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宁静的乡村之夜，正在酣睡中的小庆，突然听见妻子“啊”地一声惊叫。
　　 “你怎么啦？”小庆连忙开灯，只见妻子一脸惊恐地坐了起来，光洁的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我刚才做了一个恶梦。”妻子惊魂未定地喘息说，“我梦见自己走进一片树林，那里的景色好美好美，突然，旁边蹿出一头猪，恶狠狠地向我撞了过来。”
　　 “一头猪？一头什么样的猪？”小庆大吃一惊。
　　 “好像，好像是一头黑白相间的猪。”妻子努力回忆梦境。
　　 “那一定是小美。”小庆大为惊异，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小美的模样。
　　 “小美？小美是谁？”妻子一头雾水地问道。
　　 “明天，我陪你去看她……”小庆说着，然后陷入了深沉的回忆。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周末，就读金星中学毕业班的小庆，在被学校“禁锢”一个星期后，就像一只出笼的小鸟，兴奋地走在回家的山道上。当时正值映山红盛开的季节，他一路翻山越岭，一路欣赏万山红遍的美景。突然，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丛开得极美极灿烂的映山红，一下子吸引了他的目光，就忍不住走了过去。就在这时，他在草丛中看见了一头黑白相间的小猪仔。
　　 当时，这头小猪仔正闭目躺在草丛中，一动不动。他起先以为是头死猪仔，正要离开，那小猪仔突然动了一下。他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瞧，只见那小猪仔已睁开眼睛，正微微喘息着，并用求救的眼神望着他。小庆心里一动，犹豫了一会，就把它抱回了家。
　　 小庆爸见儿子抱回一头小猪仔，先是眼睛一亮，脸上掩不住的欣喜，可是，待弄清那是一头奄奄一息的病猪时，继而破口大骂：“你个猪脑子啊，这明明是一头被人扔掉的快死的病猪仔，抱回来干什么。哪儿捡来丢哪里喀。”
　　 听见丈夫的叫骂，小庆妈从屋里走出来，待问明情况，就从儿子手里要过那头小猪仔，很高兴地说：“这小猪仔不是还没死么，要是能够养活，还能省一笔买猪仔的钱呢。”当晚，小庆妈就用米汤，一勺勺喂它吃。次日，小庆妈又请来了兽医，兽医看后，就摇摇头说：“它活下来的希望很少。”但在小庆和小庆妈的坚持下，兽医还是给它打了一针。
　　 没想到，这小猪仔命挺大，还真活过来了。
　　 此后，每当小庆从学校回来，首先就跑到猪圈看看这个被他捡回家的小猪。看着它渐渐长大，并出落成一头五官精致、身材修长，屁股滚圆的小美猪，便叫它小美。小美也仿佛通人性，一看见小庆回来，又叫又跳，眼里满是久别重逢的欣喜。小庆见了，就忍不住久久抚摸它可爱的小脑袋。这时候的小美，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脸的羞涩和妩媚。而等到小庆要回学校了，他又会跑来跟它告别，这时的小美，就像一个恋爱中的女孩，眼里满是不舍和忧伤。
　　 这天清晨，小美刚从梦中醒来，还未来得及揉揉惺忪的睡眼，只见圈门打开，小庆爸端着一盆早餐走了进来。她有点疑惑，以前给她送饭的都是小庆妈，今天怎么成了小庆爸了？不知为什么，自从她进这个家门以来，她一直挺害怕看见小庆爸。但此刻在美食的诱惑下，她还是犹犹疑疑来到了饭盆前。谁知，她刚吃了两口，小庆爸突然弯下腰，一下子抓住了她的两条后腿，然后把她抱出了猪圈。
　　 她预感到危险临近，不由尖叫着，挣扎着。正这时，她一眼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只见他几步走过来，一把揪住她的两只耳朵，然后把她踩在脚下。这当儿，她又瞥见那陌生人，从腰上的一个小巧的牛皮袋里，“嗖”地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刀片。这刀片很薄很精致，就像是一枚精美的树叶，却雪亮得直刺眼目。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正值发育的她，正面临卵巢被割除的危险。
　　 应当说，在人类眼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只要是被豢养的家畜，除了极小部分的幸运者，能够体验欢爱和繁殖，大多数的家畜往往正值青春发育之际，就已经被人类无情地拿掉了繁殖的器官。被人豢养的代价往往就得任人宰割。
　　 “我不要啊！”小美绝望地哭叫：“小庆，救救我！”
　　 可是，没有人理她，小庆更不在身边。眼看那陌生人已经举起了刀片，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美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身子一跃，猛地挣脱小庆爸的双手以及陌生人踩着她的那只脚，薄薄的刀片只在她皮肤上划出一道小小的口子，然后她就疯狂地逃进了后山。
　　 此后，她一连数天不敢回家，孤零零地露宿山野，直到那天傍晚，她在半道上等到周末回家的小庆。用满是泪水的眼神告诉小庆，她想成为完整的小美猪。
　　 最后，在小庆的肯求下，小美终于逃过此劫。可小庆并不知道，他在帮助小美的同时，其实也在帮助自己。
　　 几个星期后，小庆再见到小美时，小美已经成了新娘。他从她明亮又躲闪的眼神里，看到了她初为少妇时特有的甜蜜和羞涩。不知为什么，这让小庆感到有些失落。可他不知道，在小美成为新娘的前夜，她有多么无奈和伤感。
　　 很快，小美怀孕了，每天脸上洋溢着做母亲的喜悦。三个多月后，小美产下了第一窝宝宝，小庆妈妈一数，整整十六只呢。而小美恰巧也有十六颗乳头。当小庆回家听到这个喜讯后，连忙来看小美和她的孩子们。
　　 当时，小美正微闭着双眼，坦胸露腹地给她的孩子们喂奶。十六个小宝宝，一边哼哼叽叽吮着小美的十六颗乳头，一边吵吵闹闹，不甘不休。小美则一直沉默着，表现出做母亲特有的慈爱和宽容。
　　 听到小庆的脚步声，小美一下子跳了起来，这不仅是因为她想急于见到小庆，更因为她不想让小庆看到她坦胸露怀的样子。虽然她是个母亲，但她更想在小庆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端庄和娴静。
　　 小庆初中毕业后，成功地考上了祁县一中。这是一所重点中学，是多少学子神往的地方。当小庆告诉小美这个消息时，小美由衷地感到高兴。可是小庆却愁眉苦脸地说：“考是考上了，可家里一下子拿不出五六千元的学杂费呢。听爸妈说，他们打算把你的宝宝们都卖掉，给我筹集学费呢。”小美一听就沉默了，脸上掠过几分凄然，再抬起头时，她却笑了，笑得泪流满面。
　　 一个星期后，附近的村民们挤满了小庆的家，因为在这之前，他们已慕名订购了小美的孩子们。
　　 眼看孩子们哭着尖叫着从身边离开，小美也哭了，可是一想到小庆，她只得独自躲在墙角默默流泪。一连两天，她不吃不喝，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小美，真对不起。”看着小美如此难过，小庆也难过得流下了眼泪。虽然他知道，这原本就是小美和她孩子们的宿命。
　　 “没关系，等过些日子就好了。”小美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用眼神告诉小庆：“你明天就要离家去学校报到了，你一定要好好努力呵。”
　　 “好的，我会努力的，我也一定会想你的。”小庆说罢，替小美擦掉脸上的泪，然后恋恋不舍走了。
　　 就这样，一晃三年过去了，小美用她一窝又一窝的孩子，为小庆换取每年求学的全部费用。她一次次忍受与孩子们离别的伤痛，只求心里时刻思念着的那个人能有个美好的前程。
　　 这时，一场瘟疫，横扫小美所在的乡村。眼看同胞们如同秋天的落叶般纷纷夭亡，小美感觉要大难临头了。此时，小美已怀有身孕，但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独自逃进了深山老林……小庆的爸妈进山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她的踪迹。
　　 那年夏天，小庆考上了一所他梦寐以求的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全家人又喜又忧。正当全家人为小庆上万元的学杂费发愁时，小美带着她一窝健康活泼的孩子浩浩荡荡地回家了。
　　 这时，瘟疫已经平息，躲过一场劫难的小美和她的孩子们一时身价倍增。小庆爸妈把小美的孩子高价卖掉后，勉强凑齐了小庆的学杂费。
　　 这时，一个颇有头脑的村民来到小庆家，说愿意出价三万，想把小美买走。小庆听了，想也没想，一口拒绝了。
　　 “这样吧，等我们全家商量一下，再给你答复。”小庆爸却另有打算，他送那位村民离开时，这样告诉人家。
　　 小庆爸一向精明过人，他知道母猪的生理期是很短的，也许过不了两年，小美的生殖功能就会退化，到时就不能创造现在这样的价值了。所以，待那位村民离开后，他向老婆和儿子分析了利弊，极力主张把小美卖掉。
　　 小庆妈一方面觉得丈夫的分析是对的，但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小美，就沉默着不说话。小庆却固执己见，他说：“小美是我们家的功臣，就是给十万也不能卖！”
　　 “好好好，我们听你的，你说不卖就不卖罢。”小庆爸表面依着儿子，心里却冷笑说：“只要你离家去了学校，卖不卖小美就由不得你了。”
　　 小庆走后，小美又流了一夜的泪。
　　 小庆前脚刚走，小庆爸就急忙找到那位村民，说他们全家商量好了，愿意把小美卖给他。谁知，那位村民笑着说：“你儿子已经把你的话原原本告诉我了，我花三万块钱买你家那头老母猪，太吃亏了，要不，我出两万，你愿不愿卖。”
　　 “这个龟儿子。”小庆爸气得大骂，然后脖子一扭说：“你想占我便宜，门都没有。”
　　 又经两年，年已五岁的小美就像五十岁的女人，皮肤松弛，乳房干瘪，身体器官急剧老化。她从以前每窝生十六个孩子，到如今每窝只能生十个八个孩子。尤其那年秋天，她一窝才生两个孩子，而且最后，连两个孩子都没能保住。
　　 “双猪独狗，赶快搬走”。在当地农村，要是一头母猪下两只猪仔，或者一条母狗，只下一只狗仔，是被认为不吉利的征兆。因此，小庆爸非常气恼，当即决定要把小美卖掉。
　　 小庆妈不同意，她说：“小美对我们家有恩，不能就这样把她卖了，即使要卖，也要经过小庆同意。”
　　 小庆接到母亲的电话后，想也没想就说：“不能卖掉小美，我们要给她养老送终。”
　　 “给一头母猪养老送终？真是个猪脑子。我看这小子的书真是白读了，越读越蠢。”小庆爸听了，破口大骂，最后，他不顾老婆的劝阻，硬是以五百块的廉价把小美卖给了一位杀猪佬。此时，繁殖能力已然老化的小美，除了杀猪佬，再也不会有人对她出更高的价了。
　　 那天早晨，小美被杀猪佬带来的几个人捉上车的时候，她表现得十分平静，但她眼神里流露出的依恋和幽怨，让小庆妈看了心里一阵发颤。
　　 然而，就在那天傍晚时分，有人带来消息说，装小美的那辆车在半路上翻掉了。据说买她的杀猪佬摔断了一只胳膊，也就是说，他以后再也不能杀猪了。至于小美，在翻车后，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逃进了深山。
　　 此后，小美再也没有回来。
　　 那年冬天，小庆回家过年，当他得知小美被父亲偷偷卖掉，后中途翻车逃进深山，从此杳然后，就独自进山找小美。两天后，他终于在一个废弃的石灰窑里找到了小美的遗骸。
　　 正这时，天上突然飘起了洁白的雪花，漫天飞舞的精灵，很快把小美的骸骨掩盖起来。
　　 小庆久久跪在雪地里，任凭雪花落满身上，仿佛是披上了孝衣。他对小美说：“假如生命真的能够轮回，我希望来生遇见你时，你转世成为一个漂亮女子，然后让我好好保护你，疼爱你……”
　　 此后，一晃数年过去了，小庆经过不懈的努力，已经成为一家大型公司的高管，并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
　　 这年春节，小庆带新婚不久的妻子回老年过年，不料就在当晚，妻子梦见了从未谋面的小美。
　　 次日，在去看小美的路上，小庆向妻子讲述了他和小美的故事。妻子听后，感叹之余，就半真半假地笑说：“一定是小美吃醋了，所以在梦里故意吓我呢。”
　　 小庆听了不语，心里却怅然不已。
　　 一年后，小庆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小宝宝。
　　 “恭喜你，是个女孩。”当小庆从护士手中接过刚刚产下的女儿时，女儿突然睁开了乌溜溜的双眼，并久久地打量着他——
　　 多么熟悉的眼神！那一刻，小庆愣住了。那婴儿仿佛看清了他的脸，然后小嘴一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哭声令小庆心底感觉一阵疼痛，然后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