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日子过得虽然清苦，终年忙碌，却也真实平淡，恬静而安详。
　　 但我的生活，却被家里的那一头耕牛打乱。每天早上，天还蒙蒙发亮，就被父母一阵吆喝，要我赶紧起床去放牛。我正困着，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但毕竟是被父母养着的孩子，再不情愿也翻不了天，只得老老实实起床穿衣，蹬鞋，睡眼惺忪地一踏没一踏的往牛圈里走，牵了家里那头我最厌烦的又高又大的公牛，沿着田野一路放食着往后山上走。直到太阳从东方出来，超过山岭上的树稍老高老高了，我才牵着牛回家，从锅里端出一碗饭，随便扒拉几口，丢下碗筷，来及及换了还被晨露打湿的鞋裤，就抓了书包，飞也似的跑向六公里以外的镇上小学上学。
　　 下午放学，我也不敢逗留和贪玩，得早早的赶回家，又牵了那头公牛去田野、去后山、去一切草茂盛的坡坡坎坎、草坪沟壑放食。从小学到初中的九年，我都是早晚陪牛度过的。所以，当我在小学课本上学学到那篇放牛的孩子《王二小》时，我的印象是多么的深刻！我太羡慕了王二小放牛可以丢了牛四外乱跑，将鬼子引进八路军的埋伏圈。而我放牛却需要刻刻牵着，时时看着，不能有一点儿麻痹和放松。因为稍不注意，我牵的公牛就会偷吃了嘴边的庄稼，或奔了一头母牛而去，满山满岗的疯跑追逐异性。牛才不管前面是什么庄稼、沟岔，或良田、水稻、灌木，只要它认准了目标，就一条直线过去，遇水踏水，遇沟踏沟，踏了良田，毁了庄稼，踩了苗木……而我人小力薄，是无法在这时拉住它的，顽抗一阵后，只是丢了缰绳任它跑去，自己一路在后面追赶和着急。这样的结果只是一个，那就是晚上肯定要被罚跪在地上，遭父亲毒打。
　　 一次，两次……我被父亲打多了，就恨透了那牛。它不光让我睡不成懒觉，失去了很多童年的快乐，还让我无辜地被父亲打骂，我怎能不对它恨之入骨呢？
　　 它不光让我挨打骂，还将我家的院子弄得肮脏无法，无法下脚和入目。我家的老屋本来就破，院子就小，却偏偏还要在旁边为牛多建一个牛棚，而牛又不老实呆在牛圈里，喜欢有事没事就绷直了长长的缰绳，站到院中央，夏要避低矮牛棚的闷热，冬要移出身子晒冬日的太阳，无论随早随迟，都摇头甩尾，将一身的牛屎牛尿甩得满院乱飞；又将一泡泡牛屎牛尿留在院中，再被双脚踩辗，混着院泥，踩出一个大稀泥屎坑，热了还在里面打滚，弄得一个院子一年四季稀不拉杂，脏乱不堪，臭味熏天，蚊蝇飞满，让人作恶发呕，无法带一个同学前来我家做客。
　　 最让我无法忍受，还是它见了母牛异常的兴奋和一意孤行。这时，我是拉不住它的，它非要挣脱了缰绳，直奔哪一头母牛而去。每当这时，我就万分紧张，因为拉不住它，它奔过去踏了良田、踩了庄稼，晚上回去就免不了父亲的一顿打骂。每当这时，我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去极力阻止公牛挣脱我手中的缰绳：去缠树，系枝丫，或拴大石头，往往都能很成功地阻止公牛挣脱。但很多时候，周围空无一物，就只能凭借我个人的力量：先是双手直接硬拉，拉不住了，就返身将缰绳勒在肩上，躬了腰死抗，再抗不住了，再将绳踩在脚下，借助地的摩擦力去阻止，常常到了松软草地，牛就拖着我和绳子一起滑行移动，速度越来越快，最终拉翻在地，我只得丢了缰绳任牛跑去。牛一跑出，我就一边追赶，一边哭嚎，知道了晚上又少不了挨父亲的打骂。果真，晚上我又被父亲扇了两个耳光，责怪我拉不住牛，踩踏了别人家的庄稼。我委屈得要哭，更恨死了那头公牛。而公牛最终跑过去接近母牛，也最多是亲昵一下母牛的身子，闻两下母牛的屁股，就裂着一张嘴丑陋的笑，全然没有让它爬背完成心愿的机会，可它却让我挨了打骂。
　　 我一直搞不明白，家里的农活本来就多如牛毛，让人无法喘息，为什么还要多养一头牛呢？而且是性情暴虐的公牛。需要为它另建牛圈，清理脏粪，早晚牵着他放养，一天三背草的喂它，担心它打架，无法生崽，走到哪里还为它的吃食发愁，夜里还要起来查询，怕它扯了缰绳跑了或被人偷牵了去……要说它的劳作，也就在春天的那几天，集中拉半个月的犁，除些之外，一季四季，都是我们为它忙、为它累，为它的一切贡献着精力、时间和买着单。我是多么希望，它哪一天病去或突然死亡，让我不再牵了它放。可它健壮无比，精力旺盛，早晨不让我懒觉，下午又占据去我玩和作业的时间，让我陪着它日晒雨淋，承受它一身脏味，忍受旷野山林蚊虫毒蚁的叮咬，偶尔还要因为它受了父亲的打骂。
　　 让牛一起劳累和责任着的，还有姐姐。牛一天要吃三背草，我负责放牛，而姐姐的任务就是放学回家后，早晚在田间山林割两背草，以供牛早中晚三顿吃食。这可苦了大我两岁的姐姐。她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不是吃饭喝水，不是休息作业，而是寻了刀，背了背篓就上田间或山林割草。有时候烈日一片，她割得一身汗水；有时候又阴雨绵绵，她割得一身湿透；常在割草期间，遇到蛇，伤了手，中了刺，误扰了马蜂，被马蜂攻击，蛰得一脸青肿，但仍早晚要完成那两背草的任务。姐姐同样恨着牛，但她却不愿牛病倒或突然死亡，我问姐为什么，姐不回答。姐大我两岁，明显比我懂事。
　　 不光是放牛，等玉米挂了穗，实了芯，叶儿青转黄时，我们还要被父母赶着，一头钻进那烈日下去玉米地里，去剐玉米杆上包穗以下的一匹匹叶子，一把把扎了，背回家，摊在太阳底下晒干后，供牛的冬草。太阳烘烤，毛虫满爬，叶沿如刀，我的小脸和身子就常被一片片的叶子划得放遍身鳞伤，全身毒起一片又一片的疙瘩，越抓越痒，越痒越抓，全身就没一处好的皮肤。包谷收完，又要去凉稻草，直到接近深秋，稻草完全凉干，在山林边或田埂上绑了“廊”，一廊一廊地把草收集储藏完，才算全攒够牛的冬粮。我认为牛吃的不是草，吃掉的是一家人的辛劳和汗水，还有本该属于我的童年玩耍的时间和快乐。
　　 但那一年春天，我终于知道了牛的重要。是我家的公牛病了，不吃不喝，站立不稳，时值正是耕田插秧的黄金时节。“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农民就指望着在春天里奔忙种下一年的希望和收成。可公牛偏偏病了，无法下地耕种。父亲心急如焚，请来村里的兽医，又是打针，又是用了长竹筒灌药，还天天为公牛煮上一大盆稀饭，加了淡淡的盐，希望牛能张嘴吃一口，慢慢好转起来。可公牛只是闻闻，却一口不吃，天天趴在牛粪里，一动不动，不见好转，而且眼角似乎总浸着一颗泪。我从未见过公牛这般可怜。此前，它飞奔着，猛跑着，我拽不了，拉不住，我仇着，恨着它，将它牵在树桩上发泄地毒打；背过父母的视线，我又将它一上午一下午地拴在一棵大树上，躲在一边乘凉，让它饥渴难耐，被缠在大树上转圈、磨痒，最后嘴巴被缰绳勒得不能动弹，我心里解着恨，高兴着，发泄着它平时对我的恶。可这时，它病了，我又突然可怜起它来，一下后悔曾经对它的憎恨和不友好。看来，平时再威猛雄壮的躯体，也有蔫巴下去失去精神的一天。
　　 一过星期过去，牛还不见好转，并且越发消瘦。父亲是怎样一个急啊！父亲说：“咋整？正是春耕的当儿。”手伸进头发，死命地去揪，像要将头皮揭掉，却没有揭掉头皮，却揪下一把头发。母亲说：“这畜生，亏心了一大家子一年到头为它累，为它忙，好草好料的伺喂它，它却在这节骨眼上装了病，退了火，这是躲得哪辈子债呢？”就开始为家里的七八亩田地如何耕播而发愁。父亲说：“不行，就去借牛吧。”父亲真的去借牛了，可正是农忙，各家都忙着各家的春耕生产，谁家的牛有一天空闲呢？借不到牛，父亲只得回来又给牛灌药。牛无力得让父亲摆布，一竹筒药灌下，牛是吞了，却不一会儿药又被吐了出来。牛吐药极为难受，全身抽动，发出长长短短的声音，整个院落都是那种震耳的哀吼。随着嘴里吐出药来的，还有牛眼角那一颗硕大的泪。
　　 母亲说：“借不到牛，就只有凑点钱，请外地人来帮忙耕种了。”父亲无奈，赞同了母亲的话。过了两天，我家的田果真请了外地人来帮着耕种了。这是我放了七、八年公牛以来，第一次请了外面的牛耕作我家的田。那一犁犁翻起泥巴，不像是我家耕作的春天的希望，倒像是一张张花花绿绿票子被埋没，一共埋去三百八十元钱，埋了我家半年的收入，也埋掉了我身上的新衣，埋苦了全家本来就节俭的生活。
　　 公牛终于在一个月后站了起来，但精神和力气却不如从前，再没有以前风光，牵它出去放，一下变得安静和老实很多，再不东张西望和勾三搭四，我却一下不认识了它，觉得它瘦了，矮，小了，再不像是我家的牛，不再是那头我拽不住、拉不动、害我常挨打骂的牛。
　　 第二年春天，父亲牵了牛像以前一样去耕田，可半天没回来吃午饭，下午出去了，晚上月亮都挂在了天上，父亲还未从田里放工。我去找父亲，父亲才收工，让我牵了牛先走，他用田水先将脚和犁洗净。我接过缰绳，去拉牛，牛却迈不动步，显然是累得走不动步了。像以前，它连拉十来天的犁，精力依然旺盛，狂躁不已，会将父亲的犁扯坏。可今年，它并没有老，却才耕一块小田就累得移不了步。父亲说：“看来，这牛是不行了，要换了。”我听了父亲的话，心里一阵紧张，又无比酸涩。父亲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是嫌牛做活不力，怕耽误了春耕生产；今天就是牛走不动了，才使得耕完这个田放工得这么晚。要是以前，这块田早在上午就完事了，根本用不得拖一整天，牛累，他也累。
　　 我牵着牛一点点的往家走，看着牛庞大的身躯，在身后一点点地晃动，心里一阵酸楚和可怜。它曾经是多么的英姿飒爽，威风八面，而今却瘟软得如一只蜗牛。我也曾打骂过它，虐待过它，憎恨过它，可它依然任劳任怨，为我家劳作。现在身体不行了，就随时面临着被父亲更换的危险。牛，你来世上，来我家是为了什么呢？我想知道。
　　 那天晚上，等大家睡熟了，我一个人来到牛圈，静静的陪牛直到深夜，牛未说话，我也未说。我还偷偷的偷了姐姐割回的半背喂猪的嫩油麦草给牛吃。牛吃得缓慢，吃得精细，嚼出感情，像回味和感激着我特别的关照和恩赐。我看着牛吃着草，眼角就不知不觉一阵潮湿。我为什么会有种感觉呢？我说不上来，反正眼睛莫名其妙的就湿了，潮了，很想哭。
　　 就在那个夏天，父亲卖掉了牛，换了一头母牛驹。母牛驹乖巧温川，很讨大家喜欢。但我却常常想起公牛。我还记得，卖牛的那天，父亲从牛圈里牵着牛往外走，牛却怎么也不肯出圈。好不容易被父亲打着拽着出了牛棚，牛又站在院子中央，一动不动。父亲再打，牛就从眼角滚出两颗泪来。母亲说：“你走啊，牛有牛命，狗有狗运，猫有猫福，凡事都有因缘相说，缘尽缘灭之时，你来我家，我们对你薄，你也未偷懒，但你也闯下不少祸根。你去了，遇个好人家，换个环境和主人，或许身体会慢慢好转，再活过十年八年；就即使你命运不济，拉去被人宰杀，也是早死早投生，是自己的造化。我给你作揖了……”母亲说完，牛才一步步挪了步子往出走。就在牛跨出院门的那一瞬，我看见牛努力往回挣了一下，扭过头来，看了一眼我家的院子和我，眼角似乎又滚出了一滴泪。
　　 它是给我告别，还是留恋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去看父亲，父亲没有在意；去看母亲，母亲也没有在意；又看奶奶，奶奶在和别人说着话；牛贩或是注意了，但他佯装不知；独我看得分明，却无力回天。牛最终还是被牛贩牵走了。
　　 就在那年夏天，我考上了县城高中，入秋时节，就一个人来到县城踏上了独立的漫漫求学路；也就从那年起，我再也没有放过一次牛了，牛远从此离了我的生活。但我常想起我家的那头公牛，想知道它从我家牵走后最终的命运？但没有人告诉我。我想，这一生，我也是永远打听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