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猪之歌(小说)
一
我喜欢我家的猪婆。
我家的猪婆是世界上最好的猪婆。
无论是上学出门还是放学回家进门,我都要去猪栏边流连一会,瞧过了心里才踏实。
有空的时候,我就长久地趴在松树做的猪栏杆上,友爱地看着我家的那猪婆,想着它窝居在那窄小的地方不见天日,有些怜悯,于是,我常常擅自做主把它放了出去。
一到外面草地上,呼吸着新鲜空气,我明显地感觉到它的欣喜振奋,它不停地高扬着头,嗅鼻子竖耳朵,表示出它对野外大自然的喜爱。它开始在草地上兜圈子小跑,它那由于生崽崽下坠的腹部,还有一只只饱满拖地的乳房像葡萄串一样,左右振荡,甚至我仿佛还能听到乳水由于振荡发出来的声音。
在我的记忆之中,我家的猪婆几乎没有生过病,很少有用药的时候。随便吃点什么样的东西总能好好的长膘。生了几回崽崽,它的肚子垂得更低,膘也有些退了,显现出了老态。我弄一些牵牛花套在它的双耳上,它就像一个待嫁的花姑娘,扭着秧歌,逗我发笑。
每当这时,我爹敞开赤膊摇着一把赶蚊蝇的破蒲扇就来扇我脸,一边责备说:“崽啊,你好大胆子,怎么把猪婆放出来了。”
“我看它老关在栏里,也是可怜的,放出来兜一会风。”我说。
我爹便少不了骂我不省事。为此,还装腔作势讲了一通大道理。
说我们梅山这地方猪是由野猪驯化而来的,青面獠牙的野猪要想服服贴贴,就只有靠栏把它关着,关在栏里,即便它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枉然,不得不驯服。现在,你将它放出去,跑野了,它还会老老实实给我们家生崽崽么,你还会有书读么?
把猪婆放出去我就没书读,我吓了一跳。
我始终想不清,猪是猪,野猪是野猪,野猪怎么会跑到我家猪栏里来呢。
二
在山地,有这样一个说法,人生也像年一样有四季。
年一旦步入冬季,就终了。人也一样,进入冬季,就老了。
我爹与我妈结婚后,走过了春,走过了夏,入了秋,我妈才破身生了我这个“秋光满崽”。生我那天,我爹欢喜地对我妈说:“这回像家了。”
听说“秋光满崽”都聪明。我也毫不例外在学业上一步一个脚印,初中毕业那年还获得了全国数学奥林匹克奖,又一次印证了这个伟大的说法。
由此,我们那一方的山地人产生了一个预感,憨佬家要出状元了。以至于看见我爹就由衷地生出敬意,说些套近乎的话。我爹却不以为然地说:“哪里,泥腿子二只,能上个大学跳个农门就不错了,还出状元?隔着一大截呢。”
但我相信我爹那时候的平淡是表面的,是装出来的,他把一些可以张扬的东西都压缩到了内心的深处,这是需要能力和智慧的。所以对我爹处事的谦逊低调,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也许是我爹怕张扬,他考虑负面的东西太多,万一张扬了,憨佬家看好的秋光满崽结果却没考中状元,读了十几年书又灰溜溜地回来种地担牛屎粪了,那不是天大的遭人耻笑的事?世事难料啊。
我突然明白了生活中的这些局促。
我学习愈加用功了。
与知识一同成长的还有我的身体。初中毕业那年,我进行了一次体格检查,那时,我才明确知道我身高一米七了,像个大男人了。
利用星期天,我回家与爹妈一起抢挖红薯。在山地,过去红薯是人的主食,现在已成了猪的主食了。
用红薯拌青草喂出来的猪婆虽然瘦瘦藤藤,却是蛮会生崽崽,一下就是十来个,黑不溜秋的,滚壮,满地打滚。我家猪婆每年能下两窝崽。这下的哪是猪崽,活活的是下钱呢,全家欢喜得不得了。一想到这里,我在地里挖红薯时浑身都是力气。
我妈在前面刈割红薯藤,我和爹就在后面追着挖。
我挖的红薯多半是挖烂了的,就非常纳罕,是什么原因呢,力气是不消怀疑的,这时候,我已能够挑我爹一样重的东西了,只不过,爹不允许我这样挑,说是小孩子的腰没长结实,耐不住压。听了这话我有点不舒服,因为我认为我已经能当男人使了。
最后我把这问题的症结归放在方向感上。这方向啊,真难琢磨。
红薯生在地内,又看不到,有时以为那是空隙不会有红薯,下锄才发现那红薯竟偏生在那里,一串串的,互相纠缠一团。挖破红薯时的那一声脆响,响得我好难过。仿佛对不住爹妈似的,他们辛辛苦苦栽种施肥,却被我糟蹋了。
破了皮的红薯不耐收藏,几天就坏了。
我爹知道我难过,说挖红薯像念书一般,也是有窍门的。我就停下来瞧他挖,他锄头一起一落不慌不忙,长长圆圆的红薯在他身后丢成了一长溜,竟然没有一个是破了皮的,不能不令我心生叹服。我爹直起腰看看我,嘴张了几回没说出话来,只说:“这活儿说不清,靠悟。”
我爹还说,我家那个猪婆每年生两窝崽,就是我每年两期的学杂费。在我爹眼里,钱的来路去向素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我鼻子有些发酸。
因为,我家那个猪婆挺争气,我爹不怕累几乎把所有的地都种上了红薯,就连山边边的茅草荒坡也寻着翻过来种红薯。并不惜力气剥草皮烧山灰,改良土壤,十数里外的村庄都能瞧见荒烟在那山坡上飘舞。不出几年,那荒坡就被我爹整理成了一块肥沃的好地,红薯滚滚。每年,择过的红薯都贮存有好几窖,有时,我家的地窖装不下了,我爹就去屋后背风的土埂上掘一个洞,也能贮藏十几担。
我家猪婆常常吃不完,到了来年春上,窖里的红薯生出一些嫩嫩的藤芽,甚至伸展出地窖。
三
我从没看到过母猪生崽,但我家的猪婆下崽时我还是看过一回。
那一回,我放学回家,在饭桌上与爹妈一起吃饭。我妈就对我爹说:“老家伙,看来,我家的猪婆要下了。”
“不会这么快吧。”我爹漫不经心随口答道。
“刚才我去喂潲的时候,发现它在捋稻草,我算了一下日期,大概也差不多了。”我妈说。
吃过饭没多久,我妈又去猪栏边守候,后来只听她在那里大声喊道:“老家伙,快来,快点子来哦,要下了。”
“下了,好啊,你侍候就成了啊。”我爹当时手头正忙活砌烟叶。
“还是你来,一见到血,我就头发胀发晕。”我妈说。
我跟在我爹背后走进猪栏。猪栏里已经充满了血腥味。母猪躺在铺了稻草的猪栏里,很安静,屁股后面的崽崽像挤枇杷一样,从母猪体内涌出。我爹蹲在那里,用破棉絮不断的擦拭猪崽身上的羊水。
我妈对我说:“你来做什么,这个不是你小孩子看的,看了会得白头的。快走开。”
我挨到一边,目光柔和地看着母猪。
母猪疲乏地看着它新生的崽崽。那些崽崽也不知眼睛开了没有,没受过任何教育竟然会知道往母猪的奶房边拱,步履踉跄。猪婆就用前腿轻轻地把它们盘拢到身边,让它们感受到它身上传导过来的温暖。
看着母猪和那些学步的猪崽,我心情特别的愉悦。
“崽啊,你去把这个悬挂到路边的苦楝树上去。”我爹把一个稻草捆交给我说。
“这是什么啊。”我疑惑地望着我爹。
“不要问,挂到树上就走,不要回头。”我爹好像有些不耐烦。
稻草捆有点沉,压手。村人都羡慕地望着我手上的稻草捆,议论说憨佬好福气,肯定是又犯了猪崽了,也不知他走的是啥猪屎运。我一路纳闷,这些村人怎么就知道我家的猪婆生了崽崽呢。
及至到了苦楝树下,我望着不远处欢畅流淌的小溪水,不敢望那粗糙的树身,我踮起脚尖就将稻草捆挂在苦楝树枝丫上,抽身就走,果真不敢回头,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对于这件事,我一直不敢问我爹妈。后来才断断续续从村人口中知道,那稻草捆里裹着的东西就是我家猪婆的包衣。
四
我和我爹多次去白溪集市场上卖过猪崽。
白溪自古就是一个老镇,泊在资水边,水陆交通便利,是我们那一方山地上最豪华的地方,玩的吃的用的东西各式各样都有,所以年少的我也喜欢跟爹去白溪。说不定我爹什么时候兴致来了,会给我买一根油条或一个糖包子什么的,这对我这个穷家孩子来说,简直是一件奢侈的事。
那一天下午,我在离我家不远处一个池塘钓虾,是我最来劲的时候。我们那地方举着杆子钓鱼钓蛤蟆的人大有人在,钓虾的却是没有,我在钓虾这一领域算是拓荒者。我对世界上所有的事物永远都充满好奇之心,别人在做的我也想去尝试。我学着人家的样子坐在塘边钓鱼,人家的杆子长,我的杆子短小,但我敢肯定我那钓鱼的样式绝对中规中矩。池塘里的水不清澈也不浑浊,生长着许多的丝草。我用的是一根小竹枝,小竹枝顶端悬一根母亲扎袜底的线,线上绑一只煨得半熟的蚂蚱,蚂蚱沉入水里。但我不知半熟的蚂蚱香味能否在水里洇开,让鱼闻之而至。我就这么担心地坐在池塘边,眼看着人家钓上的鱼一尾尾提出水面,心里好生的羡慕。可是我的杆子一点动静也没有。我耐不住拖出蚂蚱查看究竟,这一下让我惊得发狂。三只虾子同时吸附在蚂蚱尸身上,痴痴的像是醉过去了。我小心地把它们取下来放进桶里。
我非常喜欢虾子的痴态。
钓不到鱼我就钓虾罢,我想。
正滋滋有味钓着,我爹来了。他像虾一样躬着背,先是瞧了一下桶里的虾子,粗糙的手在桶里捋着,然后微笑说:“明天与我去白溪卖猪崽,去不去啊。”
“好的。”我答应道。爹的到来,开始让我很紧张。怕他责备我不做正事。
“要起早床铺的呢,你做得到么。”我爹提醒说。
“不要紧。”白溪是我想要去的地方,再苦再累我也不怕。何况卖猪崽还关系到我下期的学费。每期我都看到许多的学生家长愁着脸子来学校找老师赊欠学费,好话说尽,往往还不遂人意,卑微地令我想起我爹我自己。我不想做这样的人,大概我爹也不想做这样的人。
第二天早晨,天上一点毛毛光也没有,就隐约地听见我母亲的咳嗽声,她起床了。
她比我们起得更早,她要为我们父子还有那些她精心喂着的猪崽准备早餐。我家没有钟表之类的计时器,母亲对时间的拿捏把握就纯粹靠平时的习惯,当然还有鸡的叫声。接着,我听到我爹的嗔责:“你起这么早做什么啊。”
“趁太阳没出来,凉快些,免得你父子俩挑着猪崽走路中暑。”母亲说。“在路上要注意呢,别让担子压着了满崽,他还小呢,造孽呢。”
“知道了。”我爹浑声回答。
由我家到白溪,择直走小路,大约有十多里地。如果乘公共汽车至少也有三十来里。我想搭车,我爹想走路,最后当然我还是听爹的。
我和我爹每人挑着四只猪崽上路的时候,道路还很模糊,不见一个人影。有那夜鸟的叫声从山腰上传来。我爹怕我怕,挑着两个篓子走在前面开路,还说他从小就跟着老辈的人在这道上走,熟悉道路。篓子里的猪崽不停地哼哼唧唧叫唤。我爹篓子里的猪崽比我篓子里的大,叫声也就大些。我爹的背本来就像虾米,这回肩膀上压着这么沉的猪崽,更显得弯了。他不急不缓走着。
看着我爹似乎吃力的样子,我争着要跟他调换,他不肯。我性子急,挑着四只猪崽也不见得如何的沉,想迈开大步,可是路小,又怕撞着了前面的爹,这样一来,走在后面的我反倒有些踉踉跄跄。后来,我终于憋不住了,说:“爹,让我走前面吧。”
“崽啊,路还长着呢,你这样走法恐怕到半路就走不动了。”我爹担心说。
但到底爹拗不过我。我挑着猪崽大踏步像跑一样,把我爹抛得远远的。
有时,我走到一个岔道上,判断不出往哪个方向走,而来路上又不见爹的影子,就坐在路边等他。他跟上来了后,看我得意的样子就有些生气,说:“你不能这么暴走,一点也不知养力。”
我以为爹误会了,就解释说:“爹,我不是要与你老斗气啊。”
“崽啊,爹知道,你怎么会与爹斗气呢,爹是说应悠着点,省些力气,最后的几步路最难。”爹说。
没想,不多久,路没走到一半,我爹的话就真的得到了验证。我跑一样走了一程,肩膀有些发红,力气也渐渐消退,脚步慢了下来。我有些气馁。
好在我们走的是捷径,不时穿过盘山而过的公路。山区公路上,一天跑几段公共汽车。这时,太阳出来了,我和我爹的衣服已经汗湿得无一根干纱。
我又想搭车了,无奈公共汽车上有明文规定,不准人畜混装。乘务员捏着鼻子一点通融的余地也没有,说是猪的粪便臭会把车厢弄脏,会把乘客都赶走。猪的粪便在我爹和我妈这里从来没有闻出过臭味,我也是的。为了这个,我还差点握着拳头与乘务员干起来。我爹不但不帮我去吵,反而劝告我:“这个规矩也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认了。”
没办法,我们父子只好走路。我越走越吃力,每挪动一步都感到很艰难,我爹一直走到最后也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样子,好像世间一切沧桑和沟壑都与他无关。看着前面的我爹我就想挺下去,我的力气就一丝丝涌现,因为我是爹的儿子。
我们挑的猪崽一入白溪市场,就被抢走了,价钱自然也还是很相宜。每回都是这个情形。我家猪婆生出来的崽崽个个品质优秀,无论是谁买回去喂,百病不沾,不论贫贱,不择食物优劣,兑点水就一个劲的长膘,照我们家乡的话说是没有一个孬种。所以,我家猪婆的崽崽哪家买了哪家就旺。只要是喂过我家猪崽的人家,均说,明年还喂“憨佬”家的猪崽。日子久了,更有那执着的人,还特意询路找上我家门来,预先订货。可是,那些人又小气,舍不得出价钱,老是讨价还价,我爹说懒得理他们,宁可花些脚力挑到白溪去,让大家去抢,这样价钱也起来了,就是没起来也心甘。
谢谢作者赐稿流年,喜欢这样的作品!
小说以最简朴的语言讲诉了作者的少年生活,尽管那时候经济方面不富裕,一家人积攒着每一份能攒下的钱,为“我”的将来努力着。
作品中的“我”也深知父母的艰辛,小小的年纪就学会了为家人分担。这让我联想到现在的孩子们,他们拥有整洁的学习环境,丰富的物质基础,但是对学习却没有丝毫兴趣,每天沉迷于网络之中,错失了大好的学习机会,真是为他们惋惜!因此更加疼惜作品中的那个小小少年和他的父母,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我们的父辈和我们自己的身影,感同身受。
谢谢老师为我们写了一篇倍受感动的文字,遥祝:流年写作愉快!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