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怪啊哦，驾鹤西去已经多年的外婆竟不请自至地来到我的梦里。容颜未改，浅笑如初。
　　 我好怀念外婆哦，怀念我们一起历经的岁月。那时的外婆总爱跟我讲那么多传奇故事，包括她那些或喜或悲的历史......
　　 外婆是出生于上世纪初的人，她这一代人最大的特色就是裹足。当时新娘子下轿子时的焦点:人们不在意你是倾国倾城还是闭月羞花，也不关心你是否出落得沉鱼落雁？只需你露出精致的“三寸金莲”，你就赚足了“颜面”！当然，我的外婆也获此殊荣。小脚小的，像一把纺线用的木梭。这种婆姨走起路来如位扭捏的舞者，婀娜多姿煞是好看。
　　 要说起外婆的小脚就要谈及她的出身，人家可是地地道道的大家闺秀。是神头附近一家富豪的千金，自幼娇生惯养。所以“呼风唤雨”的外婆一世强势，这位王家千金嫁给文质彬彬的外公之后，依旧骄纵得像位公主。
　　 我没见过外公，只听说外公是难得一见的“极品男”，人家要貌有貌要才有才，更要命的是人家还是富二代。所以他们的“李王联姻”在外人眼里就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只是鞋子舒服与否只有脚知道---外公一辈子被他的婆姨“欺压”着，终生没有“翻牌”。待到家道中落，内忧外患的外公在饥寒交迫中撒手人寰。他一咬牙一跺脚便跟着“黑白无常”走了，给阎王爷做了“文书”，好似喝了孟婆汤不曾回头，这可苦了他的婆姨和他那一堆的儿女。
　　 “这个挨千刀的，你倒早早地投胎转世了，把我们娘们孩子丢下不管了！”外婆总是这般抱怨。这可难为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王家大小姐，她那纤细的玉手开始摇动纺车纺麻线，开始为人家绣点针线活计甚至喂养鸡鸭来添补家用。在下忘了告诉各位看官，咱家外婆长得并不丑，恰到好处的眉眼勾勒出地道的美人胚子，再加上白皙的肌肤、苗条的身段、出身旺族那潜移默化的高贵气质---使得她的骨子里都渗透着优雅。
　　 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她的责难也是“划拉划拉够一车”。在那贫瘠的年代，刚近不惑之年的外婆因为保养得好，所以称得上“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那些光棍们总像闻着腥味的猫，老围着外婆瞎转。偶尔那些大字不识一个，满嘴黄牙的男人们总是很轻佻得在外婆跟前洋相尽出，他们或偷偷拽一把外婆的发梢，也或瞅准时机捏一把外婆的“肥臀”，还有的无赖扮成酒鬼抹一把外婆高高耸立的"巨乳”，然后吹个口哨一路淫笑扬长而去，更甚者像野汉子在午夜时分“咣咣”敲打土坯房的墙壁。此时外婆常常念起儒雅的外公，开始追念那些不曾言爱的岁月……外婆的懦弱慢慢被风干，优雅的女人开始慢慢蜕变，不再像大家闺秀那般笑不露齿，不再为了“脸面”唯唯诺诺。只见她像一只被激怒的家雀，乍起所有的毛羽：“你们这些牲口玩意，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臭德行？还来吃老娘的豆腐？”那些男人大多识趣地狼狈逃窜，还有极少数不识相的“货色”依旧像根青藤纠缠不清，这下当真逼急了外婆。他们不懂女人暴怒时就会有原子弹的爆发力：“我骂你九十六辈单三辈，你爹跟你娘盖一床被”。她堵住人家门口声泪俱下，一边唱戏文的诅咒着，一边顿足捶胸。她不愧是位戏迷能从秦皇汉武骂到唐宗宋祖。
　　 你看那无赖家门口像似赶庙会，人们里三圈外三圈地围在那里，千夫所指般对准那个嘴馋腚懒的家伙。有的人责骂他欺负孤儿寡母要遭雷劈，有人吐着唾沫骂他枉自披了层“人皮”。那个贼眉鼠眼的家伙，抹着“跨过河”的鼻涕 ，哈着腰低着头像过街的老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四奶奶，别骂了，俺不是人，行不？”只见这家伙，从口袋里掏出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手。人们都长大嘴巴？这货要耍什么把戏？那一刻时光凝滞，外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那高高悬起的黑手。“啪”很意外啊，外婆没感觉疼痛，那家伙的脸却被自己扇成一朵红云。“我再也不戳猫斗狗了，我再也不敢了！”那家伙一边扇着自己的嘴巴，一边口口声声讨饶着。
　　 “算了吧，四奶奶，杀人不过头点地。”人们也吵吵嚷嚷地推搡着小脚扭捏的外婆。外婆的眼睛通红，她不再言语，只是回到屋内望着窗外摇曳中的枯叶，泪水涟涟。此时舅舅们还小，只有娘刚刚出阁，难为了四奶奶像只刺猬在那个畸形的年代。用她尖锐的刺抵御着外界的侵袭，用她柔软的腹部拥抱着她的宝贝。真是“小鬼怕恶人”，从此外婆的耳根子清净了许多，再没被人欺凌过。
　　 “四奶奶，你向前走一步得了，你才这么大岁数，啥时熬到老啊哦？”有人善意地奉劝着，在那饥寒交迫的年代改嫁也算不上“伤风败俗”，毕竟脸面没有生存重要。“哎，算了。我还是守着孩子过吧，把他们抚养成人也算对得起我那死鬼。”外婆笑得很凄惨。是的，她用一生验证了“选一人而白首，择一城而终老”的誓言。
　　
　　 接踵而来的日子依旧充满磨难，心高气傲的外婆逐渐适应了从天堂坠入地狱的巨变，养尊处优的外婆早已被岁月侵蚀地苍老许多，丢下地主婆姨的大架子和那些市侩女人一样斤斤计较着。此时的外婆像极了女汉子，独自挑起一世的风雨。要说入不敷出的窘境让外婆尴尬，令她崩溃地不是贫穷而是天塌地陷的灾难......
　　
　　 那时的社会像抽羊角风，一会一个变化。不是土改就是文革或斗地主，大字不识几个的外婆搞不懂政治是什么，只晓得她那聪明绝顶的儿子们不能进入高等学府读书，不仅如此她那英俊的儿子因为出身不好连媳妇也娶不上，成了一双筷子加骨头---一堆光棍。
　　 小舅舅最聪明，这小子竟瞒天过海下了关东，在外宣称自己是贫农子弟堂而皇之地在关外招了女婿，并生下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妻贤子孝其乐融融。常言道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事最终让外婆知道了，这可是在她老人家软肋上插了一刀。“你娶不起媳妇就不娶，咱也不能跟人家招女婿改名换姓。逆子啊！你怎对得起老李家列祖列宗啊哦？”外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好像是她玷污了李家的门风。世代兴旺的家族在她的这代改名换姓，这让骄纵一世的四奶奶如何苟活？
　　 “娘啊，斌儿幸福就好，哪的黄土不埋人啊？任他去吧！”我那善解人意的娘拉住躺在地上打滚的外婆，鬼子劝降般的劝着。“梅啊，你找根绳子勒死娘得了，我好去见你那没良心的爹，我让他看看他生了怎样的逆子啊哦!"外婆双手拍地，周围尘埃四起。此时落花凋零，四野荒芜。太阳也失落了光彩，缩头乌龟一般躲在云层里看着世间的闹剧。娘无可奈何，叹着气抹着泪在旁边无语。外婆不吃不喝，绝食了三天，逼着小舅舅丢妻弃子也要赶回来。他们夫妻很恩爱，在离别的站台小舅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她走在爹娘和夫婿之间，抉择谁都是错。最终这个可怜的女人抱着嗷嗷待哺的女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了娘家。小舅舅万念俱灰，是的，这就是命啊，他还有什么权利选择？
　　 回来之后的小舅舅像变了个人，整天郁郁寡欢。用现在医学上话讲他得了”抑郁症”整天像个闷葫芦，无精打采。这个七尺的汉子，每日缄默不语除了干活就是倒头就睡，也不与凡人说话。这下可彻底的激怒了他那暴躁的娘。“你这没出息的，哪辈子没见过女人？我们李家曾几何时是何等辉煌，在你们这一代却没落了。难道你非要招女婿跟人家做儿子你才开心不成？”外婆劈头盖脸守着一大群人斥责着她的儿子。“啊！”小舅舅大叫一声，提起刚从井里打来的井水从头顶到尾浇灌下来。在这落叶飘零的初冬，他的世界早已冰封。“哈哈哈，我喜欢女人，我就时候喜欢我的女人....."小舅舅忽然大笑着，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我要回我的东北，我要看我的孩子！”他一路往北狂奔，鞋子掉了一只都不知晓。“我的天啊，他这是咋的了？”外婆骤然心头一阵慌乱，顷刻间她的城池开始沦陷，是的，她的天塌了下来。她的次子---旺儿命短哦不过在去年吧，好端端的一个人不知得了什么“邪病”喝盏茶的功夫就“驾鹤西去”了。这让外婆防不胜防，险些要了她的一条老命。这次斌儿再有个三长两短，这让老太婆如何苟活？
　　 可是小舅舅当真疯了，忽哭忽笑，病情时好时坏。不犯病的时候他像一位天使给家里干点活---喂喂鸡鸭，或上地干一阵农活。当他犯起病来，顷刻间变成魔鬼，只见他瞪着“牛眼”，歇斯底里地说不上跟谁拼命，最倒霉的要数大舅。大舅本性憨厚从小就受小舅舅的气，理所当然，大舅就成了疯舅舅的“出气筒”。只见在落日的黄昏，总上演马拉松式的长跑闹剧---大舅舅一路“爹哎娘啊”的叫喊着，后面跟着“神魔附体”般提着斧头的疯舅舅。人们都冷冷地瞅着这场闹剧，像是观赏免费的戏剧。也难怪人们无动于衷，谁敢招惹一个见谁就砍的疯子？大舅舅崩溃了，学习不如他的同学当了文书或做了教员，比他年小好多的伙伴都当了爹。你看看咱这惨淡的人生，哪有一丝光亮？
　　
　　 小舅舅闹得实在疲惫了，躺在土炕上鼾声大作睡得像一头死猪。残阳西下，夕阳映衬得西半边天一片血红。高高的大舅坐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他低着头、捻着枯叶、想着心事。只见憨憨地大舅点燃一支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一抹阳光披在他英俊的脸上，勾勒出美男健美的轮廓。烟雾弥漫遮住他忧伤的眼，生性懦弱的他看到得只有冬天，寒风萧萧没有一丝温暖。在他的世界里或许早已删除了春天？他总紧锁眉头，默默无语地疼着他的娘，他依旧一声不响得帮我娘干完所有的体力活;他总将院落扫得一尘不染，他总把屋子收拾地井井有条；他总是在外婆睡熟得时候，痴痴地看舍不得离开，仿佛一个转身就是永别。“孩子，你有什么心思跟娘讲讲，好不好？”敏感的外婆好像预感到什么，拉住爱子的手。“没事，娘。我只是太累了，想歇一歇。你要好好地”。大舅满眼深情地替外婆摘掉肩膀上那根掉落的发丝，他才发现他的娘头发已经稀疏了许多，并且刺眼的白发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依旧在那个晚霞滴血的黄昏，忽然外婆的天出现偌大的一个空洞。“四奶奶，不得了啦。你家大少投井了....."这条消息如颗炸雷，炸得外婆体无完肤。她小脚扭捏一路狂奔，一路跌跌撞撞。可怜的外婆不知摔倒多少次，可怜的外婆也不知道胳膊上摔出多少血痕？在不远处的井口围了好些人，而人群中央则直挺挺地躺着她最心仪的儿郎。“儿啊，别吓娘，你醒醒啊？”外婆奔溃了，她惊天动地的呐喊没有叫醒她最得意的儿子。只见大舅神态如此安详，他好像微笑着去了天堂。在那里没有贫穷、没有阶级、没有立场、更没有红尘的纷纷扰扰。他去的如此安然，可是狠心的大舅啊，你在凌空一越时你可曾记起你的白发亲娘？可怜的外婆忽然又安静下来，她一边轻轻擦拭大舅发丝上的水珠，一边喃喃自语:“你们别吵。我的娇儿睡着了。谁能为他拿件衣裳给他披上？我的孩子怕冷……”外婆双手颤抖着，搂着她的娇儿，她要用自己的体温将儿子冰凉的身躯捂暖。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甚至是铮铮的汉子都随之潸然泪下。寒风掠过，带走树梢最后一枚枯叶，外婆抖擞着恰似寒风里那枚抖擞成一团的枯叶……
　　 过了很久，外婆忽然想起什么，她大喊一声：“我那苦命的儿啊！”不觉一阵眩晕......忽然她看见自己的男人正一脸浅笑地走向她，依旧深情款款地来拥抱她，她的两个儿子一左一右为她保驾护航，此时的外婆笑得如此开心......“娘啊，你快醒醒啊哦，我那苦命的娘啊?”好似自己的大丫头在召唤？对，是大丫头的哭声，有娘的地方才是孩子的家，我怎能抛下他们？外婆恍惚中仿佛魂魄回归了原位，当她睁开眼当真看到我那痛断肝肠的娘正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从鬼门关转了一圈的外婆依旧像一只刺猬，用它柔软的胸膛呵护着她的每一个宝贝。慢慢人们看透了原来四奶奶是位刀子嘴豆腐心的主，见到乞丐都会将自己仅有的口粮施舍人家;慢慢人们发觉外婆很仗义，你只需敬她一尺她会回报你一丈。所以人们逐渐慈悲起来，众人拾柴火焰高啊！在邻里乡亲的帮衬下外婆一步步走出窘境，小舅舅也逐渐清醒起来。一切无风无雨地过了好多年，只是小舅舅心里好像打成一个死结，他拒绝所有要将门槛踏破的媒婆，始终一个人守着一座城。小舅舅依旧很聪明，他会做小买卖并且过得风生水起。他的大瓦房像时代的弄潮儿抢尽了风头，他首先置办了收音机钟表自行车……凡是新鲜玩意小舅舅像变魔术一样置办得很齐整，他对外婆并不坏，外婆比其他老太太吃穿都新潮。只是外婆感受得到儿子的一丝冷漠:“斌儿，还忘不了他的妻儿，可人家早已改嫁多年了啊！是我老糊涂啊，耽误斌儿一辈子的幸福！”外婆自言自语，倘若时光可以重来---这一切一定重新改版，外婆被这个心结困扰了一辈子，使得她像一只背负谴责的蜗牛，从春过到冬……
　　 外婆的这些故事浸透着心酸，如同一场隆重的盛宴可惜我无关。外婆走进我的脑海，也是从我摇摇摆摆的童年开始，如同一场花开的典故，开始变得灿烂.......
　　 哥哥和我的降生给外婆死水一潭的生活带来生机，外婆和其他祖父母们一样充满慈悲。或许是隔辈亲的典故，也或是老李家好些年没有奶声奶气的孩子出现，外婆对我们宠溺备至。因为祖母去世的早，外婆的形象根深蒂固地霸占了我所有记忆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