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征文】最后的麦客(小说)
麦子黄了。这是农历意义上的收割季节,连空气里都散发着小麦成熟了的味道,蚂蚱们使劲的扇动着薄薄的羽翅,声嘶力竭的叫着,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仿佛是在开着一场歌咏比赛会,它们的表演引来孩子们寻觅的目光,不顾大人们的呵斥,自顾自地钻入麦田,开始捉蚂蚱,然后再装入用麦杆编成的蚂蚱笼,向其他的小伙伴炫耀着,甚至于进行比看谁的蚂蚱叫得最响亮。
远处,一垅垅、一畦畦金灿灿、黄澄澄的熟透的小麦,在热情的夏日的照耀下,向人们展示着自己诱人的成熟的颜色,像成熟了的女孩子告诉人们,是该把她娶回家的时候了。饱满的麦穗丰硕得快要冲破麦衣,因为太阳烤的结果,麦杆坚挺而坚硬。现在这个季节没有太大的风吹来了,它们也没有被大风吹得起麦浪的机会了。小山抬起头看看炎热的天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太阳毒毒地吐着火舌,舔烤着大地,仿佛直接要把地面上的一切烤熟烤焦,紫外线射在裸露的脖子上,好像有千万条毒蛇在噬。站在外面不久,就直接脱皮了。“今年去哪里呢?”小山在心里嘀咕着,“去外面太远了,又挣不到多少钱,挣点钱又花在车轱辘上,不划算啊!唉……”小山最近有点烦恼了,女儿花花马上就要参加高考,如果考完了,下一步就是让他这个当爸爸的拿钱,一句话就是成千上万,吃力着呢。何况,儿子海海马上就要中考,虽然不像花花那样,要他一下子拿那么多钱,但是,三年高中念下来的话,没个万把钱的数字,估计这高中也难以读完的!家里经济状况一直不好,过得生活不是捉襟见肘,也是寅吃卯粮。所以,不想这些的话,日子就日复一日的过着,一想起来的话,他就头疼得厉害了!
过去时,都是把一分钱掰开了当八分钱花,现在是把一百元折了又折,叠了又叠当一元钱花。花钱容易挣钱难呐!小山也许是最后一个,不,是最后的靠割麦子挣点钱的麦客了吧。事实上,在此之前,他的家里往上追溯几代,都有当麦客的经历,比如他的祖父,比如他的父亲,似乎是在他们的血脉里有这样的基因。如果放在以前,他们家里面的人在这个时候,一定是浩浩荡荡的麦客大军里,最惹人眼光的个体。因为他们家里面的人,是最牛的麦客子。这缘于他们独特的割麦手法,以及闪电般的割麦速度,还有他们的在众麦客子里的人气指数等等。
“小山哥,”魏家老二口里叼着一根被当地人称呼为“红皮鞋”的简装香烟向他打招呼,“你今年还去么?”这没头没脑的疑问句,如果在平时的话,确实是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但是,放在这个麦子黄了的时候,就简洁明了多了,不用详细说也是明白的问话了,就像早饭、午饭、晚饭时间问一个人“你吃了没有”一样。
“唉……”小山叹了一口气。魏老二向来就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五大三粗的身板本来就是下苦挣钱的本钱,如果好好干活,也不愁挣不到大钱的,但是,他就是不愿意去打工,总是嫌这嫌那的,至今快奔三十的年龄了,还没找到媳妇儿,只知道整天摇来晃去的,在村子里游手好闲,他爸妈也拿他没办法,也懒得去管他。
“你叹啥气涅哞?”魏老二狠狠地吸口烟,问小山。他总是把“呢”的读音发成“涅”的声调,“哞”是这个地方的人们说话的时候,自然而然拖到几乎每句话后的一个字,读音总是和木头的“木”相近似,也不知道是谁遗留下来的,这样的一种奇怪的方言土语。
如果仔仔细细地听他们的说话,这样的话句里还有普通话里没有的读音。别人很难从这些话里听出来,他们所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的。
“唉……”小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和人说话都要这样子。“你问这个干嘛呢?”他显然很不愿意搭讪魏老二,和魏老二讨论这个让他烦恼烦心死了的问题。他知道和魏老二没有什么话可说,但是,又不能和他太过不去,也没有必要和他过不去。但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了的人,他也没有办法干脆不搭理,毕竟是乡里乡亲的,再说,这个魏老二虽然好吃懒做,但是,为人还算仗义的。小山家里有什么事情,他倒是跑前跑后帮忙,勤快得很呢。从这个方面看他的话,他倒是个很豪气爽快的人呢,也是个极其机灵的人呢。
小山还是决定今年再去充当一回麦客,虽然他知道,去了也挣不到几个钱,即使挣点钱也就数百元,根本就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是,那终究比这样干耗电量似的强。老婆是指望不上的,生儿子海海后,她的风湿病就加重了,而且是越来越重。别说给他帮不上忙,还要他不时的伺候她。遇到连续下雨或者阴天,她的四肢就疼痛得厉害,有时候别说做饭什么的家务活,就连端盘子,端碗,拿筷子这样的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有时候还需要小山或者孩子们喂才能吃饱饭。
一大清早,城南三角花园的一角上,男男女女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开着玩笑。也有烟瘾比较大的男人,不是抽着劣质的香烟,就是抽着旱烟叶卷成的旱烟棒。抽香烟的人吐着烟圈,抽旱烟的有时候会巴嗒巴嗒嘴巴,这样就可以用口水湿一下烟卷,不至于因为卷得不紧而使烟棒子散开了。他们的脚下或者手里提的蛇皮袋里,都会有一把或者几把镰刀。
这些人就是麦客子,他们都来自附近的农村。
“你们家有麦子要割吗?”一个麦客子堆里的人,向他们走过来了。种麦人发问道。“哦,有。价钱多少?”来人询问麦客割麦子的价格,他们说的是每割一亩地的价钱,以前都是论捆说,如果论每割一捆麦子的价钱,就是以角分说了,比如一捆一毛几分钱。反正是按劳付酬,现在的人一方面嫌按捆数字计算比较麻烦,又容易产生分歧,比如东家说麦子捆小了,数字增加了,要付出的工钱多了,而麦客子又以为东家是故意刁难自己的,最后闹得双方都堵心恼火。
另一个方面,现在都是按亩数论价钱,都这样做,也就约定俗成了。“200!”麦客子说。“太贵了,便宜点!现在种麦子赔钱,不挣钱的!”那个人讨价还价。“没办法便宜了,你知道,现在就这个行情!”麦客子似乎是想把割麦子的价钱拖高一点。“那就算了,我还是另外再找人吧!”,东家显然是早就算好了账的,其实他也是被逼着无奈才找麦客子的。以前自己加上亲戚朋友们,再加上隔壁邻居帮忙,虽然收割小麦的时间会拖延那么几天,但还是能够在短时间内割完。但是,现在一切都变化了,首先青壮年劳力都外出打工了,再说,回来的也大多数都是只请了几天夏收假,匆匆忙忙赶回来,也只是风风火火忙着收割自己家里面的,根本就顾不上再帮助邻居家。以前小麦割完后,至少要在地里搭成麦笼放一段时间,民间叫做“透笼”,就是把刚刚熟透的小麦自然烘干一下,这样便于打碾后的小麦长期保存,不会变质霉烂,现在就不是那个样子了,都是收割打碾一起来,这样就自然是忙上加忙了!
小山坐在三角花园的围栏边静静地抽烟,也静静地听着麦客子和寻找麦客子的人讨价还价,他并不是主动和那些急着找麦客子的人谈价钱。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子的人,他也一直相信,只要自己的活干得漂亮的话,主人一般是不会亏待自己的,在这一点上他完全秉承了他父亲的个性,他父亲就是一个干活不挑三捡四,每次都把所包揽的活干得干净利索,从而赢得雇主青睐的,小山也是这样的。刚才和那个每亩地收割要价200元的麦客子没有谈拢的人走到小山面前:“哎,割麦子行吗?”那个人可能看小山又黑又瘦的样子,有点不相信他就是麦客子一样。
小山看着来人,猛的吸了一口烟,然后再和烟一起吐出来一个字:“行!”听他这么说话,那个人有点吃惊了,他没有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人以这样的口气和方式说话。他怔怔地呆看了小山一会儿,不加思索就拍板了:“走吧!”他明显从刚才小山的一个字的话里判断出来了,眼前这个人就是一个干活的好把式,所以连价钱也索性不谈了……
小山乘坐着雇主的三马子沿着一条颠簸得厉害的道路,半个小时后到达了小麦地,在路上从雇主口里知道,这个人姓刘,名字叫刘海,听见这个名字的那一刹那间,他突然间想到了女孩子留在额头上的那些头发,蓦然间也想到了自己当年第一次和老婆见面时,当时还很漂亮的老婆那好看的一绺刘海儿,也想到了女儿花花,如果他们家里面的生活足够富裕的话,他的老婆女儿也有时间很好的梳妆打扮一下。
有时候,小山去县城里办事,或者去给花花和海海送吃的米面油,看见那些和自己的一样,都穿着校服的孩子们,一个个干干净净,特别是女孩子们的时候,就总是觉得自己太对不起他们。别人家的孩子无忧无虑,被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们小心翼翼地周到的照顾着,只知道吃了饭就看书学习。而自己的两个孩子不仅要自己做饭吃,还要自己学着照顾自己,每顿饭开始做的时候还纠结于买什么菜最便宜点,吃什么样的饭能够省钱,好在孩子们都还懂事,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抱怨过什么,也从来不和别的同学比较什么,尤其是在穿着上,好在学校规定,在学校一律穿着校服,不能穿自己喜欢的服装,这也多多少少减轻了他和孩子们的一点压力,至少孩子们不会被某些同学因为穿着而被笑话。
“你家里几口人?”在割完一块地休息的时候,雇主问小山。庄稼人都是比较实在的人,他们大多不问你年龄多大,家里经济状况怎样,因为这些在他们看来,不是废话,就是没话找话说,他们知道你家里几口人,就能推算出你家庭状况的好坏,这也是他们从身边的人家实实在在看到了的。“哦,我家里四口人。我、老婆、女儿、儿子。”小山如实告诉刘海,他有点惭愧,这个刘海是男人,他小山也是男人,但是,同样都是男人,差别咋就那么大呢?他是雇主,他是雇工。人家出钱雇他,是“宁叫钱受苦,不叫人受苦,”而自己是“为了几个钱,流完了汗,受完了苦,累弯了腰”。
刘海听小山这样说,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的“呃”字来,仿佛里面卡了什么东西了,他急忙从烟盒子里弹出来一支“黄金叶”牌香烟,递给小山:“抽烟,抽烟!”看见“黄金叶”香烟,小山想起了过去看过的一个老电影,也想起了电影中那个叫“弯弯绕”的人来,眼前的这个刘海太像了“弯弯绕”那个人,不知怎么的,他突然间在心里暗暗地苦笑了一下。“唉……”小山并没有把这声叹息吐出来,只是在内心深处长长地叹了叹,真是老天弄人啊。
论能力,论气力,论什么他李小山都不被其他人差多少,单凭自己这个不算很笨拙的脑袋,他也不会活得今天这样窝囊,但就是一个又一个事情,让他沦落到今天这样不如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