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耕】血色罂粟花(征文·小说)
【1】
红出生的时候,正是罂粟花盛开的季节,漫山遍野的罂粟花,红得如火,浓得似血。
红的爹长顺不断地从屋内走向屋外,又从屋外折回屋内,缀满补丁的粗布衫像刚从水里拎出来的一样,湿哒哒地渗着汗。他细小的眼睛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黧黑的脸上暴胀着条条青筋,看着有几分扭曲。
啊!啊!!啊……
一阵紧似一阵的哭喊,夹着生的期望,死的恐惧,穿透低矮破旧的土坯房,飘散在干燥的空气中,燃烧了对面坡上那片海一样的红罂粟。
大侄子,啷个整?生不出来,怕是难产也!
李二婆颠着小脚,从半掩的木门内闪出来,一脸焦急地望着长顺。枯瘦的手上,还滴着殷红的血。
啊!咋的?
长顺伸长脖子,不安地看着李二婆,眼光顺着李二婆湿哒哒的额头滑到手上,就闪烁着跳开,向后倒退了两步。
这种情况少,但你婶婶我也不是没经过。主要是侄媳妇身体太差,使不上力。我是担心这样耗下去,娃儿出不来,大的小的都有闪失。李二婆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又压低声音道:大侄子,万一,我是说万一不成,两个只能保一个,你得拿个主意。
这,这……长顺搓着粗糙的大手,豆大的汗珠从鼻尖滑落,滚到地面,灰白的尘土很快变成了黑褐色。
快啊,还磨蹭个啥!李二婆催促道。
那,是小子还是丫头?长顺眼睛滴溜溜地往虚掩的木门内张望了一阵,才憋出一句话。
都啥时候了,还有心思想这个?不晓得,没摸出来。大的小的,拿个准话。李二婆瞪了长顺一眼,转身又向门口颠去。
保,保小的!长顺踮起脚尖,梗着脖子哑声道。
木门嗵地一声关上,长顺打了个寒颤。
啊,啊,啊……
叫声持续响起,变得凄厉、绝望。每叫一声,都似钢针样扎进长顺耳朵里。长顺时而抱着头蹲在门槛上,时而如热锅上的蚂蚁样围着那扇破旧的木门团团转。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喊叫声弱了下去,响起一声清亮且微弱的啼哭声。长长站直身子,伸长脖子,使劲地向里屋窥望着,身子弯得像把镰刀。
生了,生了,母子平安!李二婆喜滋滋地从产房出来,怀里抱着个被单包着的肉团,径直走到长顺面前。
长顺脸上的肌肉扯动了一下,颤抖着接过李二婆手里的东西,急切地打开被单,双手往婴儿的两腿间一探,脸上的肌肉就僵住了。
菩萨保佑,大的小的都保住了。李二婆婆用手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汗,沾满血迹的脸上,盛开着一朵菊花。
哼!
长顺把包着被单的婴儿往李二婆婆怀里一拽,黑沉着脸,大踏步走出了屋子。
嗨,大侄子,喜钱哪!李二婆追着长顺的背影直跳脚,跳得怀里的婴儿哇哇啼哭起来。
哭,你个锅边转的,有得你哭的!李二婆气哼哼地骂了一句,又一把拉过被单盖住婴儿,蹒跚着小脚折回里屋。
【2】
红这名字,还是五岁那年取的。在此之前,红的爹长顺管她叫丫头,死丫头。村里人都跟着叫。丫头,在村里是女孩的代名词。死丫头,有着诅咒和轻视的意味。
在红出生刚过五个年头的时候,村里来了位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上知天文,下识地理,打卦算八字看相,样样说得头头是道。于是,忙着田间地头的村民们,都丢了锄把,挨家挨户地把算命先生请回家,好酒好菜候着。
算命先生有个布包袱,遇上拿不出铜板的主人家,就以干粮或者粮食作酬劳。所以,他那包袱都是鼓囊囊的,还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
算命先生来红家,并不是给红算命的,而是红那两岁的弟弟财。
红那不太灵光的娘,在生了她之后,一场大出血,差点见了阎王。好长一段时间,娘的肚皮都比搓衣板还要平,为此,没少挨长顺的老拳。还是老天爷看不过眼,在红三岁时,娘的肚子终于有了动静,生出个带把儿的,乐得李二婆一通忙活后眉开眼笑地得了一笔满意的喜钱走了。有了香火的长顺乐得成天咧开大嘴,放纵着一口黄板牙在村子里上窜下跳。那时,红才刚刚学会走路,摇摇摆摆的像只鸭子。
村里人都说红命大,八字硬,是个扫把星。
红一生下来,就克得娘瘫在床上像堆稀泥。而红自己却如同庄稼地里的杂草一样,有着惊人的生命力,在没吃上娘一口奶的情况下,居然靠着左右邻居接济的米汤就活了下来。红的爹长顺本不是个勤快人,红出生后,更是不务正业,一有功夫就翻着两片脚丫子往十多里外的镇上跑。镇上有赌场,长顺赢了就吆三喝四下馆子端蒸碗喝烧酒,喝得醉熏熏的回家找红她娘发酒疯;输了也同样要把气撒在母女身上,骂红她娘肚子不争气,生个丫头害他三代单传绝了后。红被娘成天像粽子样捆在床上,捆得夏天一身褥疮,流出的脓臭得爱吃屎的狗见了都要夹着尾巴走。可是,红居然奇迹般地活着。而且三岁时,咚地一声从床上掉下来,在哭了一阵无人搭理后,就自己扶着床沿走起路来。
低矮的土坯房内,算命先生坐在缺了一条腿的八仙桌前,微闭着眼,十指一会儿伸开一会弯曲,还不时互相掐捏,口里咿咿呀呀,像念经一样。不一会儿睁开眼睛,脸露敬畏,语音高亢地说,财前世行善多,今生有九升米之福,是大富大贵命。但转而又放缓语速,压低声音说,财命里有劫难,有小人作乱,十岁前,不能离开家门,得时刻不离人照料。
算命先生算完命,收了长顺的几碗麦子,站起身正准备离去。不料,一直挨着算命先生的红却拽着算命先生的衣襟不放手,眼睛死死地盯着算命先生的口袋,任长顺死丫头长死丫头短地招呼也不放手。
算命先生站定,俯下身看了红一阵,笑道:这小丫头,还有点扯呢。这样,我来给她算一卦,看今后找个啥主户。
长顺正在兴头上,听了有些动心。但看看红,又看看自己的粮缸,脸上现出犹豫之色。
算命先生又笑:这卦,免费算。
长胜这才吐了口气,连忙把算命先生请回座位。
算命先生问,这丫头叫啥名字?
长胜抓耳挠腮,说不出个名字。还是红的娘凑过来,傻笑着说,丫头,叫丫头!
丫头,丫头哪是名呢?算命先生很惊讶。
还,还没起名儿呢。长顺咧开嘴,憨厚地笑了,笑得牙齿缝里支楞着的青菜见了光就忍不住想跳舞。
这样吧,我给她起个名儿,叫红。你们看咋样?算命先生看了眼对面坡那片开得正艳的罂粟花,自作主张地说完。随即补充道,本来起名儿是要钱的,看你们这光景,算了,当我跟这丫头有缘,白送她。
红?好啊!好听!长顺一听,鸡啄米样点着头,乐了。红的娘也乐了。
但等算命先生算完命,长顺的脸黑了,娘的脸白了。
从那后,红有了自己的名字。红觉得这名字好听,喜欢,却又害怕被人叫起。
红,你个死丫头,还不去给爹打盆洗脚水来!长顺喊。
红,你个短命的,咋又让弟弟哭了?娘骂。
红红红,贱骨头;有娘生,没娘疼,爬坡上坎当狗熊……龙生龙,凤生凤,傻子的娃娃叫呆瓜……村里同龄的小伙伴,一见到红,就唱起顺口溜,追着红屁股后起哄。
【3】
在七岁前,红虽然挨饿受冻,如狗尾巴草一样卑贱地过着,但还算平静。
即使长顺总在红摆出一副凶像,骂骂咧咧,吓得她缩着脖子直往墙角躲;娘那散乱的目光也会有某些时候聚焦,盯着红发楞,楞得她全身冰凉;但和天真无邪的弟弟财相伴,却是红最开心的时光。弟弟耍时,红陪着;弟弟累了,红哄着;弟弟饿了,红还得背上坡找娘给弟弟喂奶。
红从来不觉得贴身照顾弟弟有多累。但是,时间长了,总在自家那巴掌大的土坯房内呆着,别说红厌了,就连财都会一见爹娘出门就踉踉跄跄地撵在屁股后哭。
那时,人们除了种植麦子水稻,还有罂粟。罂粟是懒人庄稼,好打理,结的果可以拿到乡场去换钱换粮,一般人家,都会租了土地种上一季罂粟。红家对面的山坡,因为是沙地而且向阳,成了庄稼人种植罂粟的集中地。
每年,收割完水稻后,庄稼人就忙着翻耕土地,播下罂粟种子,然后定期管理,浇水,施肥,除草,捉虫。待到来年初夏,红火的罂粟花开了,远远望去,碧叶红花,随风摇曳,甚是壮观。待到花瓣脱落,一颗颗鸡蛋大的褐色果实挂在婷婷玉立的茎株上,摇曳成了庄稼人眼里白花花的银子和黄灿灿的粮食。
那片坡地,在罂粟花开前,总是有很多尾随爹娘出工的孩子,成群结队,嬉笑打闹。但红只是远远地站在自家屋檐下,眼睛追着孩子们的身影转动,还不时要应付脾气越来越大的弟弟。也不能去,即使去了,也会被小伙伴们甩在一边。
罂粟花开,香飘万里。每年五六月,在红生日前后,整个山村都氤氲着一种微甜的苦香,浓郁芳香,萦绕在人们的鼻翼间久久不散。
红就是在这种香味的蛊惑下,在爹娘不在家的时候,在罂粟地没有其它人的间隙,牵着弟弟,趟过一条小河,转过几条山路,走进那片赤目的红色的。
初夏的阳光有几分溽热,但还不算毒辣,照在人身上,暖暖的,很舒服。红在罂粟地里穿梭,沿着垄起的沟壑,时而捉住毛茸茸的花柄,把花朵送到鼻翼下,闭上眼作深呼吸状;时而伸出鸡爪样的小手,细细地抚摸血红的花瓣;时而托起叶子的波状锯齿,轻轻地摩挲自己瘦精精的小脸;时而在罂粟的空隙间飞跑着追逐一只彩色的蝴蝶;时而躺在花丛中,翘起腿,眯着眼朝着天空傻傻地笑;偶尔,她还会调皮地捏破罂粟那褐色的外壳,饶有兴致地观赏那浓稠的白色一点一滴从果子中渗出,汇聚,震颤,坠落……
红和弟弟都瘦小,比茎株高大的罂粟还要矮一截,一钻进地里,很快就淹没在一片花海中,鲜有人见。只是在事后,那些经管庄稼的细心人,会对着踩倒的罂粟,冲着四周哇哇地叫骂。
在罂粟地里,红是快乐的、活泼的、灵动的、梦幻的、阳光的…… 也只有在罂粟地里,在这无人打挠的光阴一角,红才能忘情地放纵自己。
虽然大人们都说罂粟花有毒,但红就是喜欢看它们在阳光下热烈开放的肆意。那些美丽的花儿,它们的种子被深深地埋藏在黑暗贫瘠的土壤里,顶着冬的寒冷,春的料峭,不畏风雨的摧打,以骄傲的姿态,在阳光下舒展着身姿,袒露着情怀,耀着人们的眼。它是那么的顽强、坚韧、豪迈、高贵……
她感觉那些花儿是最亲近她的,不排斥她,不欺负她,甚至能听懂她的话。于是,她总是在花海里忘情地唱着无人能听懂的歌谣。
一次,两次,三次……
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当红还沦陷在那片红中,不能自己时,被急急赶来的长顺抓住她那鸡窝一样的几根黄头发,拽出了罂粟地。紧接着,一顿狂风暴雨般的毒打,红嘴角身上的血溅到罂粟地,跟罂粟花红成了一片。
财出事了,掉到崖下,摔伤了。
这自然是红的失职。
你个死丫头,还真是个克星。我养你图个啥?不就图你把弟弟看好吗,你倒反把弟弟克残了,我打,打死你个扫丧门星!长顺骂。
死丫头,你还真是个害人精,这可咋办哦。哎哟,我的财喂!娘哭。
而在爹娘的哭骂中,红像小鸡一样蜷缩着发抖的身子,睁着她那空洞的大眼睛,一脸茫然。
【4】
财残了,摔断一条腿,在床上躺到罂粟果收完,才能勉强下床。不过,一条腿总也伸不直,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财废了,家里本来就穷,又成了那样,这辈子只能打光棍喽!
哎,长顺这命可真苦啊,爹娘死得早,讨个媳妇帮不上忙,生个丫头也不灵醒。好不容易盼来个儿子像正常人,结果,哎……
村里的人如是说。
这话如一把利剑,直刺长顺的心窝,痛得他成夜成夜把木板搭成的床弄得吱嘎作响。只要一见到红,尤其是见到财瘸着腿的身影,他那隐藏在一泡眼屎后的小眼睛就会射出凶光。
自从出事后,娘就没再出过家门,从早到晚,围着宝贝疙瘩财团团转。娘虽然傻了点,但洗衣做饭带孩子干农活,还是能凑合的。
红解放了,不再守着屁股大的土坯房转圈圈了,却顶替了娘的劳动,成天被一副繁重的农活枷锁,架得直不起腰。土坯房,倒成了红每天在山上捶着腰探头的念想。
个头还不及锄把立起来高的红,自然成不了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再加上领悟力差,动作慢,稍精细点的活就做不了,自然得不到爹长顺的疼惜。无论红累得气喘多粗,汗流多长,长顺一不顺气,就往她尖尖的屁股上踢一脚,踢得她一个筋斗,乱蓬蓬的鸡窝头就钻进了土里,再抬头时,嘴里就是满口泥土。
村里有些人看不惯,在背后说,这长顺,心真黑!自己的亲闺女,下手那么狠。
有人说,有啥法,家里穷,母女俩都那样,唯一的儿子又遭了灾,长顺的心里不顺啊!
有次,长顺正在打红,打得红缩在地上动弹不得。李二婆看不下去,阻止说,长顺,莫打了。这丫头再不好,也是条人命。要真打出个好歹,当心老了没人给你打酒喝!
老子才不稀罕,一个祸害,早死早安生。婶子你当时咋不让她烂在肚子里哩,弄个灾星出来害死人了!长顺说着,两坨眼屎吊在眼角,被眨巴的眼皮挤得颤巍巍地直晃荡。
个人感觉结尾还不太理想,你怎么把红写死了,太苦命了,太悲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