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哪位西方社会学研究者说过，一个人到了五十七岁，基本上就不会受经济窘境困扰了。读到这条资讯的时候，我五十四岁。那一刻，我对这个新异的观点深信不疑。想自己就是个例证。自参加工作起，躬身披云戴雾，历三十二个春秋囊中羞涩。那时，常在心里和子路对着感叹：伤哉贫也！伤哉贫也！直到读这条资讯的这一年，儿子的事务“付清”了，家里的财务“放晴”了，我终于抬起头微笑了。于是便暗想着今后的周游计划、出书计划、慈善计划……
　　 小算盘左一拨，右一拨，拨得噼里啪啦响。可是拨着拨着，忽然一天掉地下摔碎了，哧溜溜满地珠子，——我和儿子因故必得转赴省城工作。老汉我可以申请离岗，窝在老巢里孵残梦，可儿子不行，必须上班。三十岁年纪，六十公里距离，总不能霜来雪往两地跑，跑三十年到退休。所以顶天的大事，买房，必须买房。
　　 嗬，又是房子，房子。一念起这个词，隐隐地又出汗了。瞧瞧，早前为它汗湿的衣衫，刚刚换洗还没晾干呢。
　　 中国的伦理文化根深。把自己抛在云空里，总想凝聚丰沛的甘霖，施洒后人，滋润未知的岁月。譬如这房子。想也是。从前，皇帝老爷可将龙椅和万里江山传给子嗣，布衣百姓则只能寄望于阡陌良田。而今，皇帝没了，田产公了。房产便翘身而起，成了世人聚焦的落点。有农人坦言，劳累一生，倾尽所有，全部的希望不过垒了一所房子。可不是，没有栖身之所，像样的栖所，你家儿子领来女友岂能如城市里前卫族一般裸婚？便是城市里的裸婚，实则亦是为房所苦的无奈。为人父母者，颜面尽失，梦里梦外怎会安生。终究不是异邦，子女十八岁便踢出门外，面世自立，万事自理。
　　 所以多少年来，房子始终是中国人盘踞心头的兽，缠绕忧思的结。
　　 奈何，纵有千般愁，愁雨里自己还是要找伞打。与人无关。
　　 于是我盘算着方案：先卖旧房，后买新房，余差按揭，其间租居。
　　 为慎重起见，老夫我披挂出征，率全家起早赴省踏勘楼盘。先前通过打听和网上查看，对于地段、价位、面积、楼层，已经确定了基本取向。时间廉价如水，一个整天我们浸在售楼厅里，翻推介册，看沙盘图，观样板房，望在建楼，反反复复比较，复复反反掂掇，最后一锤子落定：订五楼，跟旧房面积一般，124平米。自觉环境尚可，属二环内，交通、上学、购物近便。唯一令人焦躁的是，一年三个月后才能交房。然目下楼市，除二手房，理想地段的现房难觅，多有期房，而且期房还抖擞如皇帝的女儿。没法，只能如此。
　　 纳上定金，办过手续，歪在沙发上喝茶。心跟身一样疲累。脑子里全为房子的影子所罩着，嗡嗡然，茫茫然。忽有疑问翻腾开来。一乃买房实则变相买租期，七十年，那么七十年后呢？其次，居住产权七十年，是从开发商取得土地出让使用权之时起算的，而到购房者办证入户少则两三年，多则更长，这期间耗损的“产权寿限”谁应买单？还有，房子尚在效果图上，却要消费者提早交纳购房款，道理何在？看来当下楼市有待完善的地方不少。据说太平洋对岸某发达国家，卖房只准卖现房，而且论使用面积卖，可以自己丈量。并且售房都是装修好了的，拎只包即可堂皇入住，里面一应设施齐全，省心省力。如果住后觉得不满意，于一定期限内还可退房。这真是不错的参考。
　　 暮色降临，起身返回。行前再次步往选定的楼号现场溜一眼。三十层，巍然耸立，庞大的身躯给我以沉重的压感。——旧房出让所得，仅够新房腰际。现在看来，五十七岁后不受经济窘困之论，不过是个假说，于我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