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茶痴(散文)
转眼又到年底,一直瞎忙忙得几乎自己都找不到理由。恰似贾宝玉活脱脱一个“无事忙”,忙得几乎没有成果。年的味道越来越浓,可咱依旧是雷打不动的淡定——什么年货都不想置办,那些繁琐的事情总是在敷衍,而唯一不变的却是喝茶!
说到喝茶咱老人家可是一位地道的“茶痴”,这种“恶习”来源于娘持之以恒的耳濡目染。
娘一世没有其他嗜好,除却爱喝茶。顺理成章啊,我从小时候起就成了她的茶友。只需在父亲亲手打制的沙发上盘腿而坐,娘就会颠颠地为你拿来一顶小茶壶,还有两把精致的小茶碗。那个时节还没有茶杯,那一小壶茶的体积也就是两大茶杯水的容量。这种茶壶如今很罕见:圆鼓鼓的肚腩,半月的壶柄镶嵌于中央,而壶口位于壶柄的“彼岸”——恰似那把倒立的烟斗。现在看来这壶儿像极了一件古董,可这延续了几千年的茶文化总是从这一壶、一茶碗里呈现出来。
我们那时很清贫,没有资格享用名贵的好茶。娘总精打细算,一分钱能掰成两半来花。她舍不得花大价钱买茶叶梗儿,总让我跑那么远的路——跑到那家最不起眼的小卖部去挑选人家不屑一顾的茶末。那茶末就是茶最廉价的“下脚料”,很少人会喝这样的茶。
母亲总是一脸虔诚,她总是把茶末小心翼翼地装进茶盒里,最后抖落掉粘在纸包上的茶末唯恐剩得一星半点。
那时候我们生火做饭要点煤炭炉,左手呼啦啦地拉着风箱,右手则不断地往炭炉里丢炭末。那炭块也是要花钱的,所以不知停歇的娘一般舍不得点燃。
于是娘开始往大锅里注满水,然后一脸笑容地颠颠抱来一堆柴草,再用火柴引燃,火光勾勒出娘瘦削的身影忽明忽暗。我喜欢看她拉风箱的样子,喜欢看她那张被火光映衬下美丽的脸;我也喜欢听风箱“呼啦呼啦”的声响,犹若听到歌者哼唱那首千年不变的歌谣。运气好的时候娘就在那些炭火深处掩埋起一块地瓜,待到水开时,大锅盖四周热气弥漫,伴随地瓜烧熟的香甜味道勾勒出一幅妙趣横生的油彩画。
我猴急地抓起地瓜,小手被烫得通红都舍不得放下。娘一边大笑着一边为我剥开那黑乎乎的地瓜皮,然后顺手丢到一个粗瓷大碗内。最后她不紧不慢地搜集全家的暖壶,把沸腾跳跃的水注入其中。那时热气将简陋的厨房装扮成一座天宫,雾气深处则是娘瘦小孱弱的背影!
娘拉着我的小手走进正屋,我一边盘腿而坐,一边慢慢品尝着热得不可触摸的地瓜。“我给丫头沏壶茶!”娘匆匆忙忙把那些茶末抖落在茶壶里,再提起刚刚烧开的水给那些茶末泡了个澡。茶末徐徐张开,偶尔会有一两朵妖娆的茉莉花漂浮在水面。那时瞎读诗书的我猛然想起这句“明窗倾紫盏,色味两奇绝",虽不懂得它的真正蕴含,但隐约体味到诗人些许的快乐。待到一根茶梗如一位舞者倔强地在水中竖立起舞,娘就会很惊喜地说:“丫头,看茶叶棍竖着,咱家要来客人了!”我则痴痴地等傻傻地盼,盼着客人到来我则会破天荒地蹭顿好饭,犹若过年。可惜茶梗依旧竖立起舞,我盼的人依旧不来。
我那时还小,总是困惑为啥娘沏得茶总有一股浓浓的烟熏味道?而大伯母家的茶水就好喝,因为喝茶久了自然能品出一二。比如谁家的茶味道香醇,谁家的茶水丧失了味道?
“哎呦呦,一个小人精竟会品茶?”大伯母与邻居大婶都如此惊诧,娘依旧笑得如此自豪,恰似顽劣的我是她永不更改的骄傲。“嗯,俺家丫头嘴好刁那!大锅烧的水孩子就不爱喝!”娘笑得有点心酸,拉着我的手依旧不曾撒开。
虽说茶末最廉价,娘喝茶总是把茶喝成白开水才肯作罢。慢慢我长大了,娘的这个习惯依旧如初。我那时候就开始读很多书籍,说实话,那厚重的《红楼梦》我也是半知半懂。我还清晰记得妙玉有段关于喝茶经典的话: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子了。茶末被浸泡久了当真失落了味道,我便将“妙玉品茶”的典故讲给娘听。没想到娘横眉冷对地斥责:“那都是败家娘们才干的活,谁喝两碗就丢啊?”看着一向温柔的娘如此义愤填膺,吓得我伸伸舌头不再多话。
时光稍纵即逝,我在茶的韵味里逐渐长大,逐渐娘也不再喝那些茶末了。娘始终喜欢喝茉莉花茶,她喜欢茉莉茶那股子幽幽的清香。而我依旧延续了喝茶的习惯,不离不弃地陪着她喝茶。逐渐娘也不烧大锅了,她说大锅沏茶确实有点点难喝。我习惯了,看茶在开水里落寞起舞也是一种享受。我依旧陪娘说着贴己话,依旧听她那上下五百年老掉牙的典故评说,我依旧敷衍着、迎合着……
难道老天爷嫉妒我太幸福?竟惹得病魔缠上孱弱的娘。那时娘已经卧床不起,我们看她躺得太辛苦,便将被子一床床折叠在一起,放在她背后让其艰难坐起。她常常倚着厚厚的被褥依旧一脸浅笑着和我相和,冬日的阳光穿过明亮的玻璃窗抚摸着娘的脸,我才心痛地发觉,印象中那张漂亮的脸如今布满憔悴与沧桑。
有娘的地方就是家,即便她始终坐卧着。每一次回到家,在弥漫药水味的老屋内我依旧痛并快乐着。娘很坚强,即使午夜偷偷哭泣,只要朝阳升起只要我们在其身边她依旧微笑着。她总是弱弱地叫着:“丫头,我们娘儿俩再沏杯茶!”这时已经有茶杯了,但我依旧用茶壶与茶碗,我喜欢享受与娘共饮一壶茶的温暖。
我手里已经有钱,我偷偷换了上好的龙井和娘共饮。可惜娘却喝不出变化,而我品到的唯有苦涩。
在一个万籁俱寂的夜,娘偷偷跟着“黑白无常”走了。按照城里的规定娘没能入土——骨灰进了祠堂。
我履行着对娘的承诺,每次去看娘总带一瓶热热的茉莉花茶。当我泼洒茶水在那些纸钱上时,一股烟雾依旧袅袅,犹若见到烟雾弥漫里瘦削的娘。
娘的茶壶和茶碗被嫂子偷偷藏了起来,她怕引发我和爹不可自抑的伤痛。她不知道我有多想那套茶具,多想再次将它触摸,犹若摸到我的娘。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我的孩子代替了我的小时候——也会伴我喝茶!只是他们品味不出茶的优劣,在他们眼里茶就是用来解渴。
我们一家下江南时,游西湖一行鞍马劳顿。我们被安置在梅家坞茶社喝茶,看着那些美女帅哥优雅地沏着茶,那一缕芬芳沁人心脾。我们却没有兴趣多喝,若如妙玉那句:一杯伪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我兴致盎然地举起精致的茶杯,看着那闻名一世的西湖龙井,慢慢品味——咋就没有娘用大锅烧的水沏的茶末香醇呢?一念忽起,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