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晨，周会课。
　　 老班正在讲台上讲这周要注意的事情，门被砰的一声推开，就像一股飓风撞开了门。一个人拿着一个本子，那本子像一本翻开的书摊在那人的胸部；另一手握着笔，放在屁股上。那双眼睛飞快地在学生们的脸上转动着。
　　 我的妈，干什么呀？老班和学生们都惊奇地看着那人。那人是校长。
　　 学校都是校长的，老班和学生们除了惊奇，还敢做什么？校长握笔的手从屁股上拿到了胸上，那笔像鸡啄米似的点着：“一个，两个，三个……一共十七个。你们班是最多的哈！”他数的什么？他指点的不是江山，那是谁？他手指着的方向，学生们都惊恐地看看自己，“我怎么啦？”看看衣服，没脏呀？在低头看胸前，衣服拉链拉上了！脸没洗？洗了才出门的。是看他的吧？同桌两人同时抬头看对方。校长没管学生们的恐惧，说完转身就走了。他一走，教室里就议论开了。
　　 老班刚才还笑容满面的脸，一下乌了起来，就像阳光灿烂的天空突然黑了。咋啦？先看见老班脸色变化的学生，赶紧闭了嘴，并快速拧了一下还在津津乐道的同桌。同桌像开着快车突然急刹一样，猛一抖身子，看着拧他的同学。见同学正低偏着头，严肃地瞟老班，又不停地给他眨眼睛，他才猛抬头看老班，才迅速低下了头，弯着腰，把手和脸都藏在了桌面下。
　　 “看什么呢？议论什么呢？”老班的声音里充满了天然气味道，随时都可能爆炸。
　　 学生们一个个低下了头，把头藏到了桌下，期望老师嘴里喷出的天然气即使爆炸，也不要伤着了自己，破相的结果大家都知道。这些聪明的家伙，有必要那么怕吗？老班的脸被破相了才生气的，让他发泄发泄有什么不好？天然气在空中慢慢散开了，就不会爆炸了。只是，你们只管静静地听着，不要成为引爆天然气的火星就行。
　　 “你们忘了？嗯——上周学校广播里说了什么？我周五放学时叮嘱了什么？”
　　 原来是这事呀，有男生开始伸手摸自己的耳朵两边，看耳发是不是太长了；有的摸颈窝，看头发是不是钻进了衣领……
　　 “摸什么？你几个是三岁的娃儿？要我带着你们上理发店？看你们那两个耳朵，全被悬崖上的乱草给遮了。你们那脸，长满了青苔。哪里还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简直就是那路边的石菩萨。看你们那后颈窝，还分得出头发和衣服？简直就是猿猴。闹什么？我说错了？翻开你们的历史书，找出图片比照一下，看你们的头像不像？让你们适时理发，你们不做；喊你们别剪那种发型，你们不信，你们不听！今天好了，你们扬名了，痛快了，我也跟着你们美名远扬了！”
　　 老班停了话，在讲台上左右踱了一个来回，站在讲台中间的讲桌后面，看着那冒出桌面的一个个黑黑的头顶，接着说：
　　 “今天之内，必须给我处理掉。明天早晨，我在教室门口恭候你们！”
　　 老班当演员真的不错，刚才还怒容喷火，比喻挖苦着学生，一瞬间，他就笑了起来，乌黑的天空突然就是蓝天白云，像一朵花了。只是，这花像水分不足，像那逐渐凋谢的。满脸的皱纹像微风中的柔波，均匀地在老班的脸上荡漾着，密密的，细细的。听到老班的骂声变成了笑声，学生们都抬起了头，笑了。
　　 早就想笑了，躲在课桌下时就想笑了，听到老班骂人时的比喻就想了，只是不敢仰头而笑，只能在心里笑。悬崖的比喻，猿猴的比喻，多想看看同桌，看他是不是像悬崖，是不是像猿猴，想打趣一下同桌，但是，那时不敢，怕这笑成为火星，真的引爆老班嘴里的天然气，怕伤着自己，不划算。
　　 现在可以笑了，但是，还是不能打趣同学，因为是上课，老班不喜欢学生上课说笑打闹。
　　 下午放学了。终于可以放肆了，虽然老班还在教室门口催促学生尽快离开学校。教室后面的“烈火”就喊了起来：“走哟！去把我们悬崖上的草拔了！”说完，已跑到了教室门口，偏着头对老师眨眨眼睛，吐吐舌头，跑了。
　　 称呼他烈火，并不是他脾气暴烈，而是因为他名字里有两个“火”字。别人一点“火”都没有，他却这么多“火”，不得这大号就枉费了这名字。老班笑着看了看烈火，假装追赶，也跟着离开了教室。
　　 头发长的同学和发型不规范的同学，都一窝蜂拥进了同一家理发店。理发店里热闹起来。
　　 “你看那墙上，华仔在对你笑呢。那意思是让你剪他那发型，那发型是风靡全球的。”
　　 “华仔是谁？是刘德华还是周华健？都怪老师们，不让我们上网，不让我看电视，这么出名的大人物，我们都分不清楚。”
　　 “是你这书呆子分不清，不是‘我们’。书呆子，你看这个是谁？他背对着你，那长发，多美，多亮，像瀑布呢。你就剪这个发型吧。你看，多有风度，多有气质，多帅！”
　　 “想呀，可是敢吗？明天早晨老班不两刀给你割了才怪。”
　　 是的，学生时代是追星的时代，那墙上的华仔和星仔，对学生们的诱惑力太大了。挤在屋子里的每个家伙，都想成华仔头或者星仔头，可一想到老班的命令，他们就像漏了气的轻皮球，摊在了椅子上。过了好一会，才传出一串有气无力的话：
　　 “唉，不知道这些老师是咋的，这么好看的发型竟然不让我们学，偏要让我们剪那老气横秋、土里土气的发型，一点不阳光。唉——”
　　 “剪这种发型有什么错？犯哪条法律？又不是杀人放火，就是理个明星头，也值得那么恐怖？”
　　 “这边还有周杰伦，小沈阳……你看他们露着半边脸，他们耳朵处的头发多美，他们那悬崖上的草多黑多卷呀，留这头发吧。”
　　 “你不想读书了？”
　　 “唉，老板，你这墙成电脑屏幕了，这么多明星。怪不得这么多明星虫往你这里钻，你和我们真是一条船上的蚂蚱！”烈火说话像打雷，他不是在说，而是在吼。
　　 理发店老板，也是师傅，她就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头发染得黄黄的，发髻骄傲地挺立在后脑上，远处看去，整个头就像顶在绿色枝丫上的一簇油菜花。一件披肩似的红棉褂挂在两肩，长短刚好齐肚脐；纯白的毛衣后摆掉在屁股上；棉褂未拉上，胸前的乳房被洁白的毛衣裹得圆圆的，在红棉褂的衬托下格外耀眼。怪不得这么多小子到这里来理发，还有那么多女同学到这里……书呆子心理想着，他是第一次被同学们裹到这里来的，以前，他理发都是到村上那个老头那里去理的小平头。这姑娘，看着就是漂亮，就是比农村那些不讲究的妇女漂亮。
　　 “老板，你到我们班上去肯定受欢迎。”烈火卖着关子。
　　 “是吗？”理发姑娘快速地削着头发，随口应付着烈火的话。
　　 “我们老班呀，不称你是县长，肯定就称你为省长。”
　　 “是吗？还有这称呼？”
　　 “是呀。这是我们老班的发明。”
　　 “不错！好恰当，好形象呢。那以后我就是你们的省长师傅了。你们够威风了。省长亲自给你们理发，古代的皇帝都没这规格待遇哈。”在场的小子们都笑起来。说笑中，书呆子的头发理好了。他理了理衣服，却不像平时一样急着回家，他还想在这里凑热闹，这里比教室和家里快乐多了，他第一次发现，理发也是件快乐的事。
　　 “不叫省长师傅，叫省长姐姐吧。”烈火说着，眼睛溜到了理发姑娘的臀部上，一双红靴子，肉色的保暖裤——是裤还是袜子，说不清楚，也不好问——把那臀部绷得圆圆的，亮亮的；把那两根细脚杆像刷色彩一样刷得光溜溜的。书呆子的眼睛也落到了理发姑娘的腿上，这种打扮他见过，学校不是有女孩也是这种打扮了吗？女同学可以这样穿着进学校，我们男学生为什么就不能剪明星头？
　　 “你才臭美呢。你小子不是好人，想到处骗人吧？见人就说我有个省长姐姐，我有个省长姐姐……”说着，理发姑娘转到了烈火面前，那臀部和腿正对着烈火，烈火赶紧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怕同学们抓住把柄取笑他。
　　 “小子，别人问你，你省长姐姐是谁，你怎么说？”理发姑娘抖着手里的理发布，看着烈火说。烈火坐到了椅子上。
　　 “我就说，姓‘省’名‘长’，所以叫省长。”所有人都笑了。
　　 “好吧。以后，我就是你们的省长姐姐了。好了，完了，下一个弟弟来。”理发姑娘说道，从烈火脖子上解下了围布。
　　 “这么剪不行呀！”烈火叫了起来，“耳发要剪！后脑的拖发要剪！不然，明早老班不让进教室！”
　　 “哪里嘛，这么短了！把耳发剪了，拖发剪了，哪里还像小伙子？简直就是老土了。谁说我们乡下娃就不兴时髦？你们那是啥子老师呀？就这样，别理你们老师。你们到县城去看那些学生，多新潮，多现代呀！”理发姑娘说着笑着，把烈火拉了起来。又一个家伙挤开不愿让位的烈火坐到了椅子上。
　　 “我就不理解，为什么我们农村学校的学生不能新潮？新潮有什么错？这不也是一种美吗？”理发姑娘说着，削发刀已经呼呼地响起来。她削发的速度和她说话的速度一样快。
　　 “唉，没法！谁让那校长和老班都是当爷爷的人呢。姐姐，求求你，你也把耳发和拖发给我剪了吧。不然，我明天就只有到你这里来读书了。”烈火站在理发姑娘身边，伸手拉着姑娘的手臂。理发姑娘没有剪，只是拿起刀子，把烈火的耳发又削了一些，把拖发削得离衣领远了一些。削完了，摆布着烈火的头说：“行了吧？和大家的一样了。”
　　 第二天，烈火等人带着一样的脑袋走进教室，从他们的头影上看去，真不容易分出张三李四来。老班说话也不算数，他不是说要在教室门口等吗？咋没人呢？他是吓唬我们的？早知道这样，真不让省长姐姐把耳发和拖发给削了。
　　 烈火坐在座位上正想着，老班已经走进了教室。那池塘波纹里飘着的有点疲倦和浑浊的两个黑点在教室里四处窜，就像在捉小偷似的。很快，他的眼睛和身子都落到了烈火的面前。
　　 “你们又是这发型？那理发店才高兴哟。要不了一周，又是杂草丛生，学校又要你们去除杂草了。除一次草要多少钱？别人是一个月除一次草，你们是一周除一次草，你们家钱多呀？你们都剪成小平头不行吗？你们看我们老师不是都理的这种发型吗？”老班说着离开了烈火。
　　 “你那发型还好看？半边乌云半边亮，整个是黄土高坡呢！”烈火小声咕噜着。老班的头发很细很软，又枯黄，只盖着了三分之二的头顶，剪成短发，那额头就像一道红云铺在头顶的前面。整个看上去，老班的头才最像红褐色的绝壁，但绝对没有那绝壁的审美效果爽。
　　 “你嘟囔什么？不服呀？”老班转过身来，烈火赶紧低下了头，装着找书的样子。心里庆幸道，幸好没被老班听清楚，否则又要死一次了。老班的黄荆条子结实有力呢。老班有一句名言：“我没有戒尺，只有满山的黄荆条子。祖宗们说的都是‘黄荆条子出好人’，没有说‘戒尺出好人的’。我没有能力让你们成好人，但是，这黄荆条子能让你们成好人。”记得每一次老班说这话的时候，都会得意地把黄荆条子拿在胸前，用手轻轻地摸着，就像那杀死对手的武林高手得意地擦拭他的刀一样。学生们对那黄荆条子的恐怖，绝不低于对那刀的恐怖。
　　 看到老班走出了教室门，烈火和同学们立刻闹开了。
　　 “你看那脸，长是宽的两倍，整个是驴子不像驴子马不像马的。再配上这发型，唉……”
　　 “以前那脸多好。一蓬长长的山草把那荒坡绿化了，把那悬崖遮住了，多有生命力，哪像现在……”
　　 “就是，不懂得审美，不知道时髦的活力，却偏要扼杀我们的活力……”
　　 正说着，老班突然进了教室。烈火太了解老班的回马枪了，他引出话题后，就没有再发话了。他一边听着同学们恶毒的比喻，一边盯着教室门口。看到老班的影子，他就妆模作样地看起了书来。
　　 “你们都给我出去！给我剪成小平头再进教室，一天不剪就等一天，一周不剪就等一周。不让你们那山坡和我的一样荒着，太不公平了！”
　　 烈火不想去，可是书呆子那几个家伙已经起身出教室了，发型不符合学校要求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他怎么扛得住。他真想扛，真想成为英雄，来争取他们留明星头的权力。可是，他要读书，他要上课，他耗费不起时间。
　　 “省长姐姐，给你说要不得你不信。你看吧，都被赶出来了。把你的理发摊子收拾了，给我们当老师吧。”烈火看着理发姑娘说。理发姑娘正坐在椅子上，织着毛衣。
　　 “什么，要不得？要什么发型才行？华仔的？伦子的？”理发姑娘没有起身，织着毛衣笑着说，声音清脆甜蜜。
　　 “省长姐姐的声音真美，比我们老班的动听多了。你真该去当老师，我们老班才该来开理发店。姐姐，要小平头呢。”烈火说着，把理发姑娘拉了起来，“快点吧，我们要上课了。”
　　 “小平头？什么是小平头？邓小平的发型？那可是伟人，我没见过邓小平呢！”理发姑娘一边起身让出椅子一边说，“你们谁见过谁来剪。”
　　 “你是省长，你都没见过，我们更没见过。反正就是把耳发和拖发给我们剪掉，不要削了。就剪成我们校长和老班那种发型。快点吧，省长姐姐，要上课了。”
　　 “那么快干啥？姐姐这里比教室舒服多了。”
　　 “不行。快点吧。老班太狠了。”烈火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