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父亲那点事(散文)
父亲那点事,已经有一年半载了。
每每在电话里提及此事,父亲总是很激愤,不能够把事情说清楚。记得最近一次通电话,父亲情绪激动,反复强调起诉对方。父亲已被这破事整得心焦气躁,又没法子,怎奈何?几千元血汗钱被人扣押,气不打一处出,确实不是滋味。
然而说起官司,我心里就犯怵。前些年,姨丈被林场雇去砍伐杉树,不料被木头撞折了腿。事发后林场方就把责任推给姨丈的不小心,不理不睬,让人生气。姨丈一气之下把林场方告上了法庭。林场方在法官面前不得不承担姨丈的医药费、误工费、营养补等费用,但姨丈为张罗破事,费了不少神,打理费也用去不少,有些得不偿失。我一再劝说父亲,希望不要走这条路。可是,父亲总在我的劝说中黯然伤神,叫人左右为难。我也征求过父亲知己的意见,他说:“爸爸咽不下这口恶气。”我明白了:山场、竹子款已成了绝症烂脚,再拖下去了,父亲会急出病来的,须抽空回了一趟家。
回到家,脚刚迈进门槛,母亲从厨房迎了出来,高兴地说:“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寒暄中,提到竹子、竹子款被扣押的事时,母亲说乡政府纠纷办的汤干事曾探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听到这,我深深叹了口气,“苦了父母双亲啊!”
家乡新清的空气,让我比平日起床更早些。雾起来时,山脊埋进轻柔的烟雾,如晓梦未醒,妩媚可拘。这样的景已有三年多未曾相见了。太阳爬上山眉时,父亲已在地里劳作。不知何时,父亲站在田埂的大乌石上,面向房屋东北角的山,如雕像一般凝望远方。我知道,父亲在心疼卖竹子那几个钱。菜窝那块山,自记事时起,我便略知一二了。原先是荒地,土皮全是草,也零星地长着杂树、竹子。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都土里植根成长,在那放过牛、挖过竹笋和山药,也砍过柴,因为是我家劳动的土地之一。十年前,父亲带领他的孩子给菜窝的荒地补种了杉树,尔后凡有空闲就去打理,不出五年功夫,竹子已经成片成林了。而今青翠的竹子弯过背,连成海洋般的碧绿,杉树刺破碧绿,冒出刺茸茸的尖儿,努力地往上长。父亲的目光凝聚在这汗水的结晶上,任凭晨风吹拂。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神情如此专注,心想这场纠纷真害苦了他。
这几天父亲说话少,只是对手机电话、短信关心多些。早饭过后,母亲一边点豆腐一边唠叨着。她说:“上乡政府调解,我也跟着去,问问乡干部,哪有这种搞法。……你爹不到周岁,爷爷被国民党抓壮丁掳去,成了孤儿,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参军,在越南打仗,他命大退伍回来了,安分地耕田;现在七十多岁了,砍伐自个管大的竹子,买几个钱,也遭扣押。这人心忒厉害!”我静心地听着,觉得既好笑又悲哀,最终宽慰母亲说:“事已如此,急也没用……你说这些谁听啊,我们要讲法律的东西……”看着父亲饱经风霜的脸,表情仍旧那么严肃,由心头涌起的一阵酸楚。是的,父亲白手起家,拉扯大五个小孩,过上中等水平的生活,一生不容易啊。父亲的电话终于响了。他急忙拿起手机,贴紧耳轮。母亲连忙说:“是汤干事打来的——你回来了,这可好了。”
中午时分,汤干事来到我们家。刚坐下,他开门见山地说竹子款的事,把林权纠纷摆上台面。父亲平时少言寡语,总是说半句,并间杂主观臆断的东西。理清事情的原委,我们费了半天功夫。前年冬天,父亲在菜窝山上砍下四拖拉机竹子,全都卖给廖厂长,接钱时,廖厂长只给了两拖拉机的竹子款,其余两拖拉机的竹子款被生产小组组长郭和二犊以砍伐过界为由,强行从廖手中拿去五千七百元。“人心厉害,太厉害!”父亲喃喃地说,并拿出林权证递给汤干事。
汤干事一边看证书一边说:“按乡党委有关文件规定:凡是林权有纠纷的,无论谁砍伐售卖,所售金额由村委会暂扣一小部分,待纠纷解决后归林权方。”
林权证的名字是我二叔公的。二叔公是五保户,去世大概十五年了。他临终前那几年的生活起居是父亲打理,他的后事也是父亲张罗安埋。根据政府有关文件规定,照顾五保户的,可以经营其名下的山和地,以此为补偿。汤干事对父亲说,“界线我们已经清楚了,”他转脸瞥了一我,“问题的焦点是,依1981年的林权证对界线的描述来看,以溪为分界线。溪以西属二叔公的,溪以东至村民罗田头这块山属于谁的呢?村民罗(二犊)说原先是荒地,又连接他田头,理应属他的,指控父亲抢种霸底盘。”
父亲没等汤干事把话说完,便嗔怒道:“他在娘肚子做梦,地就耕熟了。”溪边的小山坡,像弓形,沿着二犊的田头上,最初是奶奶种的熟地,后她老人去世了,伯父任它荒了好多年。荒了可惜,父亲拣来打理,种了杉树。现在树木竹子都成林成材了,谁看见都会眼馋。父亲沉默着,粗粗的皱纹填满了痛苦,并笼上一层悲哀。是啊,弓形山坡是我们家几代人劳作的土地,现在有物了,怎能说不是就不是呢?
上山勘察现场回来,父亲又拿出了1986年组上土地调整的说明材料。材料特别写明弓形山坡归二叔公的林权,彻底地把山和田分开了,斩断了日后产生争议的可能。汤干事认真仔细的读后,肯定了这份材料的价值。
太阳已翻过了山背,屋内暑气稍退了些。汤干事收拾公文包时说到郭组长的野心,告诉父亲堤防点。他耿耿于怀二叔公的山,拿竹子款做文章,是黑心窝里藏着的如意算盘。组上五保户有七户,都已过世,他们的山、田、土都被私人占有,唯独他没有捞到半块,心里特不舒服。依仗两个弟弟牛高马大的蛮劲在村邻头上叫嚣村民自治,想为超生得来的儿子弄一份地、一块山什么的,串通好二犊,用头碰撞菜窝的竹子、衫木。这里穷,穷得只剩下几个钱了。
汤干事走后,太阳早已沉坠山凹,暮色随风飘落房前屋后。父亲站在屋角边,长久地定格在送行的状态中,如一樽雕塑一动不动,也许在想明天的调解会有难度,也许在哀伤自己年老的孤独和无助,也许在回忆,陷入痛苦的思索中……单薄的身子骨,形容枯槁,在夜幕下瑟瑟的。做了空巢老人的父亲,仍旧不服老,但心境确已颓唐。
父亲。他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