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神
轰隆一声,我便随着脚下的坍塌吓得魂飞魂散。还好,我惊魂未定时,发现自已仍站在那些垮下去的石块之上,毫发未伤。
“摔死没得?”他听到响声慌忙跑上来一看,见是我踩翻了那个石块垒之上的大木箱,脸上阴云密布:“你作死啊,爬那么高去拿么子(注:啥子)?”
我没有敢吱声,其实那时的我才五岁,总觉得家里那个放得高高的大箱里有好多宝贝。常看见大人从那儿取出鸡蛋白糖和一些熬过油的肉渣。于是也想打开亲自看过究竟,没有想到一下闯了大祸,直接把这个象桥一样搁着的大箱子弄塌了。他狠狠地瞪了我两眼,走了。我好象看到他气得七窍冒烟了。后来气消了,他又把那个木箱用石块撑好了。
他是家里最权威的人,我们小孩心里都怕他,不知别人叫他什么,我悄悄叫他雷神,当面当然只能叫着爸爸。可能我是家里的最小的一个孩子,他总是在心情好的时候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你妈妈说我不喜欢女儿,谁说的,我觉得我还是蛮喜欢你啊。”无论他怎么夸,怎么抚摸我的头,我都心里存着一丝丝害怕。好在他没有打过我一次,每次哥哥姐姐犯错挨打,我都得陪“杀场”,在一边站着听训,杀鸡骇猴,我就在他的那些教训下慢慢长大。
从我记事起,我就觉得他象一个雷神,说话就象小鬼子的钢炮,总觉得他的话能闻到一股火药味儿,声音就象天空的厉雷,惊天动地般震耳。不光是声音大声大气,而且他的行动要求是雷厉风行。
记得有一次,我在刨土豆皮,不小心把刨好皮的土豆扔到地上了,他看见了就说:“把它捡进盆子里。”我没有出声,心想等自已把手中这个刨好了再去捡也不迟吧,谁知他见我不动,马上用锄头把那个土豆打得稀烂,一边打一边狠狠地说:“不捡它,那总是它不能要,不能要还留在这儿做啥?”我吓得不知所措,心想如果我是一个土豆,今天的命都不保了。其实现在才明白,他气啊,又不忍心打我这么一个小丫头,只能打土豆了。
可能是他这个烈性子,很容易得罪人吧,村里他是出了名的毒舌父亲。小时候我们四兄妹闹矛盾,又哭又闹,他又忙又烦时就诅咒我们说:”别人说多生几个会死一个,你们怎么个个都不死啊?”这时母亲总会心疼地补一句吉利话:“瘪瘪歪歪千年在,不犯错的小孩才不长命。”现在想来,父亲哪里舍得我们死啊,小哥小时候出麻诊发高烧三天三夜昏迷不醒了,抽筋了,父亲硬是用各种土办法给他降温,最后背到医院碰到一个好医生,把小哥从阎王爷里抢回来了,给我们讲得最动容一句是:“你小哥醒过来后,洒了好大一泡尿,吵着要吃东西了。”每次听到他讲到这儿,我就好象好听到他心里的那块悬着的石头“咚”的一声落在地上,只要是自已的孩子,哪个父母不心疼呢?
可就是这样一个硬汉子,在他忙完了农活后,他才会用平静的声音给我们讲他的故事。他说他妈妈死了躺在堂屋的席子上,他还爬到身边去吃奶;他说他爸爸好能干,可以开磨坊,方园十里都知道他爸爸的名字;他说他八岁又没有了爸爸,只能去帮人放牛;他说他十六岁为了活命就去打工;他说他在文化大革命被人批斗后差点儿跳池塘自尽,想到孩子又穿上鞋子回来;他说他劳力不好,却偏偏被村里的干部修整……唉,那时他说这些,我听着心里就想,他怎么还活着呢?我以为他是一个永远不会死的人,那么难都能活着。
然而,他终究还是凡人,世上真没有什么从凡人转为神仙的故事,那些八仙过海的人物可能都是人们想象的吧。他还是在1988年正月十五的晚上吐血,在第二天被人抬到医院时,已奄奄一息,也只是给两个在城里读书的孩子道了最后一别,两个儿子在远方,他临走时嘴里还在含糊地说着:“我的儿子在攀枝花……”
他终于还是走了,走了的那个晚上,真像苦难的电影,下起了大雨,然后大风大雪铺天盖地,那天上的雷响得就像发怒的天神一拳一拳地砸在地上一样,大地都在回荡着失落的苍凉和伤悲。亲戚们还是费尽周折把他抬回了家。
雷神走了,村庄里清静了许多。
清明节来了,我的心里又静静想起了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