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条壮实的腿，十四只穿着各种鞋子的脚，载着铁疙瘩一般的身子，载着阳光照耀着的脸，载着口里四溅着的谈笑的声音，行进在陕北荒寂山间的柏油路上。个头最矮的一个，为了赶上大家，腰身总是明显前倾。这七个男人中，一个年过四十，一个未脱稚气，其余的，都是血气方刚的犍牛一样的后生。他们都是农民，从靠近沙漠的地方下来，在这儿揽工，修桥梁。半盆子小米于饭端到面前，差不多都能风扫残云，眨眼一粒不剩。患点病，受点伤，一枕黑甜地睡一觉，就好了。他们每天要背成百上千块石头，他们脊背上的血痂子结了落，落了结，已经磨练出石头一般的品格。要是用八磅大锤砸上去，冒出的火星，将是一片灿烂。
　　
　　 脚下是一条古老而浪漫的路，他们笑容四溢地大步走着。前面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好事?
　　
　　 掐指算来，他们来到这儿修桥，已经半年多了。桥梁工地是枯燥的，满耳听到的尽是叮叮当当的声音，每天都是这个样子。也算有点文化生活，那就是唱唱酸曲，谈谈女人，说说应在扫除之列的黄话。但其中，多数尚属高雅和纯净。几个月前，他们听说附近的镇子上，有个少妇，有个年轻婆姨，生得出类拔萃，十分漂亮，谁见了都会神魂颠倒。名字呢?真名不知道，只知道外号叫做小飞船。船而小，小而能飞，光从这个飘逸的外号，就可以品味出是怎样的一个好婆姨了。这使有的人心掀轻浪，神迷雾中。经常挂在嘴上。别的心里本来平平静静的人，也被点燃了，也开口闭口不离小飞船了。要是谁半晌不在，他一回来，大伙必定就开玩笑，就嬉闹，要他老实交代，是不是找那个婆姨去了?虽然小飞船只是一个嫖缈的影子，在他们心中，却成了一个时刻与他们同在的迷人的温热精灵。于是，渴望一睹这好婆姨，一睹她的漂亮和光华，就成了不少人暗存的心事。今天，工地待料，头头宣布放假。“正好，咱们看小飞船去!”光头后生一声提议，满屋骚动的血流在燃烧，生命的激情在进射，后生们个个喜形于色，就刮胡子就换衣。那个年过四十的半老汉，本来没有多少兴趣，后生们你拉我扯，把他也硬拖上了。至于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他耐不住寂寞，他想跟上看看红火，也就一起来了。
　　
　　 路上汽车真多，不断响着喇叭。拖拉机、自行车也不算少。还有些驴拉车。驴拉车与他们相比，走得太慢了，一辆一辆都被他们甩到后面去了。这帮后生们，不知从哪里来了那么一股旺盛的积极性。世界是绮丽的，有时候绮丽得近于荒唐，这琴怕就是其中的一种。从工地到镇上，足足有三十里路程；跑三十里，跑得汗流浃背，只为了去看一个好婆姨!
　　
　　 据说小飞船办了一个服装加工厂，到了镇上，他们挺起胸脯，径直走去。
　　
　　 到了。听见院内机声轧轧，大门却虚掩着。在这一门之隔的地方，这帮如狼似虎的后生，却忽然变成了兔子。狼的勇气没有了，虎的勇气没有了，有的只是兔子的畏畏缩缩。他们互相看看，笑笑，没人敢于继续迈开腿去，一个个往后缩。路上的那股争先恐后的劲头消失殆尽，而是争后恐先。矮后生被别人推得撞到大门上，他便逃命似地猛跑回来，笑着，脸胀得红似残阳。“髁囊棒!”英雄还数半老汉，他嘲笑地这样骂了一句，然后很大方地推开大门，抬脚跨入，大伙便有了保护人似的，跟了进去。院里一间大房子，安着明亮的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有不少婆姨女子，都忙碌地踏着缝纫机。门口一老头问：“你们寻谁?，J他们终于放松下来：“买衣裳。”“到对面门市上去，衣裳在那里卖。”“看了，挑不出来，想要些称心的。”他们一边对答着，一边诡秘地直往女人堆里瞅。看见一个指指点点的婆姨，看见别人都听她的指点，心想她一定是小飞船了，觉得虽也漂亮，却不像传说的那么玄乎，便小声议论：“唉!也不知怎样!”但因为是大老远的来了，还是仔细地欣赏着。
　　
　　 老头说：“你们不是要买衣裳哩嘛，跟我来!”他们却不动。老头很有些生气，说了声“怪人”，就拿起扫帚扫院子。
　　
　　 “小飞船!小飞船!”耳畔传来的声音虽小，却因为是一个敏感的名字，他们都听得很真切。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两个人，向西头望着。西头，圆门洞里，走出一个穿素花套裙的年轻婆姨。她的脸，她的胸脯，她的周身，都是流动的韵律，天地间简直顿时为之一亮。他们顿时感到晕眩，感到口干舌燥，不敢向她直视。长了这么大，见了多少世面，却没想到天底下竟有这么美的人儿!连半老汉也慌作一团了。只有那个少年，还显得稍许平静，却也屏了呼吸。
　　
　　 小飞船问他们来干什么，他们吱吱唔唔不知该怎么回答，却听见扫院的老头骂骂咧咧地说了一气。也好，挨了点骂，他却代他们把来由说出来了。“我们买几件衣裳。”他们七嘴八舌地回答，嗓音很不自在。正在此时，大门外一个小女女喊她的姑姑来扛面，她的姑姑分明就是小飞船，而小飞船看来是个大忙人，工房里又有两个婆姨急急地喊她。小飞船正不知该先去哪头，这帮后生中的那个光头忙说：“我帮你扛面!”
　　
　　 他的殷勤献得实在漂亮，令所有的后生，包括那个半老汉，称赞、羡慕甚至嫉妒。一袋面交给忙活完了的小飞船，小飞船连声道谢；看见他肩上的白花花的尽是面粉，忙拿了扫帚，给他扫净。那一刻，许多后生偷偷向他扮鬼脸，他强忍着不笑，但心里也许受活得有如腾云驾雾。
　　
　　 这世界真是奇而又奇。白天有个太阳，晚上就有个月亮；巍峨的有个高山，柔美的就有个流水；每生下一个男人，紧随就有个女人。而男人面对女人，特别是对着那些漂亮非凡的女人——尽管他依然深爱着自己的情人或妻子——有时候，竟像这帮后生一样，竞倾注了那么火热、那么缠绵纠结、那么赤裸裸的爱意!那是一股什么样的神奇的魔力呢?
　　
　　 小飞船亲自领他们进库房挑选衣裳，他们受宠若惊。跟着花香，跟着草绿，花香草绿让他们着迷。红光照来，紫气照来，红光紫气照透了他们的天灵盖。虽则本来买衣裳只是个借口，甚至有人连钱也没带，他们还是互相挪借着，十分慷慨地一人买了一件。买的时候，他们几乎未加挑选，因为一直神不守舍，因为眼睛一直贪婪地瞟着近在眼前的美人。他们简直像经历了一个美滋滋的梦境。
　　
　　 出得门来，大伙就逗那个扛面的光头，说他狗尿到额上了，交了好运，艳福不浅。那后生自是得意，说小飞船给他扫肩膀的时候，嘴里呼出的气他都感到了，痒痒的，香香的。后生们就说：“你怎不趁势亲上她一口?”“想倒想来，没敢!”大伙便哄笑，而他又说：“其实也是瞎说。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哪能生出那种歹心?”实话，他生不出。
　　
　　 走过短短的却是五光十色的街道，他们想起了自己的远在家中的婆姨，少年也想起了他的父母，就又买了些东西。往回走的路上，是悠哉游哉的。不料没走出十里，天上乌云卷来，一阵瓢泼大雨，把他们浇得浑身稀湿。他们赶忙钻到一个石庵底下。矮后生望着自己湿淋淋的衫裤，丧气地说：“唉!真划不来!”另一个后生在腿上比试着从小飞船那里买来的裤子，发现太短了，也太窄了，根本不能穿，就也说：“真是划不来，白撂了我的二十几块钱了!”说是说，可是他们的心中是满足的。
　　
　　 可惜的是，他们只是享受自己的美好心绪，却没有往深处细想。他们还不是罗丹雕刀下的“思想者”。漂亮的女人诚然是吸引人的，那么，欠漂亮的女人呢?普普通通的女人呢?她们就是可有可无的了吗?普普通通的男人也是这样的吗?让我们看看一些微妙的事实吧：一个办公室，如果只有女人，那就有热闹的看了，不是你厌我，就是我烦你，天天吵得不可开交；而如果只有男人，一群男人简直就像屁股上扎了刺，老是坐不住，总想往外跑，十八根铁绳也拴不住他们。既有男，也有女，这个办公室就安定了，就能干出点成绩。这叫什么呢?很简单——天然的和谐。那么，这帮后生在工地上老是谈女人，就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了。
　　
　　 雨一住，他们又上路了。也许由于来的时候走得太猛，现在显出了有气无力的样子，正应了一句陕北民歌：“来时好像老鹰飞，回时好像鬼扯腿。”忽然，公路一边的河滩里，一片火焰的波涛席卷而过，那是飞奔的马群。他们又振奋了，除了半老汉之外，都呼喊着与马群赛跑。人催马，马催人，火焰的波涛汹涌澎湃，使群山隆隆震响，连黄土高原的万丈深处都发出了阵阵回声。生命，生命是多么活跃、多么强盛、多么热烈啊!
　　
　　 原载199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