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其实我不想写
　　 夏天的父亲
　　 就像本能地拒绝
　　 他脸上岁月迭起的波浪
　　 手上凸鼓的青筋
　　 弓起的背
　　 甚至半夜里一阵猛烈的咳嗽
　　 不经意就会把苍白的月光
　　 砸断
　　
　　 夏天父亲成了一颗
　　 庄稼地里的棋子
　　 而下棋的却是那
　　 对风调雨顺极其吝啬的神仙
　　 他们急急如律令地催促着父亲
　　 一会儿该马走日
　　 一会儿又象走田
　　 更多的时候父亲就成了过河的卒子
　　 整个白天都一去不还
　　
　　 夏天的父亲
　　 总爱用辛辣的旱烟
　　 破旧的草帽
　　 宽慰咽喉的干渴
　　 泥土的干渴
　　 穿过脚心的呐喊
　　 有时候甚至连浑浊的目光
　　 都在烈日下被干咳点燃
　　
　　 父亲就这样黝黑着
　　 和乡土厮守
　　 甘愿被季节绑架除了年节
　　 几乎忘了他还有儿孙相伴
　　 从早到晚对素食者很长
　　 对肉食者又很短
　　 父亲只将夏天省略成了
　　 一串串脚步的蹒跚
　　 以庄稼为桥
　　 把自己从岁月之河的这一边
　　 搬运到对岸的那一边
　　
　　 2.
　　 在晚年的每个夏天
　　 父亲都威风不减当年地
　　 挥舞锄头征讨着
　　 杂草的包围庄稼的沦陷
　　 这些生命的另类固执地
　　 一拨拨揭竿
　　 发布檄文宣布自己主人的身份
　　 不容改变
　　
　　 这些已被春天扼杀的亡灵
　　 它们挤出雷鸣和暴雨的暗角
　　 无耻地左右摇摆
　　 梳洗打扮
　　 以前赴后继的攻势
　　 一丝丝地抽离着父亲
　　 比骄阳下的影子更单薄的本钱
　　 其实每一次全歼的战斗后
　　 父亲都不得不摘下草帽扇着风
　　 以一个农民的慈悲
　　 向这些不屈的灵魂致歉
　　
　　 晚年的父亲
　　 开始像门前的老柳树一样
　　 沉默寡言
　　 只在每一天的日记上
　　 记录下世间所有卑微的生命
　　 给予他的震撼
　　 果实和丰收
　　 对他来说抵不过用一杯老酒
　　 来打发傍晚的夕阳
　　 眼前的粗茶淡饭
　　
　　 他只是常陶醉于
　　 重温孩子们的游戏
　　 将最后的日子像落叶般
　　 捋平叠好
　　 在平静的鼾声中
　　 让自己无挂碍地躺进
　　 村庄的臂弯
　　
　　 3.
　　 忽然有一天父亲
　　 开始越来越喜欢他的农具了
　　 每天都用汗水
　　 把它们仔细地擦拭
　　 直到它们闪烁着色泽饱满的银光
　　 像极了婴儿的脸蛋
　　 临睡前他还要逐个地检阅
　　 仿佛要带它们走进
　　 月光下的演兵场
　　
　　 夏天的早晨
　　 父亲用宽大的裤脚
　　 唤起不肯起床的露珠
　　 手里拖拉着锄头
　　 一如用粗糙的大手
　　 拉着童年时脚步蹒跚的我们
　　 他眯起的眼睛
　　 瞬间清晰的底片里
　　 一定会有着半个世纪前
　　 两行深浅不一的足迹
　　
　　 一个早晨
　　 父亲在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
　　 一个地图上无法标注的点
　　 缩成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蚂蚁
　　 用大汗淋漓的汗水
　　 洗净了身体里岁月的隐痛
　　 和昨夜迟迟不肯褪去的
　　 比黑夜更加坚硬的荆榛
　　
　　 4.
　　 父亲平静地等着
　　 在接下来的夏天
　　 会发生的一些故事的
　　 汗水泪水
　　 在夏天尚不圆满的年轮上
　　 干涸成淡淡的印记
　　
　　 一些日子的阳光
　　 很适合灌浆
　　 或许还有一些风
　　 刀尖一样锋利
　　 夏天的庄稼
　　 被暴风雨打倒
　　 又会扶着向上的雨水
　　 站起
　　
　　 谁知道隐身在云层后的那双手
　　 那双没有温度的手
　　 会不会将父亲的夏天
　　 连根拔起
　　
　　 5.
　　 父亲的夏天
　　 就像刚刚结满桃子的树
　　 尚未褪去的细软绒毛
　　 在心尖上一寸寸滑过
　　 痒得舒服
　　
　　 生活
　　 每一天都浆汁饱满
　　 不敢用力咬
　　 怕溅出的蜜液
　　 让贪婪的眼睛垂涎
　　
　　 但这个夏天
　　 父亲的一树青涩的桃子
　　 连同它们的庄稼兄弟
　　 都在楼房地基的
　　 打桩声中沦陷
　　
　　 蹲在这一片狼藉的废墟上
　　 父亲用双手托不住的黑暗
　　 捂住了脸
　　 不远处桃树的根须
　　 在烈日下颤抖枯干
　　 有一种痛
　　 从父亲失去水分的脚
　　 虫子一样往身上爬
　　
　　 这个夏天……
　　 父亲的这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