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永安街是湖州市郊区的一条老街，街道两旁是葱郁的合欢树，此时正值夏日，那小伞一样盛开着的红绒花，被风轻轻一吹，便暗香浮动，沈陌忍不住深呼吸，随香而行。
　　 敲响36号旧式小楼的门，开门的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伯，脸上布满沟壑似的皱纹。他带着沈陌走进院子，院里居然有很多石阶，一直铺到屋前。石阶很干净，两旁是叫不上名字的花。花正开着，沈陌有一些恍惚，石阶、花草、上了年纪的老伯、还有那古旧的木屋，仿佛一落脚，便走进了梦境。
　　 “老伯，您高寿啊？”沈陌边走边问。
　　 “古稀啦。”老伯笑着回答。“年轻人，怎么会到郊区来租房子？多少人都奔着城市中心呢！”
　　 “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来想明白一些事情。”沈陌如实地说。
　　 “这座老房子空了一年了，也陆续有人来打听，可我这个人比较怪，没眼缘的人，我是不愿租给的。”老伯推开木门，房间里一种特别的幽香，裹着一些尘土的味道，扑鼻而来。
　　 “老伯，看来我们是有缘人了。“沈陌回应。
　　 “谁说不是呢。”老伯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意。
　　 “老伯这是什么味道，好香。”沈陌再次深呼吸。
　　 “大概是米兰开了。”老伯边说边领着沈陌进了屋子。屋里摆放着简单的家具，浮尘并未掩饰屋子的整洁，沈陌心里很是满意。
　　 “老伯，这么好的房子，怎么一直空着呢？您住在哪里啊？”沈陌很疑惑。
　　 “我在女儿家，外孙子在外地工作，女儿女婿非要接我去他们城市，说方便照顾我。我当然不愿意离开这个小院，小院里有故去老伴的影子。可孩子的孝心当老人的也不能视而不见，对吧？”老人的面容慈祥。
　　 沈陌赞许地点头，心里对这位老人家多了几分好感。
　　 送走老伯时已近黄昏，沈陌拿着老伯留下的钥匙，关好大门，坐在台阶上，安静地点燃一支烟，烟雾的氤氲里，石阶与花相互旖旎。
　　 “沈陌，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清晨，阳光照在小草的露珠上。我们站着，扶着自己的门扇。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小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晓晨，晓晨……”沈陌猛地起身，寻找声源，院里静悄悄的，黄昏中，有石阶，花草，唯独没有晓晨的影子。
　　 抽完最后一口烟，丢掉烟蒂，沈陌走进屋子。黄昏投在窗上，他在光影里坐着，黄昏又落在他手心的那杯菊花茶里。天色渐晚，一抹落寞来袭，晚风中的合欢花，悄悄合拢，应和着他走进黄昏。
　　 与晓晨的相遇，也是一个黄昏。
　　 沈陌丢了手机，晓晨拾到了手机，两个人相约在街头那家叫做“浅语”的茶屋见面。他和她坐在对面，晓晨微笑着拿出手机，沈陌伸手接了过来，却忘了说谢谢。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浅笑。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她美得像一首词，只读一句，他便再也走不出来。
　　 他们相爱了，两个人时常去“浅语”茶馆小坐，看着杯里的茶叶舒展着，缓缓对视，在彼此眼里，坐成一首词。
　　 沈陌，二十七岁，企业白领；晓晨二十四岁，出版社美编。他们在刚刚好的年纪，相遇，相爱。他们的爱情虽不曾轰轰烈烈，却是情深意浓。
　　 晓晨二十七岁生日前夕，她终于答应与沈陌结婚。
　　 晓晨家在外地，一年前她的父母曾来过湖州，并见过沈陌，对沈陌亦是甚为满意。沈陌的父母同样非常喜欢晓晨这个安静又知书达理的女孩。
　　 距婚礼还有十天时，晓晨毫无征兆地对沈陌提出了分手，分手的理由只有一个，两个人在一起不合适。沈陌自然不信这个荒唐的理由，然而，晓晨铁了心分手，言语之间，毫无挽回的余地。
　　 “晓晨，难道你爱上了别人？”沈陌的眼睛里全是悲哀。
　　 “沈陌，如果我爱上别人这个理由，可以让你心里平衡一些，姑且就这样认为吧，我们好聚好散，各自珍重。”晓晨流着泪转身消失在沈陌的视线里。
　　 晓晨很快辞职，离开了这座城市，从此再也没有出现。晓晨像是在世上蒸发掉了，没有留下一点踪迹，消失在所有认识她的人的视线里。沈陌过了一年炼狱般的日子，冷冰冰的新房，墙壁上晓晨如花的笑容，让他窒息，他无法忘记晓晨，更不能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沈陌逃离了城市，租住了郊区的永安街36号。
　　
　　 『二』
　　 沈陌很快熟悉了永安街，他甚至喜欢上了这条僻静的街道，也许是那些合欢花让他着迷。
　　 偶尔会有粉红色的花朵落在他的肩上，他会放在掌心，仔细端详，看着看着，掌心的花，就变成清水一样的晓晨，直到身后汽车的喇叭声将他惊醒，他才回过神来。晓晨，这个他爱过的女孩，似掌心的合欢花，有着时光的味道，却也像时光一样，无处寻觅。
　　 时光慢的音乐响起，沈陌接听了手机。
　　 “请问你是沈陌吗？”听筒里是个陌生的女声。
　　 “我是，请问你是哪位？”沈陌疑惑地询问。
　　 “我是谁不重要，苏晓晨你认识吧？”声音变得有些冷，沈陌心跳加速。
　　 “晓晨，你知道晓晨？她在哪？快说，她在哪？”沈陌靠在一棵合欢树上。
　　 “沈先生别急，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吧。‘浅语’如何？”女子似笑非笑地说。
　　 “好，我马上赶去。”沈陌急忙答应。
　　 “沈先生，明天上午九点‘浅语’见。”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沈陌失魂落魄地回到永安街36号，内心狂跳不止，心里忍不住呼唤:“晓晨，晓晨，你还好吗？你一句，沈陌，我们彼此保重，你和我就真的后会无期了！晓晨，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到底是什么问题，我们不能一起解决？晓晨，出现好不好？”
　　 沈陌等不及明天，他拿出手机，翻出那个陌生女子的来电，拨了回去，却已是关机。他颓然坐在椅子上，一夜未眠。
　　
　　 上午八点，沈陌驱车来到“浅语”，等待陌生的女子。晓晨消失后，沈陌再没来过“浅语”，甚至避免经过。这里有太多美好的回忆，他不能将这些回忆视若梦境。
　　 晓晨喜静，常常安静地坐在一隅，翻几页书，或者只是触摸书的封面，在沈陌眼里，她安之若素，宛若一幅画。沈陌静坐下来，脑海里浮现出晓曦以往的模样。
　　 “沈先生，看来你是个很守时的人。”昨日那个陌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沈陌抬起头。对面站立着一个女子，他与她目光对视的瞬间，瞳孔无限放大。
　　 “晓晨，晓晨，是你吗？你终于来见我了！”沈陌抓起女子的手，想要将她拥在怀里。女子有片刻的颤栗，居然没有抗拒，就那样被他紧紧地拥在怀里。
　　 “沈先生，我可以坐下吗？我的腿不能长时间站立。”女子皱着眉说，看上去体力有些不支。
　　 “你的腿？”沈陌急忙松开怀里的女子，看着她的腿问道。
　　 女子掀起长裙，一条假肢赫然出现在沈陌眼前。他瞪大眼睛，怎么都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幕。“晓晨，你的腿怎么了？为什么你会戴着假肢？你出了什么事？这就是你离开我的原因吗？不会的，我们分开的时候你的腿好好的，晓晨，快说，你到底出什么事了？”太多疑问一股脑地翻腾出来。沈陌没有忘记扶着女子坐下。
　　 “沈先生，你再仔细看看，你确定我是苏晓晨吗？”女子的表情突然有些诡异。
　　 沈陌开始仔细打量她，一样的长发，一样秀气的脸庞，一样的眸子，一样的漩涡，这张脸，分明是晓晨的脸。但仔细端详，又会觉得有些不一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沈陌看着女子的眼睛，恍然梦醒，眼神，两个人的眼神不一样。晓晨是安静如水的眼神，眼前的女子，眼神却过于复杂，空洞里参杂了一些冷漠，或者说是森冷。还有声音，声音也有差别，晓晨的声音纤细温柔，这个女子的声音，沙哑、冰冷。
　　 “你，到底是谁？”此刻，沈陌不得不相信，眼前的女子，不是晓晨。
　　
　　 『三』
　　 秋天，仿佛一夜之间便来了。
　　 沈陌在郊区已住了三个月。他越来越觉得，永安街36号，是个静谧的地方，适合安放浮躁的灵魂。石阶两端开满了小朵菊花，院外的合欢树上，有纤细的叶子落下，那种飘落的姿态，令他忍不住驻足。叶子总是在落地之前，做着艰难的挣扎，至少再做个优雅的后跟翻或是转个圈，才甘心成为人们脚下那一声不经意的脆响，那是一种有所坚持的美感。像人生。
　　 这样的时节，空气里总会夹杂着些许落寞。三个月来，沈陌始终无法相信，“浅语”里那个与晓晨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居然是晓晨的双胞胎姐姐，与晓晨一样，有个好听的名字——苏晓曦。此前，晓晨从未说过她有个姐姐。包括上次见到她的父母，也没听他们提起。
　　 苏晓曦说，她们姐妹出生在黎明时分，她比妹妹仅早出生三分钟。从小她们姐妹的感情就很好，从幼儿园，一直到高中，都坐在一起。同学和老师经常把她俩混淆，她们姐妹却很开心被混淆。
　　 “晓晨，晓曦，晨曦，如果你们真是双胞胎，按照常理，应该姐姐叫晓晨吧。”沈陌提出疑问。
　　 “沈先生果然聪明。我是姐姐不假，但我才是晓晨，如今我却变成了妹妹晓曦，很滑稽啊是不是？”苏晓曦眼神流露一抹自嘲的笑。
　　 “高考那年我们姐妹填报了同一所大学，我考上了，妹妹却落榜了。但上大学的是妹妹。”
　　 “为什么？为什么晓晨没考上，却读了大学？”沈陌当时惊诧万分。
　　 “那年暑假，我和妹妹去游乐场玩，回来的途中，她非要步行，我拗不过她，只好和她一起走着回家。快接近我们小区的时候，一辆轿车风驰电掣般地朝我们驶了过来，我和妹妹当时都傻了。我最先反应过来，用尽所有力气推开了她，然后我被撞飞出去，当我醒来时，已经缺了一条腿。我看着被截断的左腿，彻底崩溃了，几次欲从医院的窗户跳下去。妹妹不分昼夜地陪着我，她很少用语言安慰我，只是默默地陪着我落泪，做一切她可以做的事情。她说，姐姐，我要你活着，哪怕你缺了一条腿，我也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我就可以为你做所有的事。”苏晓曦说到这里，声音有着哽咽。
　　 沈陌没有打断她的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这个与晓晨一模一样的女子。
　　 苏晓曦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用双手环住茶杯，继续说到：“说实话，沈先生，她那样好好站在我眼前，有着和我一样的面孔，我真是恨透了她，为什么缺了条腿的该是我？可她的眼泪，又把我的恨一点点融化，她那样战战兢兢地照顾我，包揽了我的衣食起居，她不让父母插手，什么都是她亲力亲为。我知道，她是觉得欠了我，我用我的残缺，换取了她的完美。”苏晓曦的眼角，终于落下了几滴清泪。
　　 沈陌递过去纸巾，还是没有说话。
　　 和晓晨相处的三年，有时候，他也会觉得这个女孩有着深藏的心事，她很静，静得与世无争，她把落寞深锁，只将最明媚的一面给予沈陌。有时晓晨会叹息般地说：“沈陌，我好爱你，我也很幸福，可我怎么觉得我在透支幸福，如果透支完了，幸福，是不是再也没有了？”
　　 沈陌总会把她拥在怀里，在她耳边说：“不会的，晓晨，我们的幸福真真实实，永远不会消失，我愿意一辈这样抱着你，让你做幸福的小女人。”
　　 沈陌跟晓晨商量结婚，她总会不安地说：“沈陌，再等等，我还没有准备好。”他便会对她一副小可怜的神情生出心疼。
　　 沈陌陷在回忆里。
　　 “因为我腿伤，需要很长时间的治疗，所以，根本就不能去大学报到。于是，我做了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让妹妹代替我去报到。我们长得一样，没有人会知道这个秘密。为了防止了解内情的人告密，我们一家人很快北上，在外婆居住的城市买了房子，爸爸妈妈也将生意转到这个城市。晓曦不肯去读大学，死活都不肯，她要留下来陪我，直到我可以站起来走路。我们轮番劝她，爸爸妈妈，外公外婆，小姨和舅舅。晓曦最终答应了替我去读大学，她抱着我哭着说，姐姐，我会一辈子对你好。这之后，我们的名字也被调换了，她叫苏晓晨，我叫苏晓曦。”苏晓晨眼泪忍不住大滴大滴地滑落。
　　 沈陌紧锁着眉头，终于弄明白了姐妹的故事，这样的事实，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分析，心里越来越多的不解。“后来呢？”他轻轻问。
　　 “晓晨读大学期间，我安了假肢，生活基本可以自理。我学了茶艺，在我们的小城开了一家茶馆。整个大学期间，漂亮的晓晨，没有接受任何男生对她抛出的橄榄枝。每个假期，她都会回到我身边，一刻都舍不得分开。她说，她不可以自私，姐姐有了完美人生，她才会谈情说爱，因为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姐姐给的，而姐姐的残缺，都是她造成的。晓晨大学毕业后，留在了你们城市工作。这几年，我也接触过几个男孩，可最终还是因为我身体的残缺，让一段段感情终结。晓晨要把我接到这个城市，我拒绝了。”苏晓曦喝了一口茶，拭去了眼角的泪。
　　 “那么晓晨，她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我？”沈陌最终问出口，眼角眉梢都是悲凉。
　　 “晓晨遇见了你，爱上了你，她回来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的眼睛里都是笑，满满地宣布着她的幸福。但是，我还没有幸福，不是吗？”苏晓曦的语气突然有些阴阳怪气。
　　 沈陌一脸惊愕，无法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