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迷走
　　 近一段日子，我常莫明地烦燥不安，想一些很模糊的事情，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事情，以至于有时彻夜难眠。我曾经对着镜子审视还在继续脱落的头发和有些下垂的眼睑，怀疑自己是不是开始衰老了。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有月亮的晚上才是最安静的夜。月光水一样慢慢地弥漫开来，空气清凉清凉的。万物被浸泡得软软乎乎，就像吃饱了母奶的婴儿一样，在妈妈怀抱中安详地睡去。如果有几声青蛙鼓鸣，抑或几声蛐蛐振羽，则好像是向平静的水中投下一粒石子儿后溅起的一粒水珠，从高处跌落了下来，打到水面上而发出的脆脆的声响，静得让人惊心动魄。
　　 这个有月的夜晚，我早早地爬到床上，静静地躺了下来，不拉窗帘，让遮挡不住的月光从窗玻璃上穿进，无所顾忌地抚摸着我的身体。我渴望着能在这种状态中睡去。侧头让目光走出窗玻璃，能看见街道上的路灯因电压不稳而闪闪烁烁。顺着这条路朝东，就到了新开发的居民小区。今年元宵节，天气虽然很冷，但好在天没有阴着，月色还是不错的，光线照着残雪，便有一簇一簇的东西晶晶发亮。我就是站在这里看北边山上燃放的焰火。
　　 北边的那座山上，树木稀少。近几年载种的次数不少，但因雨水不足，成活率很是低下。于是，便引水上山。虽然山上的树木仍然未能如愿地长成一片想象中的翠绿，让人享受一下青山绿水的惬意，却总算体现出了人们战胜自然的决心。引水上山了，便有人把山顶推成了真正的光头，建起了一座休闲山庄和显得幼稚的仿古门楼。这些水泥堆成的门楼，真像眼下时髦的街头女孩儿，好端端的在头上插了一朵塑料做成的花朵。后来，电也引上去了，在今年元宵佳节，山上的灯光还明媚了好一阵子，一排长长的灯，从山的这端拉到那边，蛇一样曲折游走，流光溢彩，煞是壮观。前些日子我从山前路过，才明白人是如何算计大自然的。
　　 今天不是什么节日，外面却燃放着焰火，闷闷的巨响在空中炸开，照得窗前也五彩缤纷了起来。可能是谁家的大酒店或者洗浴城开业庆典之后，还意犹未尽罢。可是，天亮之后，楼下的草坪上又该落有一层硝烟散尽后的灰尘了。相对于这座城市到处被水泥硬化了的公共场所，自从有了这点儿草坪，便让人觉得有了一丝青草的温凉和家园的亲切。但，是不是又有人趁着夜色，踢倒女儿立在草坪上的“不要践踏青草”的牌子呢。是夜，我是睡下了，但更多的人还在游走着，我是把灯熄灭了，但我熄灭不了万家灯火。
　　 楼下是临街的铺面，有一家音乐茶座，常常顾客爆满的样子。刚开张时，我还想，这里边也会有人进去？但我错了，男男女女的歌声不到凌晨是不会结束的，生意好得吓人。过了几天，中午时分，鞭炮噼哩啪啦地响过之后，紧挨着音乐茶座又开张了一处娱乐活动室。我以为还是唱歌的，却不是，是打麻将的。过了些时日，又相继开了两家，于是，在入夜后，麻将声便不绝于耳，此起彼伏。我曾得意地想，总有一天，这些地方会被强制关掉的。时近一年后，我才知道我彻头彻尾的错了。原来，过去不合法的，现在合法了；过去被打击的，现在受到保护了。这些日子，我竟然习惯了楼下的这些声音，有时听不见洗牌声和歌唱声，还担心发生了什么事。
　　 夜很深了，该是一两点钟了吧。我还是睡不着，想些乱七八糟的事，越是决心不想，却越要去想。我试着把沉重的头颅极力朝后仰去，然后摆开四肢，深呼吸了几下，力求让心律平稳。还真有些作用，几分钟后，睡意一阵阵袭来。而就在这时，却有细细地哭泣声撞击着我的耳膜，嗡嗡嘤嘤的，忽高忽低，满含冤屈，强压悲恸。不知又发生了什么。这个世界上，这几年来，常发生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
　　 好像是女人的哭泣声，不对，声音低沉，抽抽搭搭，又象是男的。我猜测着，是常不回家吃饭的男人有了外遇，要和结发的妻子离婚？是酒醉后的男人借酒发挥，对弱不禁风的妻子动了拳脚？是堕落于休闲山庄或洗浴中心的官人有失检点，被公安人员逮了个正着？是迷失在麻将馆中几天不归的丈夫中了圈套，又输了个精光？还是有点小权的官僚因贪得无厌而被双规？是因妻子嫌日子过于贫苦而要离去？是因孩子迷恋网吧而痛心不已？是因不慎失足而向妻子忏悔？还是因双双失业而失去生活的信心？我索性从床上翻了起来，支楞起耳朵倾听着哭声的来源。声音很近，似乎就在这栋楼上。我下床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股凉风吹了进来，漫在身上，不禁打了个寒颤。月光如冰，被夜空飘浮而过的灰云切割成碎块，洒落一地。月色包裹的夜里，那个哭泣声却离我很远，像是在游走似的。
　　 我实在不想听下去了。这时，听见睡在另一屋的妻子平静的呼吸声和孩子含糊的梦语声，我便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床上。还好。感谢上苍给我所拥有的，也感谢上苍给我所没有的。
　　 月亮斜了。我睡着了。
　　
　　 二、方向
　　 我是属于喜欢呆在家里的那种人，晚上很少出去散步，即便是有月光的夜晚也不例外。可是，那天晚上，却突然想去南山。我对这个想法一时找不出什么充足的理由，但是，我相信人的一举一动应该都有强大的意志在暗中支配，这个意志可能是隐晦的，无意识的。南山位于城南约二千米处，旁边有一条通往城里公路，整天大小车辆水一样流来流去。二十多年前，曾一贯眼里装满了黄土、沟壑、矮树、老鸦的我，坐着班车进城考试时，抬眼面对那一大片密密匝匝的翠绿，心里竟然没有丝毫的准备，惊奇地张大嘴巴，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南山一晃而过的身影，或许成了我下定决心要杀进城里的理由。这难道是我突然想去南山的理由？
　　 我踩着夜色来到城南，将喧嚣的小城甩在身后。在印象中，黑夜中的南山总是罩在一片明亮的灯光之中，给人一种近在咫尺却又十分幽远的感觉。但今天却是个例外。抬眼望去，山上没有一盏闪闪烁烁的灯火，在浓重的夜色中，起伏的山像一条浓重的墨水线条，静静地搭在那里，随意中透着规则，平和中含着神秘。顺着左弯右拐的灰白色的山道而上，起初的热情显然不敌沉重的双腿，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抬头仰望，山体凭空展出了半截似的，黑乎乎地朝人头上压将下来。黑夜蒙着我的眼睛，绊着我的双腿，踏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渐渐地不觉有些气喘嘘嘘，甚至象条醉酒的莽汉，慌慌张张的样子真怕惊着了已经沉睡的山神。我努力朝前走去，终于到了山门。山门陡峭的台阶傲然竖立在眼前，似乎在挑战人的勇气和意志。踩着台阶颤颤微微而上，不敢回头张望。黑暗放大了黑暗中的物象，身后的黑像一只无形的大手，似乎要将人拽下去；也不敢过久地朝上看去，头顶上黑洞洞地门楼像要扑下来，把人拒之门外、推下山去。
　　 在山腰，我驻足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儿生活了二十年的小城。夜色像一张巨大无比的黑网，蒙在小城的上空。城内那稀疏的灯火，使小城变得狭窄而零乱，与南山的距离似乎很远很远。这些灯光忽明忽暗，淡化了白天需要仰视的高楼大厦，隐匿了阳光下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掩盖了平日难以平静的喧杂吵闹，使整个小城处于虚无飘渺之中。偶尔远处传来的一声车鸣，在空旷、宁静的夜里，显得那么漂浮、渺远，以至于对面前的景象和脚下的土地有一种不真切的感受，感觉自己身处幻境之中，宛若站在海绵一样的云朵上。
　　 然而，上到山顶，景象却大不一样了。小城竟然就在山脚之下，似乎触手可摸。远山上的明明灭灭、慢慢蠕动的车灯，在小城的上空划来划去，把小城放得很大很大。那些不知隐藏在什么地方的灯光忽地窜了出来，小城浸泡在灯海之中，一下子明亮了起来。流动着的车灯摇曳着街上五彩缤纷的光条，与不断变幻的霓虹灯交相辉映，小城变得美丽、迷人。距南最近的高楼，明亮的灯光透着晃动的人影，使小城有了更加灵动的气息。这让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虽然在小城的外围，但就踏在小城的土地上。
　　 面对山腰与山顶的变化，我迟钝的思维一时转不过弯来，甚至有些找不着方位的感觉。稳一下散乱的思絮，我揉着眼睛，极力四望，试图在广袤的灯海里找见家的位置。我知道，我家的一盏灯肯定亮着，女儿伏在桌上写着作业，不时把头靠在胳膊上思考着难题，台灯的光线笼罩着她幼稚的脸；妻子坐在一旁静静地织着毛衣，不时看一眼沉默的孩子，也不时看一眼桌上的闹钟；属于我的一杯茶水散着一缕热气，搁在书桌的一角，等着我的归来。
　　 但在茫茫灯海里，在黑夜笼罩着的南山上，我焦躁的心判断不准方向，急切的目光觅不见家的位置。生活了二十年的小城，在夜色中失去了真面目。我安慰自己，不用着急，在心浮气躁的时候要沉下气来。我开始梳理那些散乱的灯光，从东边星星点点的灯火开始，沿着闪烁的霓虹灯，仔细地搜索、整理，尽力地把那些无序的灯光整理成排列有序的灯火。我辨认散射着五光十色的广告招牌，辨认昏暗但却整齐的街灯，慢慢地，终于找到了家的方向。在凝重的夜色中，这一小小的成功使我激动、欣喜，甚至一股暖流涌遍我的全身。可能是高大的门楼挡在身后，山上竟然没有透骨的风。如果说有风，那也只是轻柔的风，在不知不觉地拂着我的面庞。
　　 我忽然想，有谁在秋夜中感到了寒冷？还有谁在夜色中迷失了家的方向？
　　
　　 三、等待
　　 从中午开始，天就阴着，我心里一直担心，是不是还会看到你呢？我没有把握。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还不到晚上的八点钟，就早早地拉上窗帘，爬到床上去。我知道睡觉还早，但我不能把失望写在脸上，叫更多的人知道我多么在乎你。
　　 这几天里，我的情绪很不稳定，喜怒无常，许多人躲着我。可能又是与你有关，或者，根本与你无关，是我的心理在作怪。我老是失眠，半夜常醒来，想起一些莫明的事情，比如，把头埋在被筒里，打一个喷嚏，就想起俗语“一想二骂三感冒”，明明这个时间人人都在睡梦中，不可能有谁在半夜三更想起我，但还是怀疑有人和我一样失眠，并想起了我。甚至还想到早上的太阳，谁该是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想起我的人呢？
　　 我就这样睡着了。醒来时，房间里一片黑暗。我习惯性地朝窗户看去——我不喜欢那种厚厚的窗帘，我不怕让对面的人家看到我的卧室，甚至邋塌的睡相。而窗户和房间呼应着同一种色调，说明外面很黑。我的心里有些失落，还有些气愤，天为什么要阴着脸，阻止你的到来呢，这多不公平啊！我下了床，到阳台上去，想看个明白，你真的不来了吗？这是个多好的约会的日子呀。
　　 推开窗户，秋风已经是很硬的了，凉飕飕的。我是不怕秋风的，我还有些喜欢秋风。二十年前，我穿着衬衫，敞着胸，肚皮露在外面。我就是这样站在家乡的山顶上，那时天还没有黑尽，你在山上等我，虽然我并不是在等你。山上秋风很猛，树和草摇来摆去，掀起我的衣服，吹乱我的头发。我知道秋风在故意起哄，这些让人喜欢又让人讨厌的家伙。山顶上，我突然想起站在秋风里的一个古人，心里就有许多悲壮。所以我不读他的诗。
　　 天阴着，但我坚信不会这么阴下去的，如果让我失望太多，那就不是天空，比如一个人，让我失望太多，那就不是朋友。那些云是会退去的。我趴在窗台上，盯着天空，我知道我的样子有些贪婪，我的贪婪只是一种欲望，是可以满足的，不是贪得无厌。我的楼房堵死了街头上的露灯，楼上的人们早已经睡了，对面的楼也是黑洞洞的，所以天空压得很低。
　　 看上去我并不像是一个焦躁的人。不是吗？你看，天上，眼前，出现了一条狭窄的灰白色裂缝，中间连着的丝丝缕缕，棉絮一样。慢慢地，裂缝变宽了，光线明亮了起来。我看见了云朝北走去，可能前边的走得太急，后面的跟不上，一下子撕扯开了。可是，只有几分钟，那些亮光又被淹没。我已经习惯于等待，我知道这些云，就像长途跋涉的队伍，终究会因劳累而互相拉开距离。团结最紧密的东西，绷着的神经也最容易崩溃，就象互相紧握的手，放开后，才感觉麻木和酸痛。不错，是这样，我对我的想法充满了自信。
　　 半小时后，云像在潮湿的地方放久了的布帛，终于撕成了碎片。我几乎听见了它们发出的那种撕裂声。缝隙里，又亮了起来。我得意地笑了，如果真有吴刚，他肯定听见了的，说不定，他因为我，用他手中的斧子，奋力划破厚厚的云层。但我不喜欢他，他厮守的地方，既没有亲人又没有温暖，既没有事业又没有爱情。天上的云乱涌着，我突然看见那些灰白的东西，变成了条条河流，而那些黑色的云团，就是叠嶂的峰峦。河流在山峡中奔流，冲打着山峦，溅起了灰白色的浪花。峡谷时而狭窄，时而宽阔，山峦在怒涛的拍击下，不断倒塌，险象叠生。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冲击着我的胸膛。可是，你还是被黑暗淹没。我气愤地捶击着窗台。
　　 其实我是极马虎的人，一边记着什么一边又在遗忘着什么，比如出门时，记着要梳一下头，但却洗了下手走了。过去的我是很少注意你的，小时候一直是这样。那时，睡觉时喜欢把门窗紧闭。门是单扇的，合上后，背后用一根棍子顶着，门缝朝着炕。窗户却是双扇的，窗户的木格子过年时用彩纸糊得花花绿绿，到秋时，彩纸的颜色褪尽，并且全都破烂了。我并没有扯过，哥哥们也没有扯过，那就是风和岁月弄的。你总是很亮啊，亮得让人感觉要发生什么。外面的蛐蛐有气无力地叫着，偶尔一声驴叫，夜静得安祥。你在山村的时候，人人都说你调皮哟，最喜欢和不爱你的人开玩笑。你从门缝里、从窗缝里挤了进来，于是，屋子里就有了几道光条，分割着什么似的。那条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在我的炕上晃悠。风把院子里的树摇几下，树把你摇几下，你在我眼前摇几下，我便睡着了。我们都是大地的婴儿。
　　 我从来没有在意你给我的，就象小时候从来没有想过父母给我的。长大了，在意了，天阴了。不是吗，这个中秋，我刻意等你，你却在天际闪了一下，还是没有走来看我，我不埋怨你，你不来是你也有无可奈何的心事。我知道你失望得伤心，为了我，要在天亮之前，把泪水从天上洒下。
　　 我要睡了，又把窗帘拉了开来。我原本并没有全拉上，给你留了个缝隙，我是很热切的盼望你象过去一样，从我的窗缝进来。但你没有来。现在我大开窗帘，你知道我在等着，你今天不来，总有一天会来的，那时，你带给我的不是一缕，而是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