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子
　　
　　 推开城市的门，渐行渐远，我听见自己拍击地面的脚步声，终于从喧嚣嘈杂中分离出来，嚓、嚓、嚓……律动而清朗，孤独而自信。此刻，日头西斜，我正恣意地行走在郊区的旷野。移动的身影，远处的人看去，以为是在赶路，或在散步，其实都不准确，我就是那么不紧不慢地走，时疾时徐地走，随心随意地走。间或，停顿下来伫望小会。天空不再狭小与残缺，状若巨镬倒置的穹顶下，地平线展露出它原有的开阔与辽远。我豁然感觉胸襟与天地一样的敞亮，空灵。一个人的郊野，真好，一路无语，心头却在不停地轻歌慢吟。
　　 这是我例行的健身走，每日必修的一课。人离岗了，时间余裕贱如草。
　　 我是一个乐生者，心理从众却又特立独行。最初的脚步是在大街小巷丈量的，是和晨风暮雨同行的，可是走着走着，一个闪念，就走出了城郭，走向了郊野。城市是可喜的，繁华，热闹，动感而充满激情。不过相较这样的可喜，我更青睐别一种可爱。郊野就是可爱的。在扰攘与寂寥之间，它以中庸的姿态，把动与静、文与野恰到好处地糅合在一起，织成浓淡相递的过渡带。带子上落着城市之光的余辉，却不失山水田园的本色。当我置身其间，用心去看，去听，去嗅，以至情不自禁地去触摸，不觉在惬意之余，隐隐地有所发现。
　　
　　 二、山水
　　
　　 依我的私见，山水之于人，就像是西子和潘安，没有几人不喜欢的。一座城，依山，便增了英气；临水，则添了灵气。欣慰的是，我所在的城邑，“登高四望皆奇绝，三面青山一面湖”，真是上苍的恩赐，难得的一座山水城市，永远地瞧不够，登不厌。
　　 登山、观水，是我的常项活动。近距离的，以步当车，远点儿的，则先坐一段公交，然后步行。三面的青山——银屏山、旗山、鼓山、汤山、岠嶂山、紫薇山、凤凰山、龟山及望城岗、放王岗，无不留下我重重叠叠的足印。这些位于江淮过渡带的山，皆为低山，高峰不过三百来米，或呈集群式，或作脉条状，或为孤立形，它们从不同的高度、不同的角度，为我打开了一方方天地，启我心智，壮我豪气。
　　 本土曾流传着一首民谣，“一塔撑天系卧牛，晚萃亭内话许由。十景以外又三山，鼓打旗摇凤点头。名扬天下人文胜，曾出九公十八侯。”其中的“鼓打旗摇凤点头”，即是鼓山、旗山和凤凰山，顾名思义，山形像鼓、像旗帜、像凤凰展羽，它们环着城邑而立，仿如冷峻而威严的卫兵。因了近，我成了它们的常客。山上，昔日的泥石小径渐次被草木淹没，从山脚起建的水泥路曲折地通向峰顶。稍稍留意一下，会觉得有趣，那鼓山、旗山、凤凰山的峰顶，分别矗立着佛塔、寺庙和电视发射塔，貌似不伦不类，却隔山呼应默契，同时把古代文明和现代文明交织着举向自由的天空。我所以常登这几座山，可不是欲蹈昔日公侯之梦，仅仅只想居高俯瞰市容市貌，检阅小城一年一年的变化。在汲取了头回经验后，通常我上午登旗山或鼓山，下午爬凤凰山，这是因为鼓山、旗山居东，凤凰山居北，要想看得市容清朗，须得避开逆光，顺着太阳走。其实，登山无季节，四季皆有景，只是依着时序嬗变而已。唯一不变的，登上山巅远眺，小城一览无余，仿佛伸手即可把它揽在怀里，好不亲切。四时节气里，最宜清明前后上山望远，这时候，山下的圩田和岗地，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盛开怒放，看得你眼饱而发胀，心下或会想，有人放着身边的宝贝，跟风跑到千百里外的西递、婺源看油菜花，舍近求远真的傻；或又会沉醉其中，就想变只蜜蜂飞入花海里，梦一般飞回青葱年华的时光里，牵着心爱的人儿在花丛里嬉戏疯跑。
　　 只是现在，我分明有个感觉，感觉老来看山与早年大不同。小时候仰望这些山，仰得帽子都掉下了，那是多么的巍峨高峻啊，而如今，山好像老了，犹如老人一样萎缩，视觉里变成了丘包，似乎几个箭步就可窜上顶去。思其故，是不是人生旅途中见过太多有形的山，也征服过太多无形的山，从而使人的意识与感知有了异化？大自然是神奇的，而人也在微妙中。
　　 山水是一对姊妹花，珠璧契合才为上。看山不看水，半渴；看水不看山，半饥。菜单里山水交融，方可餍足。
　　 多年前，为探察水蓼，我曾花了两日骑车寻遍城内外，目力所触，深为吾乡的水系发达而骄傲。有人不以为然，平平淡淡，有啥看头。我想他错了，犯了视觉上的审美疲劳——熟悉的地方没风景。美的东西，不只裸露在视线里，还藏在意念里。比如，这个三面青山一面湖的巢湖，这个“万顷湖光吞岸白”的胜境，小城的居民恐怕没有几人没去看过，有人看了也就看了，至多落下个白浪滔滔的印象，或笼统地赞美一句湖光山色而已。我当然去看过，而且年年去，常常去，从西坝口分道，或朝南岸走，或沿北岸行，南至盛湾，北抵温家套。观湖觅景回数多了，终于发现，若要领略到胜景奇观，须在方位与时段上讲究。比如：湖光夕照——薄暮时分，站在小湾子堤段朝西望去，夕阳浮在湖面，轮廓鲜明如一枚巨大的橘子，霞光满照，风吹浪涌，碎金万点，闪闪烁烁，间或有帆影憧憧，鸥鸟掠过，禁不住会联想起王勃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青山白屋——无分季节，也不论晨昏正午，从海军圩湖堤向南岸望去，尖山、楚歌岭一线就像一堵背影的墙，色苍如黛，山岚氤氲，在此映衬下，岸畔碧桂园小区白色的群楼分外醒目，招人向往；烟雨城郭——此时换个视角，当然是在雨天，转足碧桂园湖岸，把目光投向临湖而筑的小城，高层建筑物及城区两旁的山峦，躲在雨丝或雨后岚气织成的面纱后面，若明若暗，若即若离，朦朦胧胧如一幅神造的水墨画儿……
　　 这样的湖，怎不令人欢喜？欢喜的不只是它衍生的风光，还有它的水的本身。它是我们日常饮用水的水源，是生长“湖三鲜”——大闸蟹、银鱼、凤尾鱼的天堂。
　　 凡诸水，净不净，容不容生灵，鱼先知，鸟也知。一面湖、一条河、一口塘，里面有没有鱼，有多少鱼，多大的鱼，以及鱼品纯不纯，可作为检测水质的简易标志。在巢湖、柘皋河、下阁河、双桥河、裕溪河、清溪河、半汤河，乃至城区内的环城河、陆家河、丁岗河，我就常见到大大小小各色的水鸟，看到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的钓者们的身影。就说清溪河吧，它在远郊，是两个县域的分界线，我坐公交到沫桥或山口站下，然后步行到河堤上溜达，放牧心思和野趣。这条发源于邻县山区的河流，曾因上游造纸和化工排放，一度河水污染严重，不想时过境迁，而今平水缓流，清清幽幽，几米深的水下，隐约可见水藻在随流晃动，倘是春天，还可以听见鲫鱼在漂浮的水藻上打籽的啪啪声。圣人云，智者乐水。我够不上智者，却是善者。我的博客名字，就叫“善水游鱼”。
　　
　　 三、草木
　　
　　 曾写过一篇文字，题为《看树去》，说自己喜欢看树，往广里说是喜欢看植物。为识得更多的植物，叫得出更多的名字来，我曾对《诗经》里135种植物和《红楼梦》里267种植物作了研究，至今熟稔在心。感觉城里的草草木木固然也美，譬如公园，譬如绿化带和行道树，只觉它们的种类和数量毕竟不敌野外，且生存空间也有别，人为施加的意志太多，多为千人一面，少了个性，看了很少为之打动。而郊野的则不同，乔木、灌木、藤类、草类、蕨类、藻类等植物品种十分丰富，且高矮胖瘦，交杂相处，一副无规无矩，形态迥然的样子。
　　 我的闲走似乎也一样，毫无章法，跟着心情遛，遛到哪儿是哪儿。若是秋冬季节，偶或捡一根树枝握在手里，盲人似的点点戳戳，而逢春夏之日，则常于路边采一朵蒲公英绒球、拔一茎狼尾草穗，把在手里地耍玩，那样子，道地的，一个无事可做的闲客范儿。我就是在这种散漫的状态下，将视线发散开来，捕捉周边的一切。
　　 好像有些年头了，乡下日常的炊爨，基本上都用上液化气和电能，告别了稻草麦秸和野草杂木那种传统燃料。这为生态的恢复带来了福音。草木的本性，厌恶干预，喜“无为”，借助鸟儿、风儿，把种子撒遍山山岭岭。它们有它们的繁衍成长之道。以鼓山为例，我清楚，四十年前，为着开垦梯田，山上的树木荒草砍伐殆尽，光光秃秃，无遮无掩，一副黄巴巴的病容相，而今退耕还林，浴火重生，仿佛打个盹的工夫，变得一头的乌发，一脸的浓须厚髯。你上了山，若是避开现成的路径私下乱走，走不出三五步的。那些密密的树、茂盛的草和团团簇簇的荆棘，非在你身上留下刮痕不可。我家的祖坟就在山的南麓，坟都被齐胸的杂草和没人的灌木给掩盖了，不得不每年挥镰清理一两次。就在这座山，20多年前我曾率单位员工，在山的西麓和北坡植下不少外国松苗，现在都已长成合抱粗，有时念起它，我会特意拐过去望一望，摸一摸，感受时光的成长与岁月的老去。
　　 村里人家依然沿袭传统，热爱房前屋后栽树。偶然的一回细心，我发现，从前备受青睐的椿、槐、杨之类的常见绿化树种失宠了，消失了。农民们赶新潮，追逐城市的流行风，越来越多地把常绿的香樟和广玉兰请到了门前，同时又不忘在传统的杏树、柿树的果木旁，迁入枇杷这位新移民。这些时尚的植物投下的树阴，好像也成了城乡趋向融合的一个影子。
　　 如果从鉴赏的角度，看树还是宜往山地旷野里走，宜往少有人迹的地方去。山地旷野的树，彻底的自由主义者，野性，肆意，你看那伸展俯仰、旁逸斜出的各式姿态，就像人关起门来在家里，或者把脚搁在茶几上，或者把身子横躺在床榻上，怎么样舒服就怎么样随意。树们仿佛吃粗粮长的汉子，面上粗陋，身子却高高大大，健健壮壮。我想它们应该感谢风。风是树的至亲，始终关怀它的成长，老是摇啊摇，摇得树们一个个根深叶茂，遒劲有力，天塌下来也压不垮。不像城里的行道树，少了风摇，根基弱，又修修剪剪，宝宝似的惯着，一场大雪便扛不住，枝杈砉然断送掉脆弱的美丽。
　　 不知出于敬畏还是怜惜，我总会对楮树多看一眼。楮树又叫构树，是一种非常普通的树种，抗逆性强，耐旱耐瘠，生命力极旺盛，郊野里随处可见。我在义成圩南北埂道沿线、郭圩和蔡圩靠近河流的坡面，以及凤凰山东脚下废弃的铁路，见到这种楮树疯长的势头十足，大片大片的，如浓云，似墙垛，气势惊人。一直奇怪，为什么人们大多不喜欢这种树？苏东坡说它是“不材木”，朱熹说它是“恶木”。归结起来，瞧不上它的原因，恐怕还是以貌取人，嫌它外表不好看，嫌它非栋梁之用，又出于物滥则贱的心理，厌它碍眼。其实楮树浑身都是宝：果实甜美可供人鸟共享，树叶树汁可制药物，而树皮则是造纸的上等原料。这些特质已足够成为我们爱它的理由。不管别人怎样看，楮树之于我，一如袁中道在《楮亭记》所言，“深有当于予心”。它是我的耐看的树种之一。
　　 风景的含义广泛，草木无疑是主打风景。观赏风景，晴朗的日子出行固然是好，而要是逢上雨天，却也有着别样的意蕴。静静的，一个人，撑把伞，最好选择村村通的水泥道，悠悠地走。这时候人影几无，山色空濛，四野一片岑寂，唯雨沙沙沙……路旁的河流或池塘，水面上雨滴激起密集的水泡，炒豆似的蹦跳着，蹦着跳着，腾起的薄雾渐渐漫溢开来，偶或有家养的鸭群、鹅群剪浪而行，嘎嘎有声，分外的响亮。一会儿或雨停了，万物洗刷一新，此时俯看脚边的拉拉藤、狼尾草、蜈蚣草、狗牙根、飞蓬、牛尾蒿、南瓜、扁豆诸般植物，叶片上躺着一团团水珠、叶尖上吊着一枚枚水珠，透明透明，晶亮晶亮，有微风拂来，轻微地晃动着，仿佛可闻琤琤玉音。倘若心念繁忙，无心观景，那便散散淡淡地朝前晃去，一路聆听雨打阔叶的声音，或雨打伞棚的声音，也好。或者干脆，既不看又不听，闷头想心思也无妨，一个人的王国，一人坐天下，无纷无扰，自在。
　　 我倒不是矫情，郊野踏看草木，看是一面，另一面则是呼吸泥土的气息，草木的气息，草木和泥土交融的气息。这种难以描述的气息，微微的，淡淡的，唯在周遭贞静中，心神宁静时，你才可以感受到肺叶里的畅然浸润。常常于途中，兴之所至，我会寻一静处，甩甩胳膊，扩扩胸，做一做难得的有氧运动。
　　
　　 四、鸟兽
　　
　　 城邑周边的山，有野猪出没，已不是新闻。但新近风闻，鼓山有狼嗷，我有点奇。鼓山不是那种连绵的山，是孤立的一座山，四围皆是农田，面积不大，海拔也不高。犹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这座山的最后一匹狼，被农人烟熏从岩洞里拽了出来，此后再无狼的踪影。许是生态改善了，现在野狼回来了，只是，它从哪儿回来的呢？我没亲耳听过狼叫，更没亲眼见过狼影，无法验证这个消息的确切与否。但我在鼓山丛林里见到过野猪、獾子和草兔觅食，它们可是狼的美食，由食物链推断，狼的存在是可能的。
　　 我没见过狼，却看到过黄鼠狼。这个学名叫黄鼬的机灵鬼，真是胆大而机警。有次走在旗山脚下的埂道上，忽然有只黄黄的身影闪到埂头，停了停，朝我瞅瞅，瞬间又箭一般地射向坡下的草丛中。我立马认出是黄鼠狼。这个高灵性的家伙，身上附着民间赋予的诡异色彩，容易使人联想到察渊鱼而不祥的那句话。但是我不信，不信则不灵，就像听喜鹊叫，欢喜；听乌鸦叫，也一样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