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6月8日，夏日的榕城，空气里充斥着一种湿润的咸淡海水味。在军区的梅峰宾馆用过早餐后，我今天就要动身去南日岛了。
　　 这次去南日岛，并不是去观光旅行，或是去欣赏什么海岛风光，而是带着军区首长的指示，由财务部罗部长带队，我们4个人组成的工作小组，要到海岛去搞基层调研，去了解岛上官兵的生活设施状况，还有他们的后勤供应保障情况。
　　 坐在飞驰的吉普车里，仲夏里的闽南像是一幅浓彩重墨的山水画，绵延平缓的丘陵带上点缀的那些风格各异的建筑，透着浓重的乡土韵味。道路两旁向后穿梭而去的树木，那些田野村庄，在日光的照射下，展示出一种祥和安宁的气息。
　　 就在昨天的临行会上，军区首长对我们指示道：“你们这次是受军区的委托去调研，责任重大，一定要把岛上官兵所反映的情况调查好，以实事求是的作风，认真仔细的态度，一丝不苟的精神完成好这次的调研工作，以便今后军区形成一套解决驻岛官兵实际困难的最佳方案，为海岛的建设打下长远谋划的基础，解决好官兵的实际需求，提升好部队的战斗力。”
　　 对于首长的这番讲话，我这个入伍时间不长，工作经验不足，见识不广的陆军后勤小兵，还没有真正明白首长这话中的深意。
　　 此前，我也从未去过什么海岛，到过更多的基层部队，自然不知岛上官兵们的生活和作训状况，而首长所说的那些部队建设长远战略谋划，对我更是云里雾里，不明就理。年轻的我，除了满脑子想的是海岛上那些沙滩、椰林……亚热带风光，就是海岛上人们生活的浪漫，还有那些我平时从书中看到的有关描写海岛美如画的诗意。
　　 揣着好奇的心理，坐在车里的我，禁不住地问罗部长：“部长，这南日岛是个什么样的岛呀？它有多大呀？现在都什么年代了，难道还真像司令员说的那样，岛上的官兵生活很困难，很艰苦吗？”这位老父亲一样的部长面对我这幼稚的提问，并未直接批评，而是意味深长的说道：“小李，你还年轻，没有经历过战火洗礼，下基层少，也没在岛上生活过，你不知道基层的一些实际情况。岛上的那些驻守官兵，他们真的与我们不一样，不但日常生活艰难，而且要时刻保持高度的战备警惕。由于海岛远离陆地，岛上居民不多，他们要承受一般军人难以承受的寂寞和孤独，那种单调的军人生活。这岛并不大，东西长，南北狭，中间平坦。分为东半岛和西半岛，总陆地面积52平方公里，岛岸线总长66.4公里，由111岛礁组成，岛上的村民全是渔民，整个的岛就是一个公社。可在1952年10月15日，国民党第75师曾出动共6000余人向南日岛发起过一次袭击战，使得守岛官兵牺牲了1300多人。现在岛上建有一座烈士陵园和纪念碑，等我们上岛后，我带你去烈士陵园，也带你去连队看看他们平时生活和训练的情况，你就明白了岛上官兵的不易，他们那种保家卫国的献身精神。”
　　 听着部长这略带凝重语气的回话，我沉默了。我没想到，这岛上还有这么多令我不知的惊人故事，有我所看不到的军人情怀，而他所说的部队官兵生活不易，又会是什么呢？
　　 几个小时后的上午九点多钟，我们到达了莆田县，到了当地的驻军营地。进入驻军的营区后，车在一栋办公楼前停了下来，未等我们下车，驻军的领导们就迎了过来。简单的握手寒喧后，我们被引到了大楼的一个会议室里。先是听驻军领导简要汇报驻南日岛官兵的思想、训练和生活状况，当前岛上急需解决的困难。尔后是罗部长介绍此行的主要调研任务，以及需要他们协同配合的事项。“程序”走完后，我们随后就起身赶往海岛。在驻军负责战勤和后勤的两位处长陪同下，经过约摸一个来小时的沙石路的车程颠簸，顺利地抵达了某港口，准备在这登上早已在此待命等候我们上岛的登陆艇。
　　 我这个新兵，这次能被军区选中抽调参加基层调研，纯属就是个意外。因为我原先是工建工程兵出身，是搞国防基础设施建设的军种，原来的部队一直都在大山区作业。在我入伍的第二年获得“优秀义务兵”后，就被部队推选参加了全军统考，考入了南昌陆军学院深造。由于所学专业是后勤供应保障，毕业后就分配到了军区后勤部直供部工作。在这些父辈、叔叔辈人面前，我也就是个新兵蛋子，像个孩子，阅历浅薄得都不敢喘大气。这次能有幸被抽调参加这样的大事活动，还真有点诚惶诚恐，担心着自己的能力，完成不好工作任务。虽然只是担任调研组的“秘书”差事，负责收集整理汇总好汇报材料，也唯恐自己的水平和能力不及，会做不好工作。
　　 海港里停泊的这种登陆艇，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最大船只，算是开了大眼界。在登艇的过程中，出来迎接着我们的是一位穿着海军制服，身材魁梧又英俊帅气的中年艇长，他安排着我们去到了内舱（通舱）休息。来到舱内后，还真让我大吃一惊，这家伙的肚子原来特别大，少说也可装载一个加强连的兵力。无意的询问中，我这才知道，这艇归属海军陆战队，此次出航是专程来接我们的。要是往常，是不执行这种职责以外任务的。
　　 在部队，我们这些大机关的后勤兵，往往被人戏说为老爷兵，管些吃穿住行等方面的婆婆妈妈的事情。由于平常习惯了和平年代那种都市的繁华，机关大院里那种有规律的舒适生活，还真像个大家庭的媳妇一样少有男人那种强悍之气。虽说驻地离海边并不是很远，节假日里也会时常去到海边玩，可这次坐的是登陆艇，要深入到海的腹地，自然就有些兴奋和好奇，也就不管有没有什么“规矩”，自是个个又都跑出了内舱，来到甲板，而去欣赏这大海的风光，去感受这海的神奇与魅力。
　　 站在艇的甲板上，放眼这一望无际，风平浪静的蓝蓝海面，读着这细碎的浪花，看着这帆帆渔杆，呼吸着海香很浓的风，听着海鸥的戏闹的欢叫之声，心胸一下就舒展和宽阔了起来，让人有了一种诗意般的陶醉。这时，我猛然间想起了学生时代曾学过的一篇文章《海鸥》，回想起了文章中那些对海描写的情景。是的，这湛蓝的大海，多像是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它泛着一种醉人的光泽和魅力，让你多想融入到这镜里。也难怪那些情感细腻的文人们，会用手中那支灵动的笔去对海流露出一种真性情。然而，大自然的神奇，是我们人类永远也写不尽，述不完的，谁又能去读尽它的内涵呢？
　　 海上的气候还真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就在我沉浸于海的美时，它起风了，掀浪了，而艇上的高音喇叭也传出了“各位首长请注意！马上有强台风来袭，请大家立即回到内舱！请立即回到内舱！”的提醒声。
　　 看来真的是要来台风了。那强劲吹拂的海风，此时夹带着层层海浪，不停的向前推动卷起，那一波接一波的浪潮一个比一个高了起来，好似在无情地渲泄着情绪。一眨眼的功夫，翻滚的海浪像是一个开始发怒的孩子，倔强的用它的身体，不停的撞击着我们乘坐的艇，而且那势头，已经变得越来越凶猛，频率也越来越快。此时怒吼的海浪，彻底撕下了它温柔的面具，变得异常的汹涌，让人望而生惧，把它狰狞的一面呈现给了世人。
　　 倚站在艇面之上，双手紧紧地抓着扶栏，依然感觉到艇的巨裂抖动和那种猛烈地左右摇晃。盖过艇身的海浪，它掀起了足有二、三米高的水柱，然后重重的砸向艇，发出嘭！嘭！的巨响。在这惊涛骇浪，风雨迷离里，哪还有渔帆点点的影子，有海温柔的美丽，唯有的是我们这艘孤艇，像一片落叶似的在风浪尖上险恶的起舞。
　　 海风和着巨浪，不断地涌向艇身，一下就把我们淋得像只“落汤鸡”。然而，艇上那些海军官兵们，却是我自魏然不动，个个神态自如，像一颗钉子一样，“悠然”地钉在各自的岗位。此情此景，我们叹服着，感概着，这才明白了海军这种职业，这种常人难以理解的辛苦和付出。
　　 在艇长的一再劝说下，我们对着这波涛汹涌的大海，很是无奈地回到了内舱。然而，随着风力的不断升级，艇也摇晃得越来越厉害，让人有种翻江倒海的感觉。不一会儿，大家就感到了一种五脏六腑的颠倒。有二个同事很快出现了晕船，他们开始呕吐了起来。最要命的是，我们此时的心里还无由地生出了一种恐惧，感觉这艇快要倾覆了，我们快要葬身这大海了。这时，一位来到舱内的海军军官对着我们会心地一笑：“首长们不用担心，台风不超过9级，是很正常的航行，是没有危险的，只要大家在舱内不走动和不出舱就行了”。
　　 我不知道在更糟的气候条件下，海军工作的状况，但今天的这次难得的机缘巧遇，让我领教了海上生活的糟透，也明白了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并不是常人想的那么富有诗意，而苏小明唱的那首“军港之夜”，也不过是对海军生活的一种意境升华罢了。
　　 在经历了一个多小时的足足折磨后，我们这些旱鸭子终于在晕头转向里盼到了靠岸。下艇后，大家看着对方那种脸色苍白和惘然若失的熊人模样，都忍不住苦笑了起来。我在想，同为军人，分工虽不一样，但在保家卫国的使命中，眼前的这些海军官兵，就值得我们学习和尊敬，他们是我们为之骄傲的战友！他们才是那种真正素质过硬，作风过硬，能打胜仗的军人，是守卫祖国母亲的忠诚卫士。
　　 恍然里，我似乎明白了罗部长先前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是啊，一次这样的海上暂短之行，就把我们弄得灰头土脸，可我们平时还在埋怨自己的工作多么繁重劳累，生活条件多么不好。我想，要是在战时，就我们这种体能素质，哪还有脸去见江东的父老乡亲，配得上自己身上穿的这身绿军装呢？
　　 也许，接下来的岛上调研工作，会留给我一个更大的悬念。而这个悬念，它正等着我们此行去解答，去体验，去经历……
　　 坐上炮营来接我们的六九吉普车，在细雨蒙胧里，我没有感受到海岛那种诗意般的美，我所看到的只有荒芜的沙滩和少许的椰林。到营部安顿好后，我们吃过中饭，休息了片刻，便同营里的领导召开座谈会。
　　 然而，我感觉到了营里的领导有些抹不开，怕说错话，介绍情况时不愿说实情，不敢吐露官兵们的心声，这让座谈陷入到一种凝重的氛围。为破解这种状况，罗部长说“大家随意，畅所欲言，不用有什么顾虑。我们来的目的就是听你们反映情况，倒苦水，然后向军区首长汇报，尽快地帮助你们解决问题，你们就不要打什么马虎眼，有什么就说什么。”经罗部长这么一解释，他们就七嘴八舌的说开了，我赶紧将他们说的记录下来，集中归纳整理后，主要问题是：一、目前住房条件还算可以，都是花岗石建的平房，伙食标准还过得去，就是有钱买不到东西。二、最大的困难和问题是淡水和蔬菜严重不足，给养设备、后勤保障跟不上。三、目前岛上只有一艇是用来保障每星期2次登陆的食物采购，收发信件，接送官兵和家属接亲，极为不便。四、由于岛上时常遇到台风，影响到上陆地采购，致使吃到的蔬菜太少，官兵们都患有不同程度的营养缺乏症，影响到大家的身体健康和日常的军事训练，这个问题要尽快解决，是当务之急。
　　 听完他们的情况反映，我心里也变得沉重起来。想不到我们这些战友是在这样的艰苦环境和条件下生活的，真的是在我意料之外。座谈会结束后，岛上又恢复了晴朗天气。部长提议说去连队看看。营长说“好，那就用车送你们去罢，我陪着你们。”部长说“不用，叫个干事带路就行。”
　　 出了营部的营区，踏上一条“沙漠之州”的沙石路。我这时发现，这里已没了营部那些婀娜多姿的椰子树林，呈现在眼前的只有那一望无际的沙滩和停泊在海边的打鱼船，还有那些随处可见的光秃秃石岩。一会儿，我们到了一个较近的连队驻地，远处一排排整齐的营房，闪现着一种庄严之气，随着几声号令传来，只见官兵们正在沙州的炮前操练练习。炮连的连长许是发现了我们，知道了我们的身份，赶紧跑步过来进行报告，但被部长用手示意不用了，训练继续进行。站在不远处，只见每个炮班的士气高昂，他们在号令下有条不紊的操练着。唯一不雅的是，有许多的战士竟是光着膀子，正挥汗如雨的在演练着装填炮弹和操纵练习，那场景真的让人为之振奋和赞许。就这样，我们默默的站着，看着，他们轰轰烈烈的练着，等到中途休息时，我们才走了过去。到了炮前，我试着抱起一颗训练炮弹，那份量让我不由的在心里发出一声“妈呀，好沉！”的嘀咕声。这家伙足有几十公斤重，可想他们训练时的强度和辛苦。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然而，为了保家卫国，这些青春儿女们将自己最美的花年献给了军营，这就是军人，祖国母亲真正的儿女。
　　 当最后一抹的夕阳滑落在大海的尽头时，我们来到了一个炮连用晚餐。而让我想不到的是，食堂的餐桌上，除了海产外，都是腌咸菜。连长介绍说“连队也只有这些东西，都是自产的，首长们就包涵点”。通过席间的闲谈里，我才知道，由于岛上时常遇有台风，后勤保障很难跟上，战士们几乎吃不上我们平时里吃的那些新鲜蔬菜。虽然肉鱼等岛上供给充足，但他们都怕吃。在战士们心里，蔬菜才是这世上最美味的东西。然而，为了保证每次台风来时的正常部队生活，每个连队都储备了能吃一个多月的腌菜。而这些腌菜，是平时乘坐登陆艇到陆上采购新鲜蔬菜回来后，再经炊事班精心加工腌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