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区退管会主任老韩，昨天还在为一大堆事务愁眉不展，今天却像换了一个人，精神抖擞、笑逐颜开地在办公室里发着香烟。
　　 “哎，主任，你怎么发起烟来了？是不是有啥喜事？”
　　 “哟，还是红中华的呢！”
　　 “老韩，你买彩票中大奖了吧？”
　　 “主任肯定是高升了。”
　　 ……
　　 办公室里的几位年轻人，七嘴八舌地围着老韩逗乐。老韩先是装聋作哑，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才朝那些还喋喋不休的年轻人摆摆手：“去去，都干活去，什么乱七八糟的？打住。我啥时候买过彩票啦？我明年就要退休，还会高升吗？亏你们想得出来。实话告诉你们，昨天下午，区委书记老罗在党政干部大会上，指名道姓地表扬了我和我们退管会……”
　　 “真的吗？表扬我们什么了？”老韩手下的人都很惊喜，办公室一下子热闹起来。
　　 “是这样！”老韩不慌不忙地清了清喉咙，说：“罗书记说，在这次全市评选‘最美夕阳红十佳家庭’活动中，我们区走在全市的最前面，上报的名单最早，上报的材料也最充分，市领导看了对我们评价也很高。”
　　 办公室里的人都很振奋，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一位戴眼镜的姑娘嚷嚷道：“老天爷有眼，领导总算想起我们了。”
　　 “话不能这么说。领导要抓全面工作，不可能面面俱到。”老韩白了那姑娘一眼，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当然，这项工作开展以来，大家都很辛苦，为了这个评比活动付出了很多，尤其是……”
　　 老韩的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外，突然响起几记清脆的敲门声，接着，一个衣着简朴、头发花白的老妪，从外面慢腾腾地进来，手里还提着只购物袋。她朝四周张望了一下，操着一口本地话怯怯地问：“请问这里是区退管会吗？”
　　 办公室一下子寂静了下来，都朝这位老妪望着。
　　 “是呀，老人家你找谁？”老韩笑咪咪地回答。
　　 “我找韩主任，他在吗？”
　　 “我就是，老人家，有事吗？”老韩和蔼地问。
　　 “当然有事喽！没事到这儿来干吗？这儿又不是好玩的地方。”老妪嘀咕了一声。
　　 老韩哑然失笑，他忙把老妪领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示意她坐下，然后给她倒了一杯水。在倒水之际，他发现眼前这位老人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她是谁？于是就笑呵呵地说：“阿婆，你好面熟哦！但我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你是谁？”
　　 “我叫李桂英。”老妪干脆地回答，用手捋了一下自己白苍苍的头发。
　　 “噢，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郭树成的老伴李桂英，李老师吧？久仰久仰！”老韩热情地抓住李桂英的手，握了又握。
　　 想不到李桂英却不领情，挣脱老韩的手，甩着自己的手皱起眉说：“你这人手劲真大，捏得我手好疼。”
　　 说得老韩有些窘，忙笑了笑表示歉意。李桂英的脸色这才有所缓和，她把手里的购物袋往桌上一搁，盯了老韩一眼：“韩主任，我想问问你，那，什么来着？……噢，最美夕阳红十佳家庭评选活动，现在评得怎么样了？”
　　 “噢，这项评选活动的推荐，已经基本结束，我们已将你们家庭的资料上报给市里了，你就等着好消息吧！”老韩抿嘴`一笑。
　　 然而，李桂英却脸色陡变，眼睛流露出一丝忧虑。她吞吞吐吐地说：“韩主任，这事我想，想……”
　　 老韩看着李桂英的神态，以为她不放心，想打探下一步的事又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就安慰她：“李老师，你放心吧，你和老郭报十佳家庭完全没有问题，你就回去等着市领导给你们授奖吧！”
　　 “不不！韩主任，你误解了，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想问一下，可不可以将我的名字取消掉？”李桂英平静地看着老韩。
　　 “哎，你说什么？取消？”老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都已经将名单上报给市里了，不可能更改。”
　　 “就一点没商量的余地了？”李桂英冷漠地问。
　　 老韩想了想，断然地摇摇头。但他又感到费解，忍不住问：“李老师，你为啥非要取消自己的名字？”
　　 “我不想参与此事，也觉得我们家庭还根本不够资格，因为离评选要求相差太多。”李桂英冷漠地说。
　　 老韩愕然，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老妪，觉得不可思议。人家都是争着吵着硬要往里挤，她倒好，却主动提出放弃，这是出于哪个门道呵？难道是谦让？看看她的神态，也不像这么回事。老韩突然注意到李桂英的精神似乎有些恍惚，脸色疲倦。难道是她精神方面出了问题？他不敢再往下想，于是用歉意的口吻说：“对不起，李老师，这事已经木已成舟，你的要求恐怕不好办。”
　　 “为什么不好办？我看你根本就不想办。事情是死的，人可是活的，这你不懂吗？过去铁板钉丁的事，都能翻转过来，你这小小的评选活动，难道就不能更改吗？”李桂英显得很激动，腾地站了起来并大声嚷嚷，以至于脸色涨得通红。
　　 老韩做了这么多年退管会主任，还从未碰到过这样的情景，他吓坏了，唯恐老妪在这儿出点事，忙拉着李桂英的胳膊说：“哎，李老师，你别激动，坐下来慢慢说。”
　　 “用不着。我告诉你韩主任，这事情如果不能更改，我就到市里面说去……”李桂英一边高声说着，一边怒气冲冲地提着购物袋走了。
　　 老韩被眼前这一幕弄得莫名其妙，站在那儿目瞪口呆。办公室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也觉得不可思议。待李桂英走后，老韩苦笑着把目光投向众人：“这老太唱得是哪一出戏哟？我还从来没见过。”
　　 “是呀！这老太脑子肯定有毛病。”
　　 “像她这样的年龄，老年痴呆症是难免的。”
　　 “主任，你麻烦来了，我看你还是回避一下吧？”
　　 ……
　　 办公室一下子又喧哗起来，弄得老韩晕头转向，不知道说啥才好。他朝大家摆摆手，示意安静一些，然后对戴眼镜的姑娘说：“小王，你把李桂英家庭的资料拿出来，让我看看。”
　　 “咦，韩主任，材料不是都上报了吗？哪有啊？”小王有些不解。
　　 “贵人多忘事，你不是还有底稿的吗？”老韩撇了一下嘴。
　　 “哦，对对！”小王不好意思地一笑，离开桌子，跑到了隔壁资料室。
　　 不一会儿，一份套着档案袋的资料，送到了老韩手里。老韩戴着老花镜，仔细地看着，又情不自禁地念出声来：“李桂英，女，73岁，中学语文老师，家住本市杨柳区花溪路……其丈夫郭树成，74岁，高级工程师……老夫妻结婚50年，相敬如宾，感情笃厚……”
　　 “哎，主任，你念得轻点，来电都听不清楚了……”一位男办事员拿着电话，朝老韩示意道。
　　 “好，好，我不念了。不过，从这份资料来看，这对老夫妻完全够得上条件啊？她来闹啥呢？”老韩将资料往桌上一放，纳闷地从口袋摸出一包烟，打算过过烟瘾。
　　 “我看咱主任大概有健忘症，刚才大家不是说了吗？李桂英脑子有问题，否则正常的人会这样做吗？”眼镜姑娘掩嘴一笑。
　　 “话不能这样说，即使她脑子真有病，我们也不能这样做。我们退管会要严肃认真对待每一位来访者，要把问题消灭在萌芽之中。因为这事处理不当，让上面知道了，咱吃不了得兜着走。”老韩收起刚才那副轻松随和的神态，一脸严肃地说。
　　 办公室所有人顿时鸦雀无声，用眼光偷觑着老韩。老韩说毕又思索了片刻，将香烟往桌了一扔，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哎，老刘吗？我是老韩，请你马上到区退管会来一次……”
　　
　　 二
　　 时间依然还是上午时分，区政府门前的这条马路，车来人往，川流不息。
　　 李桂英神色凝重地在路上行走着，迎面而来的阵风，将她滚烫的脸颊吹凉了许些。她慢慢地来到一处车站，等候了片刻，车来了，她便跨上一辆大巴往东面赶去。大约乘了一刻钟的车，她下了车，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朝马路对面一个居民小区慢腾腾地走着。刚到小区门口，一位站在门口闲得无聊、东张西望的老女人，朝她举着一只手，喊道：
　　 “啊呀，姐姐，你怎么有空来的？”
　　 “我找你有事，桂花，我妹夫呢？”李桂英龇着牙露出了笑容。
　　 “他呀！别提了，一大早背着个包出门，又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天不黑他不会回来的。”桂花气呼呼地说。
　　 “别管他了，趁还走得动的时候，多玩玩也好，省得到走不动的那天后悔。”李桂英拍了一下桂花的肩膀。
　　 “姐，我看你气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高血压又犯了？”桂花关切看着李桂英。
　　 “哦，没有，就是心里堵得慌。”李桂英回答。
　　 “怎么？郭树成又惹你生气了？”
　　 “在这儿说不方便，还是到你那儿说吧！”李桂英不容分说，攥着妹妹的胳膊就往小区里走。
　　 桂花的家就在靠小区门口附近，底楼103室，没走几步便到。一进门，李桂英俨然像这家的主人，自己就端起桌上的一只老式的瓷茶壶，往玻璃杯倒了一大杯水，“咕噜、咕噜”直往嘴里灌。未了，她将空杯子往桌上一搁，然后长长地出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姐，不是我说你，都一把年龄了，用不着这么节约，路上渴了就买点饮料喝喝……”桂花絮絮叨叨地埋怨着。
　　 “谁节约啦？你不是不知道，我从来不喝饮料，像止咳药水似的难喝死了。还是白开水好喝，有利于健康。”李桂英一脸正色地说，然后又扭过脸盯了桂花一眼：“怎么？是不是嫌我喝你们家水多了？说一声，我给钱就是了。”
　　 “哪儿的话？姐，你瞎说啥呢？”桂花朝李桂英跺了一下脚，故作生气地说。
　　 “哈哈，桂花，不跟你开玩笑了，说正题吧！刚才你问我是不是郭树成惹我生气了？我现在告诉你，就是他惹我生气的，昨晚为一些琐事，他又和我吵了一顿……”李桂英拍了一下桌子，气愤地说。
　　 “是吗？为啥事？”桂花惊异地问。
　　 “不说了，说了也没用，闹心。”李桂英摇摇头，又拿起瓷茶壶，往玻璃杯倒了一大杯水，喝了一口说：“你不知道，郭树成有多坏，他每次和我吵架，都事先将门窗关得死死的，不弄出一点动静，所以，邻居一直以为我们家很太平，从不吵架。”
　　 “姐，算了吧！夫妻之间发生点矛盾是难免的，牙齿和舌头有时候也会打架。再说，他也是为这个家好。”桂花笑嘻嘻地劝解道。
　　 李桂英斜靠在椅子上，朝妹妹斜睨了一眼，喟然长叹：“你没经历过当然不知道哦……我宁愿他打我一顿，也受不了他这种阴阳怪气，人不人鬼不鬼的做法。”
　　 “哎呀，姐！你也别想不通，几十年都过下来了，孩子也这么大了，我看就将就着过吧！”桂花上前抚摸着李桂英的手，温柔地说。
　　 “是呀！不知道的人都以为我们是恩爱夫妻，教子有方、家庭和睦，可事实呢？完全是另一回事。”李桂英冷笑了一声，站了起来，在屋子来回走了几步，又咬牙切齿地说：“郭树成就是个伪君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蒙骗了不少人，还有人说他好，真是笑话。”
　　 桂花望着怒气冲冲的姐姐，却又找不出恰当的词来劝说姐姐，只好故意将话题岔开：“姐，别说这些烦心事了，就在这儿吃午饭吧！我给你炒几只你喜欢的菜怎样？”
　　 李桂英却不领情，皱着眉摆了摆手，说：“吃啥午饭？还早着呢！等会儿我还得赶回去烧饭洗衣服，伺候那位老爷。”
　　 “郭树成难道连简单的家务都不做吗？”桂花有些诧异。
　　 “他是家里的老太爷，除了饭来张嘴，衣来伸手外，哪件家务是他做的？整天就是研究他那张设计图纸，没完没了。我做佣人也罢了，最难容忍的是，他还不给你好脸看，整天闷着没有多少话，就比死人多口气……”李桂英忍不住又倒起苦水来。
　　 “唉，都怪我爸当年一时糊涂，不该将你许配给他。”桂花叹息了一声。
　　 “不，也难怪我爸，他当年也是没办法。如果不是家里太穷，要还郭家的人情债，我怎会嫁给他？打死我也不会。”李桂英交叉着双手忿忿地说。
　　 什么样的人情债让李桂英耿耿于怀呢？原来，当年，李桂英母亲患上了比较严重的肺结核病，俗称“痨病”，整天咳嗽吐血不止，病情很严重。肺结核病在五六十年代，是难治之症，谁得了这病十有八九送命。而那时李桂英母亲又没有工作，看病住院都得自己掏钱。即使这样，也没有特效药治疗，只能作一些简单的治疗。眼看母亲生命危在旦夕，父亲迫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医生，医生说要想看好肺结核病，唯有靠“雷米封”特效药，而“雷米封”在当时是贵重的进口药，医院控制很严，得有院长批准才能使用。怎么办？父亲四处奔波托人找到了院长，院长就是郭树成的父亲，他二话没说就很爽快地答应了。经过一个阶段的特效药治疗，母亲总算脱离了危险，病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母亲出院的那天，父亲感激涕零地跪在院长面前，久久不起。院长好容易将父亲拉起，说：如果你一定要感谢我，我就厚着脸皮有一事相求。父亲问什么事？院长吞吞吐吐地说：我看中你家的大女儿桂英了。我有一儿子还没成家，想让她到我家做媳妇，你看怎样？父亲不假思索，竟一口答应了下来。因为在父亲看来，穷人的孩子能被富裕人家看中，是天大的福分，何况还欠着人家这么大一个人情。所以，在父亲的逼迫下，也在当时家庭特殊情况下，李桂英不得而已，嫁给了郭树成，定亲结婚前后仅用了半年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