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爸，回吧，时间不早了！”妻子说。
　　 丈夫闭着眼跪在坟前，久久不起。他双手作揖顶着额头，嘴唇微微颤动，仿若冥冥中与墓中人作着交流。
　　 天色渐渐暗下来，沉寂的山野在凝眸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晚风簌簌作响，捷足先登，把刚燃烧的灰烬幽灵似的卷入空中又撒向四方……
　　 这是老李夫妇离开村子前与老祖宗最后一次见面，也是一次归期莫测的告别。因为他们要去到哪，在哪里落足生根，以及他们的目的愿望能否实现，都是个谜。
　　 “走吧，他爸，别让感冒加重了。”妻子再次催促，把丈夫从地上拽了起来。
　　 一进七月，老李就染上一种病，整天无精打彩，心神不宁。他总感觉自己忌惮着什么，忧患着什么，却又说不清楚。闲下来时，木偶一样望着天空怔怔出神，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四十多岁的人，活像罹上老年痴呆症。
　　 一次两次，心生恻隐的妻子似乎悟出丈夫的心思，陷入深深自责和悔恨，她心存恐惧而不知如何面对。
　　 很早以前，老李家族是村中外迁户，属于独姓。千百年来，人多势众、利害纷争的社会，独姓人家的生存是困难的，尤其在传统落后和闭塞的乡村。由于李氏祖辈勤劳节俭、诚信厚道，家风代代传承发扬，他们家族得以烟火缭绕，人丁兴旺，百年维继。可是，到父辈这一代，叔伯们死的死，迁的迁，走的走，原本在村中还是一棵大树的李氏家族，就剩下父亲区区一房了。
　　 父亲膝下原有三儿一女，娶多嫁少，谈不上兴旺，但也不缺人气。可是好景不长，随着大姐出嫁，二哥车祸亡故，二嫂携子改嫁，家庭一下清冷下来。几年后，父母忧劳成积，恹恹离世。唯一可以帮助家族支撑门面的幺弟，见父母归天家庭衰落前景迷茫，也离家出走，至今杳无音讯，死活难料。
　　 年复一年，分崩离析的家族境遇，让老李濒临家破人亡之感。
　　 又是一年中元节来临，挨家挨户燃香点蜡，封包祭祖，阖家男女老少同堂祭祀，好不热闹。烟火馨香的七月乡村，一派怀宗祭祖、庄严肃穆的景象！
　　 住在村东头的老李家，仍然冷冷清清。几天前，老李突然染上风寒卧病床上，家庭琐事和地里农活全由妻子一人撑持。临近中元日了，老李才打发妻子到镇上置办祭品。可路遇堵车，妻子从镇上把祭品买回家时，天已黑尽。老李支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像往年一样与妻子连夜封包，然后按照家谱上的称谓，一封封书写祖宗名字。
　　 老李从高祖、曾祖写到祖父，又从祖父辈写到父辈。写着写着，一股悲凉打心底袭来，眼眶湿润模糊了。
　　 父亲的音容笑貌，逝去亲人的熟悉面孔，至今不知身在何方的堂兄姊妹的身影，一个个荧屏似的浮在眼前，簇拥在老宅里，老少相扶作息，同悲共喜。屋里屋外，欢声笑语，呼声朗朗，多么热闹兴旺和幸福温馨的场景啊，仿佛就在昨天，就在面前！
　　
　　 【二】
　　
　　 沉湎中，他想起父亲离世时的情形。
　　 身患绝症的父亲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冬天，瘦得如一根枯藤，可是听说身孕八月的儿媳怀的是一个男孩，他苦熬着时辰。
　　 那时，肺部癌肿蔓延压迫神经引起剧烈疼痛，父亲彻夜难眠坐卧不宁。可是，他仍然坚强地咬着牙，硬挺着，一天靠喝几口汤水和微弱的呼吸维持生命。后来咽水困难了，他就把一块棉花浸上水放进口里，希望棉花里的水分能够一点一滴的溢到咽喉和胃里。但他最终还是没能看到孙子降临人世，悲喜交集地遗憾中合上不舍的眼晴。
　　 辞世前一刻，油干灯尽的父亲已经言语不清，他颤抖着嘴唇告诉孙子取什么名子，叮嘱把孙子的名字及时添进李家家谱里……
　　 就在父亲去逝的当晚，妻子生了，但不是男孩，是一个女婴！
　　 晚风卷着夜色夺窗而来，沉浸在悲凉中的老李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他从冥纸堆里抬起头来，感到小屋空荡荡的，有些孤独和可怕。一种从未有过的凄楚和遗恨，紧紧撕咬着灵魂，他感到揪心彻骨般痛。
　　 转瞬二十年过去，国家有“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的政策，但在贫穷落后的偏僻山区，出于抵御天灾人祸和家族承续之慮，许多人家还是变着各种法子生下第二个孩子。只一个女儿的老李早有萌生二胎的思想，但身为党员和一村之长，这种与身份极不相符的念头，只有一年年被摁了下去。直至两年前卸下村长职务，女儿外出打工，他才忽然感到夫妻朝暮的冷落和孤独！
　　 啊，女儿长大了，长大的女儿是一片飘泊的叶子，飘到哪，搁浅到哪，就在哪里生根发芽开花，永远回不来了……女儿，生来就是人家的人啊！
　　 可是，往后经年，谁来慎终怀远，承继祖先遗志？谁来为他们秉烛，为我们秉烛？生前没留下区区一子，如何对得起死不瞑目的父亲？老李躺在床上思去想来，辗转不安。
　　 鸡啼二遍的时候，他终于孤注一掷，下了决心。
　　 他把熟睡的妻子叫醒，说这几天抓紧准备一下，外出打工吧！妻子睡眼醒松，你是睡糊途了吧，天还没亮呢，就唠叨不粘边的事。老李说什么不粘边的事，不粘边的事我会急着叫醒你吗？
　　 老李沉重地说：“眼看李家在村里就要绝后了，烟火要断了！”
　　 凄怆的话语，让妻子一震。可是，这与外出打工有什么关系呢？
　　 老李说：“你四十零点，还有生育能力，可村里能生吗？”
　　 妻子胆战心惊，坚决不同意，说计划生育有政策，谁敢违反；再说避孕一、二十年了，能怀上吗？
　　 丈夫则不然，一口咬定非生不可，而且要快，要当成家庭迫在眉睫的大事。否则，李家在村里，就真的彻底完蛋了。
　　 妻子见丈夫铁了心，便说：“如果生女，咋办？”丈夫斩钉截铁：“那就再生！”
　　 妻子急了：“再生，再生，你养得起吗？”
　　 老李一骨碌从床上翻了起来，一双大眼睛直冒火花：“你生得下来，我就养得起！砸锅卖铁，讨口要饭，天塌下来……”
　　 “好了好了，你养得起，养得起。”知道说不服丈夫，妻子握着丈夫有些发抖的手安抚道：“睡吧，明天再说，天亮还有一会儿呢！”
　　 多年的心疾得到发泄，老李心境好了许多，他不仅没一点困乏，心中还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欣慰和憧憬！接着，他像当村长时安排工作一样，兴致勃勃的讲起生子的计划安排和挣钱养子的办法。
　　 转眼间，微熏的窗棂已染上一层薄薄的晨曦。
　　 可是，老李哪知道，他埋藏心里多年，今天终于决心破釜沉舟去实现的夙愿，二十年前就己经成为不能实现的泡影。
　　
　　 【三】
　　
　　 父亲离世的当晚，悲痛中的老李正忙着料理父亲后事，临产的妻子突然腹痛发作了。接生员赶到家时羊水已破，她迅速铺巾准备接生，但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儿头显露，一查才发现胎儿是横位。此时妻子腹痛一阵强过一阵，如不立即釆取措施，产妇和胎儿都将有生命危险，接生员当即决定，紧急转送镇医院。
　　 一部农用三轮，几十里崎岖山路，妻子一路颠簸呻吟送达镇医院时，胎儿胎心变得微弱，错过实施体外倒转术的时机。为确保大人孩子的生命安全，必须立即施行剖腹产术。心急火燎的老李签了字，把妻子送进手术室，又匆匆赶回山里打理父亲后事。
　　 手术台上，医生在子宫上撕开一个大口子，胎儿顺利取出了，但医生说术后恢复子宫疤痕大，再孕有引起子宫破裂的危险，建议产妇一并施行绝育手术，再说政策也只准生一个孩子。被痛苦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妻子哪有精力多考慮，一口答应了。
　　 回到病房精神恢复后，妻子仔细一想，如果今后女儿发生不幸咋办？丈夫要笫二个孩子咋办？妻子后悔了，但铁板上钉钉，已经变成不可更改的事实。
　　 此后经年，她一直生活在丈夫追询和女儿健康的惶惑惊恐中。还好，计划生育自始至终抓得很紧，公务在身的丈夫心存旁焉，更庆幸的是女儿一年年健康成长，至今己成一个活泼可爱的大姑娘，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驰了下来。没想到丈夫传宗接代的“烟火”之心根深蒂固，迫不及待又提生子问题。
　　 秘密已经掩盖不住，可一时又想不出好办法劝慰老李。接下来几天，她依顺着丈夫做一些出发前的准备，了却一些后续事务，又到后山祖宗坟地叩头烧纸，祈求保佑。
　　 眼看就是出发日子，妻子感到再不把问题挑明，就没了时机。
　　 “他爸，我们离婚吧！”妻子说。
　　 “你说什么？”老李十分惊讶。
　　 “我说，我们离婚吧！”
　　 “节骨眼上，你糊涂了，还是畏难了？”
　　 “我不糊涂，也不畏难，是我不能为你们李家生子了！”妻子一字一句地说。
　　 “为什么？”
　　 “二十年前剖腹产时，医生已为我做了绝育手术。”
　　 “不是说剖腹产吗，怎么还绝育手术？”老李惊呆了。
　　 妻子说，当时你不在，医生说取胎后子宫疤痕大，如果再孕，子宫会有破裂危险，建议把输卵管札了。我昏昏沉沉的实在没有精力考慮，朦朦懂懂的同意了。
　　 “老天啊，怎么会这样呢？这是理由吗……这是他们的理由吗……你，你怎么才告诉我呢？”老李歇斯底里的跳起来，又瘫倒在沙发上。
　　 他蓦然想起听别人说过，那个时期为降低二胎出生率，镇上弄了个不成文的规定下达镇医院：行剖腹产手术的产妇，可“酌情”一并施行绝育术……该死的，怎么全忘记了呢？
　　 时至今日，想子想入非非的老李已管不了那么多。他鬼迷心窍，没多犹豫就同意了妻子离婚的要求。
　　 几十年清灯月下的耳鬓厮磨，几十载举案齐眉的相濡以沫，就这样风一样无声远逝。他信心满满，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找到一个结婚生子的女人。
　　 事情也真是这样，离婚一月时间，他就与邻村一个当村长时认识的年轻寡妇由接近到相爱，不久便发展到如胶似漆“洞房花烛”的程度。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他们打算到镇上办理结婚登记的前一天傍晚，老李高兴多喝了点酒，回家途中，出事了。
　　
　　 【四】
　　
　　 那时天空刚下过一场大雨，道路一片泥泞，老李步态蹒跚地来到一个交岔路口准备转弯时，一辆载重大货车急速驶来，猝不及防中老李被撞倒在地，昏迷过去。
　　 醒来时，他已睡在一家医院的病床上。经检查，脑部问题不大，就受了一点震荡，但左腿被车轮碾压造成粉碎性骨折和严重血管、神经损伤，需立即行高位截肢术，否则生命难保。
　　 肇事车辆逃逸，生命危紧，谁在手术同意书上簽字？一大堆费用谁负？护送老李到医院的又都是些非亲非戚的村里人，在外地打工的女儿是老李惟一亲人，可一时半会也赶不回来，怎么办？经医患和护送三方协商，医院同意病人委托他未婚的妻子簽字，並负责筹备费用。当晚把电话打过去，对方吞吞吐吐的答应了，但到笫二天九、十点钟，还见不到人影，电话再打过去，对方已经关机。
　　 此时，受伤十多个小时的病人己出现体温升高，手术再拖延下去发生严重感染，势必威胁到病人生命，但手术又存在术中术后难以预测的风险。面对两难选择的挑战，医院以“生命重于一切”的原则征得病人同意，在没有亲属在场和没有缴纳任何费用的情况下，紧急施行了截肢手术。
　　 不知谁把老李受伤和手术的经过情况，告诉了他山里离婚的妻子，手术后当晚，离婚妻子乘坐一个货三轮赶一百多里山路来到医院。
　　 跨进病房的一瞬，她惊呆了。昏黄的灯光下，面色苍白如一张白纸的老李闭着眼，平躺在床上，没有一丝动静。吊瓶里的水懒洋洋的一滴一滴滴着，床边空无一人。
　　 几十年夫妻情啊，妻子止不住泪水刷刷往下流，她轻轻喊了声“他爸”没有回应，细看被子微微的有一起一伏的扇动，才放了心。她拭了一下泪，拽过一张凳子在床边坐下，轻轻的握着那双冰凉的手……
　　 不知什么时候，老李突然醒来发现一个人坐在床边，自己的手被一双纤细的手握着，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他张开口想说什么还没说出，那人已经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神啊，是情是爱，是憾是恨，仿佛一场梦境。
　　 沉默半响，女人开口了。
　　 “她呢？”
　　 “谁？”
　　 “还有谁，不是说你们要结婚了吗？”
　　 “她……她已经不识得我了！”声音沙哑而低沉。
　　 “为什么？”
　　 “我失掉一只腿……”
　　 那个她，真不认识这个男人了，据说接到电话的笫二天她突然失踪。有人说看到她携着行李，匆匆赶往车站，可能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打工去了。
　　 “好，不说她了。”女人站起身来为男人喂了一口水，掖了一下被子，又收拣一下从乡下带来的东西，到室外洗漱去。
　　 不知是整整一天一夜伤痛手术的折腾，还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旧宿感，男人很快在鼾声中入睡了。
　　 睡梦中，他走在路上迷了路，周围全是起伏纵横的大山，幽深不见底的狭谷，半天也见不到一个人迹。饥饿，疲惫，恐惧……多想找一个有烟火的地方坐下来歇歇，打听打听。可是，一条山路左弯右拐，阴暗狭窄，老是走不到头……恍若几十年，人老了，走不动了，眼前突然一亮，出现一个绿树环绕的村庄！他喜出望外，这不是自己祖祖辈辈生活了几百年的村庄吗？他呆呆站在村口，想在烟火缭绕的房屋中寻找自己的家。家，房舍，仿佛都看到了，却不见房顶有烟火，是做饭时候啊人都到那里去了呢？
　　 忽然，他听到一个女孩的叫声“爸”，侧过身来是自已的女儿，她泪光闪烁地跑了过来挽着自已手：“爸，回家吧，妈做好饭在家等着我们呢！”
　　 他一下从梦中醒来，原来是女儿站在床前，“爸，爸”的喊着自已。
　　 女儿是她母亲一早到车站接来的，风尘仆仆，一脸疲惫。
　　 见父亲醒来，她一阵激动欣喜，俯下身子拉着父亲的手：“爸，不要紧，残废了不要紧，有我和妈呢……你自已一定要坚强点哦！”
　　 懂事的女儿已经知道父亲的伤情和手术，她想竭力控制着情感，不让一滴泪水掉下来，但还是泪流满面。
　　 老李急忙伸手去为女儿拭泪：“好闺女，爹听你的……”
　　 妻子低着头，向窗前走去。
　　 清晨的阳光，从城郭那边高高的树梢上照进来，清新明亮，斜斜的温暖着病室。
　　 刚才梦里，老李没看见自家房顶的烟火，现在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