泣。
　　 “老婆，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上天不会对你这样不公平的——”张彪转过身去，哽咽住了。艾静知道，丈夫落泪了，因为自己落泪了。这是结婚后，第一次。
　　 “老婆，你想吃什么？我去做！”张彪系上围裙，站在艾静面前像是在听候指示。
　　 “你？！你会做吗？”艾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结婚这么多年——”
　　 “等着瞧吧？”张彪一边说一边挽起袖口“除了做豆腐外，还没有我不会的。对了，你都爱吃什么啊？”艾静猛地抬起头，望着张彪。张彪吐了吐舌头，溜进了厨房。
　　 这么多年，艾静第一次，躺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里传出锅碗瓢盆的声响，哗哗哗，当当当，滋啦啦，那么有序，那么和谐。儿子，正在地上一个个捡拾摔掉的东西，一本书，一支笔，慢慢的擦拭。原来生活，可以这样美好，艾静眯上眼睛，睡着了。
　　 “开饭喽！”儿子摇醒了她，张彪正一盘一盘的端着：西红柿炒鸡蛋，干煸豆角，烧茄子，黄瓜拌豆皮，紫菜鸡蛋汤，……艾静的睁大了眼睛慢慢欣赏着眼前的一切。
　　 “老婆，这么多年你受苦了，我——敬你——”张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艾静夹起一口干煸豆角，放在嘴里，味道很正宗。“原来，你还有这手艺”忽然，筷子停在半空中，端详着面色红润的张彪。“这么多年，深藏不露啊！”
　　 “唉，你受苦了，我不是人……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好好待你”张彪的眼圈红了。
　　 如果能活着该多好，整个饭间，艾静一直这样想，张彪的心里也有同样的感念。
　　 夜深了，儿子睡着了。张彪端来一盆洗脚水，摇醒了艾静“老婆，烫烫脚，能御寒。”还没等艾静缓过神儿来，张彪已经挽起她的裤腿，把脚丫轻轻的放到盆里，一根根脚趾小心的揉搓起来。“你看，你的脚底还有这么厚的老茧。这里还有鱼眼啊，一会儿给你剜一剜”张彪像是第一次发现新大陆，细细的端详着这双日夜奔走劳碌的大脚。艾静记得，除了上大学谈恋爱那次，这是第二次看她的脚。
　　 “过来吧”张彪把艾静的枕头搬进自己独霸了一年之久的主卧室。换了一套干净的粉红色百合花的四件套，把艾静的睡衣整齐的摆在床头。艾静走进这个温馨的小屋，忽然有点害羞的感觉，像是新婚的夜晚。
　　 这一夜，皎洁的月光洒满窗台，阳台上水仙花静静的开放，浅粉色的风信子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娇嫩的滴水观音一滴一滴，滴落着。艾静枕在张彪的手臂上，从初恋到结婚，从第一次牵手到结婚生子，从两个人贷款买楼到夜市摆地摊，从老人生病到孩子上学，每一处场景每一个细节，张彪都记得那样清晰。静静的夜里，艾静的眼角里悄悄的滑落着幸福的泪水，久违的幸福，让她开始留恋起这个世界来。张彪则是声泪俱下，再现了当年大学校园里的柔情蜜意。
　　 “艾静！化验单！”艾静赶紧抹去腮边的泪水，噌的站起来。
　　 张彪也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艾静脸色煞白，嘴唇开始哆嗦起来，手也不听使唤的抖动着。张彪的喉结一下一下颤动着，呼吸急促起来，他紧紧的抓着妻子的手“别怕，没事的！肯定没事的”这样的声响，在嘈杂的人群中，也只有艾静能听得懂。
　　 张彪一步步向前走去，艾静想抢先一步，双腿像灌了铅一样，瘫软在那里。张彪一步步走过去，拿起化验单，凝视良久，忽然把它举过头顶。
　　 “老婆，良性的，不，是增生，增生，不是癌！”张彪在楼道里欢呼起来，一下子把艾静搂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