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上浏览新闻时，我无意中看到了这样一幅草原风光图：一望无际的草原就如秋收后的江南田野，眼睛所到之处，都是枯黄的草茬，那些收割好的牧草被机器压缩捆束成圆圆大大的垛卷儿，或远或近堆在枯黄的原野上，如一首歌的音符，在秋色里跳跃。大片大片牧草刈割后留下的短茬，如稻毡在眼前铺展开来，一直到天边。此刻的草原，已寻不到半丝绿意，除了枯黄还是枯黄。那一刻，我想起了从北京开往更北方的那列火车上的邻座，那些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特别是那个总给人感觉活得有些卑微的邻座大哥……
　　 火车缓缓地驶出了北京站，我此行的目的地是锦州。上车后，我很快就找到了座位，我的座位在中间，微笑着和在座的各位点头示意打过招呼后，我坐下了。之后，嘴巴有些多，不甘寂寞的我，就开始打量、研究起我身边的旅客来。
　　 我左侧靠窗的位置上，坐着的是一位女孩。她气质里带点儿贵气和傲气，白净的皮肤，依然难以掩住岁月的痕迹，三十多岁吧，一路上除了正点吃少许填肚子的食品，打了几个电话，就极少说话了。因为紧挨着她，我被动地听了她打出的几个电话，那内容都是谁买了辆新款跑车，谁去哪国旅游还没有回，自己有些不习惯国内的生活，正在四处转转中，现在去看看赵哥。真的很佩服她，这长长的旅途，除了眯眼睡睡，偶尔吃点零食，其他所有的时间，她都在做一件事——拿一把小剪刀，捋过齐肩的长发，一根一根剪去那开叉的发尾。我们和她搭讪，她也只是低头笑笑，并不搭茬。那种拒人于心理空间之外的态度，在座的我们都能感觉得到。
　　 这个邻座，她选择了独自享受旅途的寂寞和孤独，于是，我们一路上的热热闹闹，一路上的叽叽喳喳，也就不再和她有关了。除了她会偶尔侧头，和我相视一笑外，再没有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交流过。
　　 我则选择了尽情享受有缘千里相逢于座的快乐！和她隔着桌面相对而坐的，是一位去见未来岳母的小伙子，人很帅气，身材高大且魁梧，只是神情里多了几分沮丧，以至于看上去，他总少了几分这个年龄段年青人应有的朝气和活泼。询问之下，我们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去女朋友家。他们相爱两年了，岳母旗帜鲜明地反对，让这对相爱的年青人饱受相思之苦。
　　 四个月前，女朋友被母亲以生病为由骗回家去，就再也没回到他们一起打工的厂子了。之前，他们的地下联系一直很紧密，他知道她母亲在不停地给她介绍男友，都是有钱有权势又帅气的那种。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再也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就连忙拨打手机过去，也是她母亲接的。虽然每次都会被骂得很惨，但他依然要一周送上门去挨一次骂。
　　 “我就想能从那些骂语里，听见哪怕是一两句她的声音……”这次，他是把工作辞了，带上这些年的所有积蓄来找女孩的。
　　 “我想再做最后一次努力，就算没有结果，我也没有任何遗憾了。”那种痴，那种情，那种痛，真的让在座的我们唏嘘不已。
　　 他说完自己的故事后，就不再言语，只是沉浸在呆呆的傻想里，眼神都是游离的。估计我们的谈话，他也没听进去一句，他也没心思和我们说说笑笑。
　　 于是，这一路上，他一直都是游离在那些杂乱的思绪里。我们除了同情地看看他傻傻呆呆的模样，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笑语声放低一些、再低一些。
　　 我刚坐下，一抬眼间，就撞上一双微笑的眼，对面座位上的这位大哥立马勾起了我所有的好奇。看着我时不时地打量着他，他几次张嘴想对我说什么，却又终究没有开腔。
　　 这个大哥有一张最典型的福建面孔，浓眉、阔鼻、厚唇，肤色黝黑，眼睛亮晶晶的，很有神。眸子里总是闪着一种柔柔的光，看人的眼神，感觉很舒服。他身材魁梧，腰杆挺挺的，以至于我曾一度猜测他是一位军人。
　　 他始终微笑着听我们说笑，不时会插句话来，和我们一块聊聊，语速不是很快，慢条斯理的，沉沉稳稳的。只是，他的双手一直抱臂于前，一看，就是那种表面热情，心理却防备人的老江湖。他看我的眼神很特别，有一种熟络在里面，似乎我是他早就认识的人。看见他的第一眼，我想起了中山的杨大哥。杨大哥看人的眼神，也是这样柔而温暖。
　　 说实话，只要被草儿眼睛捕捉到了人，大概就很难固步自封的。别看对面的这位大哥，是一位老江湖，最后，还是被我有意的几次征询性的问话打开了话匣子。
　　 乖乖，原来这位不是中国人哦，是马来西亚人，祖籍福建，父母早年漂洋过海去了南洋，除了大哥被过继给伯伯一直在西安外，其他姊妹兄弟全都是土生土长的马来西亚人。他和西安的大哥是经常见面的。大凡在国外的华裔们，寻根的心理都是很重的，他也不例外。这次回老家来，他是准备重修祖坟，并举行一次场面比较大而且很隆重的祭祀的。
　　 “最初在马来西亚做点小本生意啰，为了生活，啥都做过，做得最多、开得时间最长的，就是一家杂货铺。现在？搞建筑，事业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大。过日子还是没问题，老婆孩子都在马来西亚，大多也是从事建筑业，小日子都还过得去吧。我每次都要给孙子很多钱的，儿子？我才懒得管呢。真的很奇怪，儿子从小到大我都不管的，都是老婆带。可自从孙子出世，我要是几天没见他，心里就难受。在外面的日子，看着风光，其实那种生活在异地，没归属感，生活负担依然会很重，在马来西亚也有很多像当地的混混那种人，生意也难做，我在福建老家建了栋很大的房子。”
　　 总觉他看我的眼神里有些不一样的温柔，凭直觉感觉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好奇心上来了，我的调皮劲也上来了。我一路上都很随性地和大伙儿闲聊着，自然没忘记挖掘他的故事。开始他很警惕，说到“情人”，立马就转移话题，可最终没能敌过草儿式死缠烂打，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她是铁岭人，年纪和你差不多，人很好，我们认识有4、5年了。我经常回来的，已经在这边过了三个年了。这次打算住十天，然后回福建。”很率直的一个人，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基本上就是我问啥，他就回答啥，不带一点隐瞒的。
　　 偏偏遇上我又是那种很八卦的人，那问题更是一个接一个：“那，你老婆知道吗？在铁岭，你们有孩子吗？你马来西亚的儿子们知道她吗？你会离婚吗？建那么一幢大房子，是准备回到国内养老吗？很好奇，你是让老婆住还是她住？抑或你们全都住一起？”很佩服他的涵养，无论我问的问题有多冒昧，甚至是无礼，他始终面带微笑，认认真真地给我说着生活的真实情况，没半点见怪和一丝脾气。还把从马来西亚带来的面包和食物拿给我们吃。许是那些关于旅途遭遇居心叵测的恐怖故事看多了吧，其他人摇头摆手讲客气，微笑着谢绝了。
　　 我是谁呀？闹草儿，吃！
　　 说实话，那夹心的椰丝面包还真的很好吃，一个一个月饼般大小，圆圆软软香香的，那馅可实在呢，真材实料的很，咬在嘴里感觉全都是椰丝，甜里带点脆。见我喜欢，他立马又从包里翻出了另一种口味的，又撕开了递给我，结果，我自己准备的那些零食还没开封，肚肚就吃得发胀了。
　　 坐在我右手斜对面的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一上车，就拿出耳塞塞进耳朵，一边听歌，一边低着头，专心摆弄手机。我们的对话，我们聊的生活，我们感兴趣的话题，离她都有些远。于是，一路上，她都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和远方的朋友在Q上聊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而用一对耳塞，屏蔽了我们的对话。
　　 和女孩隔着过道的一个大叔，则十分感兴趣，不时凑过身子来，加入我们聊天的行列。后来，干脆和女孩调换了座位，加入到了我们聊天的行列，而把他的家人冷落了。在听说了我的故事，知道我想“等脚好了，就想把全国想去的地方都走遍”后，立马给了我电话，还在我的写作本上写下了地址“莫尔道嘎林业局”，“你一提我的名字，谁都知道。拜访完朋友，你就来莫尔道嘎吧，就住在我家里，吃住我们全包了，想住多久都没问题，保证不要你出一分钱。瞧，这是我们一家。我原来在林场里干，后来自己开了家店，类似你们农家乐的那种，烧的都是柴、大铁锅菜。因为开得早，规模在我们那算大的吧。现在旅游可热呢，收益？马马虎虎啰。”说到这，大叔一脸得意，隔道座位上的大婶也是一脸笑意，估计这马马虎虎的数目不会小。
　　 “我们一家刚从西安旅游回来呢。辛苦了一年了，也该四处走走玩玩了。你喝酒吗？我们那儿的酒，一般人是喝不着的，你最好现在就去，可以在呼伦贝尔草原上骑马，可以去原始森林垂钓、漂流、狩猎、宿营。现在这个季节最适合去我们那旅游了，山上的野果子都开始熟了，河里的鱼也可肥呢，林地里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到蘑菇，那野生的蘑菇可金贵呐。”旁边那个马来西亚大哥的童年记忆，也被那些野果子的名字翻开了。嘴馋的我，则热情地询问那些果子成熟的俏模样和具体口味。那种酒、鱼和蘑菇，我真的没弄明白学名叫啥，因为大叔很兴奋，语速比较快，我也确实不知道大叔方言里的那些音，该是哪个具体的字儿，但说话的大概意思我都能听懂。
　　 说到这个季节去河里捕那种鱼时，大叔才是绝对的发言人。大叔这时也是一脸的如孩童般的神气，详细地给我说那些事。我们为那些野果子兴奋了很久。关于那些野果子，孩子们会不时插嘴更正大哥的说法；关于喝酒，大婶不时会揭大叔的老底，说出那些酒醉后的与那啥鱼有关的一切乡俗。
　　 这时候，马来西亚大哥也撺掇我去，大婶孩子们也在邀请……要不是那一边没有一个熟悉的朋友，我还真想去呢！只是我邻座大哥的过分热情，让我生出几分怵。
　　 好了，接下来我就给大家讲邻座这个大哥的故事吧。其实呀，这一路上，他才是嘴巴最多的那个人。草儿第一眼看到这幅图片，从记忆力跳出来的人，就是坐在我右侧的、上篇日志里提到的“那一个有些卑微的邻座大哥”也是因为他，才让我萌生了写《邻座》这篇文章的冲动。
　　 他也是在北京站上火车的。等我上车时，他已经坐在了座位上，看见我拎着两个包走过来，立马起身让我进去。对面的马来西亚大哥也起身了，帮我将大旅行包放到了行李架上。“谢谢，谢谢。”我冲他们笑笑，将电脑包抱在怀里，就坐下了。坐下后，冲着大家自然就是一番好奇地询问，无外乎就是“你是哪儿人？”“去哪儿？”之类的很三八的问题。侧头一看，邻座大哥他还在过道里站着呢。我笑了：“坐呀！你坐下吧。火车快开了，小心摔倒。”他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来，靠座椅边坐下了。那一刻，没来由的，我就读到了一个词：卑微。他坐下后，我仔细地打量起他来。只一眼，我就找到了他“卑微”的原因。我立马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并拿出了包里的零食放到了台桌上，招呼大家吃，还主动将瓜子递给他。他笑了，摆摆手，站起来说：“我先去抽根烟，烟瘾犯了。”他朝车厢尾走去。这时，我终于读懂了大家目光里的那些颇有些玩味和担心的眼神。
　　 大热天的，我们穿着短袖短裙都觉得热。他穿一身迷彩服，上上下下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衣服第一粒扣子掉了，我们能看的到的皮肤的地方，全都长满皮藓，皮肤红一块、白一块、灰一块的，那些灰灰的屑片一层又一层地累积在皮肤表层，特别是耳朵那儿，厚得都快把耳洞堵住了，看着就让人发憷。那一刻，知道我咋想的吗？说实话，我心里在嘀咕，该不是艾滋病吧。
　　 内心又告诉自己，不可以有半丝厌弃表露出来。之后，我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和他拉家常。许是感受到了我发自内心的这份尊重吧，一路上，他很兴奋，话儿也特别多，于是，我也知道了他的故事：
　　 “我是河南商丘的，来北京打工8年了，也算得上是一个老北京了吧。我是做高空焊接工作的，工资很高的，每月都有五六千。”
　　 “小女儿今年高考，是读高级护理还是设计预算，她一直很犹豫，我没啥文化，也不懂，你说她学啥好？家里就老婆和妈妈，妈妈今年76岁了。”
　　 “如今，种庄稼基本没啥赚的，你想，我在北京打工，总不能全都靠她们去做吧？那就只能请人了。现在请人收玉米要80元一亩，包收包送到家，种要50元一亩，加上农药、化肥，剩不了多少的。”
　　 “小麦去年年成好，一亩还有1000多斤。今年冬天没下雪，又大旱，能收800斤一亩就不错了。我早就叫她们不要种了，反正我的工资有这么高，生活是完全没问题了。”
　　 “有时，看到我妈妈那一头白发，我又觉得自己挺不孝的，但又没办法，我不出来，女儿的学费咋办？一家人总要吃吃喝喝吧。”
　　 “我？现在是去内蒙草原帮哥哥打草。哥哥养了500多头牛，500多只羊，一千多匹马。不再请人，都是牧羊犬帮忙看着呢，那些牧羊犬很厉害的。每年这个时间，我都要去帮哥哥的，自家兄弟，我不帮谁帮？”
　　 “钱？给的。呵呵，去年我干了一个半月，哥哥给了我8000元。干活倒不是很辛苦，有机器，就是时间比较长，每天割草基本上要15个小时，一天要割几百亩呢，。最多那天，我竟割了快500亩，用机器割下来，三天后再打捆，满草原都是，这大这大一捆，这么大一捆地，摆在草原上，老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