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什字原过了朝那，一路向西，七折八拐后累了，似气若游丝的彗尾，和崇信境内赤城五举的山梁沟峁隐约成一体了。彗尾两省三县处一块巴掌大的原面，就是民乐原。
　　 近乎二十年前，我在二中工作三年后，调到此原面上唯一一所乡村中学教书。无论当事人如何超脱，国人固有的观念里，总觉着肯定是弄下了啥天大的“完”事，才谪调此极偏僻之地的。
　　 将简单的行李卸在校园，付钱给雇赁的车主。其临走时说：“到这地方就一堵墙了，全县再找不出第二个条件更差的地方了。你这年轻人瓜着哩，不会干事么，二中多好的地方！得罪歪领导做啥哩？其实这趟的钱还真不愿意挣，路太难走太费车，影响人心情哩。如果调进城里，我送你多风光，人和车都跟上沾光了么。”
　　 我知道他没说出来的下文是什么。当时虽然还年轻，不是很谙世事。但毕竟是学语言的，对省略句和言外之意还是很敏感的。
　　 几个质朴本色的小小少年，欢呼雀跃着手脚麻利地将我的许多书，几盆花，铺盖卷脸盆架子搬进房间。我新的一段教书历程又重新开始了。我亦就知道了，搬行李的就是我所带班级的学生。我教初一两班语文及全校音乐，兼任初一一班主任。
　　 三周后一昔日的二中同事过来看我，看到狭促的校园和小得近乎一个村子的街道后，眼里满是悲悯和同情。似乎说人刚参加工作的起点很重要，刚开始不久遭此惨跌落差，这辈子大约也就完了。再要回去，怕要等到猴年马月黄花菜都凉了。民乐原地势高秋来早，那天黄叶飘零，天气阴冷，闻此言，我不由悲从中来。顺便向其说了刚来学校报到时，出于礼仪递烟时，校长摆手拒绝了，说庙太小难容尊神，倘不愿在此教书，可以做个啥生意。这边地处西部山区，野生资源丰富。昔日同事久久无语，只是摇了摇头。最后拦了一辆三轮车（早上八点后就没有班车了），先到朝那后，再坐班车回什字。
　　 不过从腾房子的迅疾程度看，校长当时的狠话不过是杀威棒。他并未置调文于不顾，拒绝我入校工作而让去做所谓的山货生意。那时候，聘任制还没有实行，校长的权力估计还不是很大，到底是做不了局长的主的。
　　 因为偏僻交通不便，现实生活必需品亦就很贫乏。真正是有钱也没处花。学校多本乡本土老师，周末都各自回家了。我那时单身，基本上等于没有家。学校的宿舍就是家了。也就成了留守一族。空荡荡的校园，一个人胡乱做些面条后，发现没有醋了。提个空瓶子满街窜，竟然没有一家卖醋的。先前唯一的一家说买光了，什么时候能进来还很难说。只好回去吃盐拌面。
　　
　　
　　 二
　　
　　 我来的那年开学，正赶上民乐原历史上第一座教学楼拔地而起，并开始投入使用。极具匠心的楼体设计，簇新洁白的瓷砖及粉壁墙，让人第一脚踏入时，不免迟疑惴惴敬畏了许多。毕竟任何纯情干净到极致的东西，本身都具有某种神圣性。践踏者除非真的疯癫，否则，再是怎样的外表咋忽，终是掩盖不了内心的某种惶恐和罪恶感。别人如何，不得而知。反正我拾阶而上推门而入时，有此种强烈的感受和想法。
　　 一切都是新的。好啊。颇有几许待从头，收拾旧河山。另抹筷子另整盘，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更弦易辙，另一重世界另一重天了。即使日后不能东山再起，也将是倚楼听风雨，淡看江湖路了。
　　 然而年轻时的心性似乎很难真正安静下来。尤其难耐周末无人的寂寞。本地居民闲暇时有两大爱好，喝酒和赌博。酒场赌场都很大，似乎每个人喝上一斤白酒是很随便的事，而麻将场更是大得惊人。二五八包十算是最小的了，一二四的场根本找不下。而且上庄大跑子下庄小长跑。那时我一个月的工资才四五百元，赌场是万不敢上的，似乎天性里也不喜欢。剩下的只有酒场了。特别是一个人年轻时，活着除过吃饭工作外，还需要娱乐。这些其实都是命根子。缺了这个，逐渐会精神分裂心理变态。尚不知水的深浅，也就试探着冒失地介入此地的酒场了。
　　 第一例是刚开学不到两周，中学全体老师被邀去崾岘村吃饭。原来这一年学校一名初三学生考上了中专，是平凉师范。这在当地是天大的事。那时中专包分配，很吃香。考上了就等于鲤鱼跳龙门，一辈子的锦绣前程锁在了保险柜里了。而在乡民的认知世界里，大学中专状元的概念很模糊的，可以混淆着叫的。反正已经是半个脚踏进公家门里的干事人了。这家杀猪宰羊大摆筵席招呼乡村社领导，全体村民，及学校老师。不大的农家院子里，整整安了六张桌子，还不算上房里的贵宾席。该生班主任和校长坐上席，其他任课老师围坐的桌子居中，是最尊贵的席位。书记乡长及村社干部和舅家亲戚的席位分列两侧。该生全家及家门户族邻里知客亲戚朋友，轮番敬谢师酒，差一点就让该生行跪拜大礼了，硬是被校长拦劝住了，说是新社会了，行这一套影响不好，会落下话把的。心意到行了。几番推挡，这才作罢。但是每一轮看酒，却是绝对不能马虎的。于是，我们都喝了个天昏地暗。已不记得肚子里究竟下去了多少酒，空酒瓶在墙角堆成了一个小山包。正席毕，人还不能走，要给该生家长恭喜。摆起了本地俗称龙门阵的酒场。安席的九张八仙桌全挪到了院子里连成一字，该生父母上座，其余按官职大小辈分高低依次就坐。二到三关同时转，猜拳行令欢声笑语大声说话声声不停，整个山村都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里了。
　　 喝得红日西斜，撤离回返时，所有老师基本都醉了。但其他人相互搀扶，歪歪斜斜地陆续回去了。我行至半路一山坡时，只觉天旋地转，呕吐倒地后睡在草丛里，什么也不知道了。及至被推醒，我才知道是我所带班级的班长副班长。他俩见其他老师都回来了，唯独不见自己的班主任。便合骑一辆自行车一路找来，终于在路旁找见了。但我依然晕得站不稳。他们将我扶到自行车后座上，一人推着走，一人扶着我。四五里还有上坡的沙石路，他俩硬是把我推回来了。
　　 自此，我才开始真正认识所教的这群山里孩子了。他们人小胆大，独立性强，人很硬扎。有很强的应对各种艰难险阻的能力。有些住校生往返家校，翻山越岭三四十里的夜路。大人们都很忙，没有谁将其罩在羽翼之下的。
　　 而且我还知道，那天全校老师都出去，包活校工。学校并未放假，学生由班干部组织，自行上自习。但似乎从来就没有似现在这般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安全事故。即使我当班主任，学生私下里相互斗殴玩，受些伤的，简直是极平常的事。及至我发现一学生胳膊上吊着绷带，一问才知是和同学斗殴所致，在外面药房里草草包扎后完事。也没歇缓，就来校上课了。亦从未见家长跑到学校大动干戈。在其心目中，学校是净土和圣地，来送个馍，都不似像在家里大声呼叫孩子姓名。一旦连家长都对学校缺失了敬畏，教育就永远没有意义和出路了。还有学生间，尤其是男孩子之间缺失了相互的打斗嬉闹，就永远长不成一个习性健康正常的人。譬若自然界小动物的成长莫不如此。其实我带出的那一届学生后来都很出息和成器，就是最好的例证。而现在，高科技高度文明背景下，家长们究竟是聪明过头还是大智若愚了。新生代包活高校精英一族，戾气及匪夷所思之残忍，循其根源，其实也并非无迹可寻的。
　　 疑由心生，鬼自臆起。当人心不古，心术不正，礼崩乐坏，矫枉过正际余，我们才真正走入了万劫不复之地。教育即使被冠以神话的名义，也将会回天乏力的。
　　 这其实不是个人的，而是一个时代的，民族的悲哀。
　　
　　
　　 三
　　
　　 还是和酒有关。因为寂寞，所以喝酒。因为正经事须得“呵呵，今天这天气”王顾左右而言他，所以说酒。酒话么，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到底是省事和模糊了许多。然而那段民乐原上的岁月，竟也似含混和模糊起来。刘琳醉酒，庄生梦蝶，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为我何求。也罢，浊酒一杯家万里，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第二场酒事在一个周末。因为下着小雨，另一名家在朝那的年轻老师也未回去。我自然本是留守者。年轻时，提到这个字眼只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很容易和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联系在一起。忽然间，就有学区里的老师叫喝酒。当时也是闲着无聊，我们俩就去了。进了学区会议室摆起龙门阵的酒场时，方知是学区校长过生日。几乎所有的学区老师都在，周末都未回家或者多数家在本地，回去转了一趟后又来了。我们俩没有备下什么礼物，冒然就来了，便有了几许惴惴不安。学区校长手一挥说，不知者不为罪，来的都是客。只要喝了她的生日酒，就是看得起他，他都当朋友看。我们才放心地入座了。但不管怎样，在人家地盘上，总觉着气不硬，须是陪着很多小心的。
　　 其阵势之大喝酒之激烈，让我目瞪口呆。他们拼杀得差不多后，似乎把目标对准了我们俩，明显形成了学区和中学两条战线。学区校长酒话里的言外之意是，中学老师似乎都自视甚高，有些看不起小学老师。其实学区校长和独立初中的校长完全平起平坐。论实惠，学区校长管的人更多，还有人事权。而中学校长只是给人感觉上名分好听而已……
　　 我们当时都太年轻，对这些话半懂不懂，也没有兴趣过多关注。只是被动地一味喝酒。而年轻还是占些优势的。学区校长打关的硬敬六，到我们俩困在一起应关时，一路所向披靡的王者之风遭受重创（后来才知道那些应关的老师们根本就没打算赢）。年轻同事拳特高，对方喝了十杯酒，我俩还一杯未喝。接下来，其提出前面的不算，等于喝了学习酒。后生可畏么。现在要硬敬十三，我俩合在一起，须喝够二十六杯，一杯也不能少。而他是通关跑长路哩，字现在开始，他的酒可以随时往出接，官下来后，就直接交给我俩。前面有车后面有辙，困在一起硬敬二十六。客随主便，何况我们年轻位卑，就唯唯答应了。我们喝的杯杯要验，滴一点罚三杯。对方输的就大多都由其他老师抢着代了。这一关似乎没有打完，转到一般人数时，已经现场直播呕吐晕得坐不住了。同事说，今晚我们人丢大了，还是走吧。学区校长倒很宽容，只是摆摆手说，年轻人么，无所谓丢人，以后活人的路还长着哩，学的东西还多着哩，社会这潭水深着哩。
　　 我们俩搀扶着跌跌撞撞回来后，各自掏出钥匙怎么也开不开门。许久才知道钥匙插在了别人的锁孔里。终于进了自己门后，我一头栽倒在地，连床也未上，就昏睡过去了。
　　 半夜醒来后，发现衣服已吐得不成样子，口内干得冒烟，趴在桶边，几乎喝光了半桶凉水。直到将黄色的胆汁吐出来时，心中致命的苦反而让我清醒了许多。挣扎着用冷水洗了脸，一个人在暗夜里突然无声地哭了很久，让泪水尽情地流淌……
　　 天亮后，我已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虚度年华醉生梦死浑浑噩噩的一页，已经永远翻过去了。无论经历怎样的人生风雨和苦难，自己一定不能打倒自己。从明天起，面朝民乐原的日出，春暖花开。我一定要教好所带的这些学生，我还要写出锦绣文章。让居住在最偏远最卑微的书写者发出最强的声音。三到五年，十年八年，许多年后，一定要让别人知道我，记住我的文字，让我每一次生活留下印痕的土地，将成为别人心目中无限向往仰之弥高的圣地！
　　 天亮了。很好的阳光。很蓝的天。很白的云。很美的民乐原。
　　
　　
　　 四
　　
　　
　　 离开民乐原已近乎二十年了。人事时光两消磨。我对那段时日及土地，直接诉诸文字，却是很少，或可以说全然没有。惟因苦乐交加或苦涩荒唐远大于乐事罢，便不愿再忆起。把记忆尘封进岁月深处，亦是此后方能安然，或貌似平静地生活下去的无奈选择罢。如同无可奈何花落去。
　　 然而，二十年后，竟有了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时光续篇——这是从未想象和奢望过的。岁月和人事的刻刀，已不动声色地把我雕刻成了一个悲观主义者。——觉着还能活着，就已经很庆幸和不易了。此外，几乎都万缘俱轻了。只是，未曾料到，昔时植下的因，却在岁月的暗流涌动中结果了；旧时无心或惯性播下的种子，拂去时光云烟，硬生生长成一棵大树了。
　　 这实在是我始料未及的。或者说，这如许年忙着抖空，与自身年龄已很不相符的能量。总是在一个人的边界里，在路上。而忽略了这人世间最基本的至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人，这万物，原来都是一代代一茬茬，荣枯着，新生着，死亡着，腐朽着。以前是忽略了。然而，现在，回过头，细思量罢，却对这荣枯，死亡，腐朽，有大欢喜。
　　 当年在民乐原教过的小小少年，曾经欢呼雀跃，为我搬运书籍行李的小小少年；请我周末去他们家做客的小小少年；跟着我学吹笛子唱歌的小小少年；背着我打架斗殴的小小少年；甚至夜半护校“遇鬼”的小小少年，全都长大了。
　　 天地如此静穆。岁月突然凝固。而对这一事实，还一度忙着低头起劲奔跑，诗意行走的我突然愣住了。有些无所适从。，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诗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如同晋人王质，观棋完毕，下山回乡，却发现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于他，只是短短的多半天。而于他人和世界，却是一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