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原名叫桂莲，是村里李奶奶的儿子垫窝的媳妇。垫窝的原名叫来福，大家都说来福像老母猪下的崽一样，不管几个猪崽，最后那个又小又瘦。村里人管他叫“垫窝”李奶奶生了九凤一龙。最后这个孩子虽然是儿子，可生下来只有三斤一两，脑袋才有茶碗那么大，两只小手就像鸡爪子。不管李奶奶怎么喂养他，他吃奶吃到十岁，也没有长高，最后长到不足一米高。而他娶的媳妇却是远近闻名的漂亮人。
　　
　　 听老人们说，这个媳妇是带着身孕嫁人的，她和下放到村里的一个小伙子谈恋爱，知青返城的政策下来后，小伙子回城了。带着四个月身孕的她，在那个年代，虽然花容月貌，可未婚先孕已经成了丑闻，没人愿意要她。后来经人撮合，嫁给了垫窝。桂莲生得柳眉杏眼，身材窈窕迷人，特别是那两根粗粗的大辫子，垂在纤细的腰际，随着腰枝一甩一甩的，特别有韵味。和人说话的时候，慢声细语，两只大眼睛顾盼有情，面带微笑和羞涩。村里人都知道她的故事，而“小芳”那首歌正在大江南北流行着，就有“好事”的人给贵莲起了个外号叫“小芳”。
　　
　　 八月份，内蒙古地区的窑沟村，天高云淡，正是麦收时节，满山的麦子金黄金黄的。微风吹过，涌起一层层麦浪。天才蒙蒙亮，人们已经开始在地里忙着收割了。人们必须在中秋节前后，把麦子归仓，否则说不清哪天雪花就会悄然而至，这个地方是小兴安岭的一部分，气候变化莫测，相当的寒冷。
　　
　　 小芳刚刚割了一捆麦子，就看到村里的小伙子小军从远处跑来，他一边跑一边喊：“小芳姐姐，玉龙喝了耗子药了，你还不回去看看，你婆婆在外面跳着小脚骂你哪”。
　　
　　 小芳的心“咯噔”一下。她知道这件事情和自己有关。
　　
　　 玉龙是去年复员回村的军人，比她小五岁。今年春耕的时候，她赶着马车去地里种地。在快出村时，玉龙骑着一辆新自行车从后面冲了出来，看到小芳还使劲按了按小铃铛。也许这匹马从来没有看到过自行车，一下就惊毛了，飞快地沿着路上狂奔起来。小芳被突如其来的事情吓傻了，只是在车上坐着喊叫，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玉龙把车子扔掉，快步地追着马车，叫小芳看好地势跳车，让她用双手抱住头跳。当马车跑到河边，因为河岸都是沙子，石子，车速慢了起来。小芳看到马车到了松软的沙滩，顺势跳了下来，两手抱住头栽了好几个跟头，才停下了。玉龙忙跑过去扶起了她。好在胳膊上有轻微擦伤，没有大碍。
　　
　　 马车轱辘撞上一块大石头，翻了。马用力拉了几下，终于站住了，大口地喘着气。从那天起，玉龙才知道，因为小芳的公公因病去世了，垫窝还没有马肚皮高，所以家里该男人干的活，都是小芳在做。小芳的事情，他早就从在树底下纳鞋底的妇女嘴里知道了，心里对小芳充满了同情。
　　
　　 垫窝个子太小了，两个人走在一起就像母亲领着个孩子。村里人每每看到，都深深地为小芳惋惜，胆大的坏小子会忍不住对着她们喊：“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小芳听了，脸一下就红了，加快了脚步走了。垫窝会腆着脸说：“鲜花多亏了我的牛粪给她营养，不然的话会枯死……”。大家听了就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和几个小伙子在大石头上玩扑克的玉龙愤愤不平地说：“有啥可笑的，你们才真的可笑”。打扮的很时尚的小丽瞪了玉龙一眼：“咋的，你心疼她了，看人家好看了吧”。玉龙说：“你们都是女人，你们不觉得她很可怜吗？真是悲哀”。说完，把扑克狠狠地摔在大石头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显出特别吃惊的样子。小丽阴阳怪气地说：“这个孩子不是被那个狐狸精迷住了吧？”
　　
　　 “不要瞎说，他比她小那么多，再说俺哥都订婚了，“正在打扑克的一个叫小军的小伙子说“未来的嫂子小静是开裁缝店的，手巧着哪”。
　　 “小怕啥，没听电视里说，爱情不分年龄，不分贫富吗?”小丽说完，扭秧歌似的走了。大家都嘻嘻笑起来。
　　
　　 从那天后，村里人经常看到玉龙帮助小芳干活，而且根本不在乎大家的交头接耳，和指指点点。但是小芳很害怕。她是从流言蜚语中走过来的女人。她深深知道这唾沫星子能杀人的厉害，每次她都劝玉龙不要再帮助她了，会给他惹祸上身的。可玉龙总说：“我就是同情你的处境，想帮助你而已。身正不怕影子歪，她们还能颠倒黑白吗?”小芳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俗话说，日久见人心，日久也生情，小芳也许心里受过太多的伤害和委屈，玉龙的出现，如同在黑暗里为她亮起了一盏灯，她的心里被玉龙装的满满的。她暗淡的眼睛变亮了，爱打扮了，爱笑了。她那个颠着小脚的婆婆总是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她。
　　
　　 玉龙还那样，碰上重活还帮助她，只是干完就走，从没有正式的和她说过话，或者好好看看她。小芳知道他恋人小静的裁缝店，她特意去那做了一件衣服，小静虽说生得没她俊俏，可也是袅袅婷婷的，时尚的打扮，举止得体，她自惭形秽。尤其听说她和玉龙是一个村子的，还给她免了两元钱手工费。还说:“我听玉龙说的，你很可怜，以后做衣服就找我，我不要你的手工费”。
　　
　　 她知道她那点破事就像被人打了烙印，这辈子也攃不掉了，玉龙只不过是同情她，可怜她，仅此而已。她的心一下就凉了，回去的路上，她走了好久好久……
　　
　　 九十年代，人们的思想应该说正处在新旧交替的时候，因为电视机的出现，人们的思想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或者改变。可终归是穷乡僻壤，很多人看不惯玉龙的做法。小芳的婆婆，有一天来到了地里，她想看看麦子的长势如何。当她看到自己的儿子在树荫下喝着茶水，玉龙在扶犁，小芳在洒化肥，两个人还有说有笑的。她的脸一下就像菜园里的吊瓜，要多长有多长。她用小脚踢了儿子一下骂道：“你还喝茶，你心多大，再没心没肺的，媳妇就是人家的了。”然后冲着玉龙喊：“小龙，你妈找你有事，好像你对象也来了”。“嗯，就回去了”小龙笑笑说。
　　
　　 在回去的路上，玉龙小心翼翼地扶着李奶奶，李奶奶说：“小龙，我们家的活，你就不用管了，大娘知道你心眼好，她可是个有说道的女人，和她混没有好果子吃，村里人会捕风捉影，到时候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没事，我问心无愧，不怕！”玉龙很生气地甩开扶李奶奶的手:“依我看，她嫁给垫窝白瞎她那个人了”，说完快步向村里走去，把李奶奶扔在了半路上。李奶奶看着玉龙健壮的身影在阳光下渐渐消失了，她冷笑了一声，眼里闪出一股冷冷的像寒风一样的光芒。
　　
　　 李奶奶颠着小脚走进村子，村口的两颗大柳树下，有几个老太太在那说着话。每个人手里都有活计，有的在挑韭菜，准备给田里劳作的人包几个素馅饺子，有的在为孙子缝补衣服。几个小孩子们在玩跳皮筋的游戏。嘴里抑扬顿挫的说着歌谣：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几个老太太看到了李奶奶，就喊她过来坐会儿。李奶奶走过来坐在石头上，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个挑韭菜的奶奶说：“大嫂子，你吃饺子吗？把韭菜拿点去？”
　　 “我哪有那个闲心，气都气饱了！”
　　 “咋了？这是，谁敢气你？”
　　 “还有谁，那个狐狸精呗，”李奶奶用手打了一下自己的脸：“把我的老脸丢尽了，唉！”
　　 “你到底看到啥了？说说”。
　　 “说不出口”李奶奶看到几个老太太都凑到自己面前，她忙站起身来说：“我啥也没说，家丑不可外扬，哪说哪了”说完，颠着小脚向家里走去。
　　
　　 几个老太太如大梦初醒似的，好久都没有说话。还是那个挑韭菜的奶奶打破了沉寂说：“难怪刚才小龙阴沉着脸，我和他说话都没搭理我，原来是叫老嫂子抓住了现行……”
　　 “唉，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小狐狸精还想祸害几个男人呀”。
　　
　　 几个老太太凑在一起，忘记了手里的活，用尽她们的想象力在编织一个特别有韵味的私会场景，她们回家后，会在饭桌上，讲给儿子、儿媳妇听，她们再出去讲给自己的好姐妹和好哥们，最后都会嘱咐一句：哪说哪了，不许外传……
　　
　　
　　 从那天起，村里到处都在传小芳和玉龙的丑闻，每个场景都不一样，仿佛人们亲自看到过一样。所有的人都对小芳敬而远之。
　　
　　 因为是农闲季节，她好长时间没有看到玉龙了，她害怕他听到什么。他必竟是个涉世未深的小伙子，光凭着年轻气盛，或者同情心在帮助她。一但有点风吹草动，他就会像盆花一样，经受不住打击。她的心一直处在忐忑不安中。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她对于村里人的举止言谈已经习惯了。可玉龙还年轻，而且那么帅气，朝气蓬勃，不能因为自己毁了他。所以她心里对秋收有了打算，就是雇人帮助她秋收。那样，玉龙就不会再来帮助她干活了。可怕啥来啥，他怎么会喝耗子药呢？
　　
　　 小芳对雇来的那个中年男人说：“大哥，你先干着，我回去看看，如果我不来，到中午你就回家吃饭，不用等我”。
　　
　　 “嗯，你去忙吧”。那个男人把镰刀，用磨石蹭了几下，开始飞快地割起来。小芳几步走出地里，走上公路，跟随着小军，快速地向村里跑去……
　　
　　 一到玉龙的家门口，所有往院里张望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她，她感觉有千根针在刺她的心。可就是头顶着枪林弹雨，她也得走进屋子去看看玉龙，他毕竟帮了她很多。
　　
　　 屋里，都是玉龙的亲友。她还看到了那个裁缝店的小静姑娘，在用一条毛巾给玉龙擦着脸。玉龙眯着眼睛，似乎很虚弱的样子。玉龙的父母看到小芳来了，把脸都扭向一边。那些亲友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小静看见她，忙走到她跟前说:“姐姐，你跟我来”她们从后门进了菜园子。园里的蔬菜也进入了衰老期，叶子都开始枯萎了，几颗又老又小的黄瓜孤单的悬在那。小静说:“姐姐，我知道你和玉龙是清白的，他每次帮助你干活，他都会和我说，我们俩从初中到高中都是同学，他是啥样的人，我一清二楚”。小静用力的把一颗黄瓜扯下，扔到地上，用脚捻碎，“可村里人不这样想，这些人都是吃饱了没事干，瞎说，可你能怎么样？，你回家去吧，你在这，大家更要添油加醋了。玉龙没有喝药，他跟我说，他想吓唬下他父母，因为她们不叫他去帮助你割麦子。可他万万没想到，他受了好大罪。大家给他灌了肥皂水，又灌了盐水，几个人按着他灌，差点把他折腾死。无论我怎么说，都没人信。这个世道就这样，黑白颠倒，假的就说是真的。我等他好点，就和他进城去开店，再也不回来了。姐姐要多多保重”。
　　
　　 小芳一下抓住小静的手，泪水簌簌的流下来，她声音颤抖地说:“妹妹，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害得他有家不能呆，你打我吧！”说着就抓住小静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打。
　　
　　 “你干嘛？你是最无辜，最可怜的人，被那个陈世美抛弃，又被村里人欺负。你没有错，有错的是她们。”小静紧紧攥住小芳的手，气氛填庸地说，“姐姐，我们早就说好了，出去闯荡，走后，你也要好好想想你自己的事情，都啥年代了，你不能这样活着”。
　　
　　 “嗯，我会好好想的，这样的日子我也过够了。”小芳只感觉一股热流涌进心里，她一下扑到小静怀里，小声地抽泣起来。被阳光晒得发红的脸上，被泪水冲出了几道沟，像村前那条小溪，无声无息地流着。小静搂住她，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泪水也迷梦了她的双眼。
　　
　　 八月十五，如玉盘似的月亮挂在天上，有几朵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微弱的月光，照在屋里的桌子上。桌子上摆着供月的各种水果，在月光下显得既诱人又朦胧。玉龙的父母睡着了，发出甜美的齁声。这一秋的活计，和儿子出的事，把他们给累坏了。好在摊上了小静那个通情达理的儿媳妇，否则非鸡飞蛋打一场空不可。
　　
　　 玉龙悄悄地起来，蹑手蹑脚的走出屋子。他走进凉房，拿起偷偷准备好的行李和换洗衣服，向院外走去。走了几步又走回来，站在院子里，深深地向父母的房间鞠了一躬，他在心里说:“爸爸，妈妈，我一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说完走出院门，隐没在月色里。
　　
　　 在村口，站着小静还有小芳。从那次和小静交谈后，小芳经常去小静的店里，她不为别的，就想和她多呆一会。真怕她们走了，再也见不到了。小芳告诉过她，在中秋节的夜里走，怕玉龙的父母不同意玉龙出外打工。所以她煮了好多鸡蛋，给她们送来。那个年月除了鸡蛋，她再也拿不出啥了。
　　
　　 当小静和玉龙就要走出小芳的视线时，他们俩听到了小芳，虽然很微弱，但却很坚决的声音:“弟弟，妹妹，你们闯荡好了，回来接我，我也出去，我想改变我的命运……”
　　 “好呀！”小静高兴地说，“我们稳定了，就回来接你，等着我们……”
　　
　　 月亮钻出了云层，又大又亮，似一盏明灯悬在天上，村子里的房屋清晰可见。小芳静静地伫立在村口，看着玉龙和小静走去的方向，嘴角露出久违的微笑，挂满泪痕的脸，越发显得妩媚动人起来，月亮也越升越高，皎洁的月光似乎要把黑暗完全驱走，小芳的心也随即开始亮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