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车窗，渐渐映入眼帘的一片片长势茂盛的庄稼，以及公路两边一晃而过的村庄，那一派乡村景象让我感到亲切。而当车子行驶在那条通向村子的岔路时，我的鼻子一阵发酸，这么多年了，这条路曾经在我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我曾无数次地走在这条路上，然而每次都没有走到尽头。站在这条路上，我总是遥望着村头那家屋顶袅袅飘起的炊烟，无论如何都不能靠近……”坐在我对面的蓝眼圈发红，幽幽地说着，“回家的路，可真遥远啊……”
　　 感觉有一段时间没见到蓝了，可刚一见面，她就说出这番话，让我有点莫名其妙，虽然我没有问她原因，但是我知道她一定还会说下去的。
　　 “那天，看到那个年老的女人，她告诉我说，父亲病了，很想我回去，她还说，这么多年了，回家看看吧。”她的眼睛望向窗外，语气幽幽地说着，“霎时，我心里固守多年的那道防线一下子便轰然坍塌了，只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反复响起：回家，回家吧！”
　　 我静静地看着她，心里恍然明白了，蛰伏于这个女子心底多年的心结终于可以打开了，或者说，她终于解放了自己，走出了当年母亲离世的阴影。
　　 我知道，此刻，面对着蓝，我不需要说什么，只需要安静，安静地倾听，倾听她的倾诉便好。于是，那天她给我讲述了这一段时间的心路历程……
　　
　　 （一）
　　 那天，我回家了，我是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回家了。
　　 农历六月末，母亲忌日的那天，我终于回到了那片久违的土地，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我曾经最为熟悉的，然而现在却陌生了许多。
　　 在那条崎岖的山路上，出租车司机双手紧张地打着方向盘，车子在弯曲的山路上像醉汉般东倒西晃地颠簸着。他在抱怨着，说要是知道这里的路这样不好走，给多少钱都不来。是呀，这路还是那么难走，和我当初离开的时候一般无二。其实，这路本就该难走，这是从公路直接岔下去的通向半山坡那块坟地的小路，平时很少有车来过，路也没有修整，坑坑洼洼的，好在最近雨少，路面还算坚硬。尽管司机一直在抱怨，但是我沉默着，并不说什么。我默默地看着窗外，透过车窗，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乡村的景象了，我知道，家乡已经近在咫尺。之所以忍受着司机的抱怨而选择了这条难走的路，是因为我不想进村，不想让村里的人看见我，才选择了这条小路。母亲的坟就在这片山披上，从公路下去不远就是了。
　　 母亲去世已经七年了，我也离开这里七年了。当初离开的时候，由于怨恨，我曾经发誓说，再不回来，再不会踏上这片土地。七年了，我真的没有回来过。然而，今天我又回到这里。那几天，我一直在做梦，梦见我的母亲，梦见母亲活着的时候一家人在一起快乐的日子；也梦见我的父亲，梦见他已是白发苍苍。我想念我的母亲，每到她的忌日，身在外地的我，总会在夜空下点燃一柱心香，觉得自己就像个孤魂野鬼似的，灵魂在孤独地飘来飘去。今年，当梦见母亲的时候，总是看见父亲那张已经老去的面容，看见他忧伤的眼神在望着我，令我寝食难安，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终于回来了。开始我只是想，就到母亲的坟前，哪怕在那里只呆上一会，和她说说话，给她烧烧纸，我的灵魂或许也能够安定下来。
　　 我让司机把车子停在一边等着我，走下车，我背着包，拎着带来的一堆祭品，走向那片坟地。脚下踩着一片荒芜的杂草，草丛里点缀着几朵野花，在风中摇曳着。中间穿过几颗稀疏的树木，树木已经枝叶茂盛，间或有喜鹊在上边垒了雀巢，有人经过的时候，喜鹊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在这一片坟的边缘，我终于看见刻有母亲名字的墓碑，泪水霎时涌了出来，我在心里默默地叫着：妈妈，女儿回来看您了。
　　 我绕着坟转了一圈，摆好祭品，燃好一炷香，又把纸钱点燃，一团火焰腾地燃起，缭绕的烟雾中，我恍惚看到母亲温和的面容，正在微笑着。燃烧的纸钱散发出来的热气，扑在我的脸上，让我觉得就像母亲温暖的手在抚摸着我。
　　 母亲，您可安好？我想您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您。我在心里说着。忽然一阵风吹来，纸灰飞扬着，哦，起风了。我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默念着：妈妈，等明年我再来看你，以后每年我都会来。
　　 当我转身的时候，一个人站在我的身后，吓了我一跳，以为见鬼了。那是一个年老的女人，脸上满是皱纹，她疑惑地看着我，问道：“你是蓝兰吧？你是老蓝家的小篮子，你回来了？”
　　 我担心被人看到，还是被人看到了。这个老女人正眯着眼睛看着我，我在她眯着的眼神里看到一丝熟悉的味道：“小篮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家西院的，你大奶呀。蓝兰啊，你回来给你娘上坟了？”
　　 我疑惑地看着她，大奶？在我的记忆中，大奶是一个干净利落，说话大声的女人，几年的时间，竟然苍老得我有些认不出来了，岁月无情催人老，这话一点都不差。
　　 “大奶，你还好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简单地问候一句，便说，“我有急事要走，不和您说话了。”
　　 身后传来的话却硬生生让我停住了脚步：小篮子，你爸他病了，很想你呢，这么多年了，你回家看看吧。
　　 当我坐在出租车里的时候，我犹豫了，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司机用犹疑的眼神看着我，我迷茫地看着被树木遮挡的村子，犹豫着。
　　 返回县城吗？司机在问我。可是大奶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你回家看看吧。
　　 突然，我下了决心似的，对司机说：“你送我进村吧。”
　　 当车子驶向那条村路时，我发现，这条路已经不是原来的凹凸不平的曲折小路了，路面拓宽了，也打上了水泥板，即使下雨天，这条路也不再泥泞了。沿着那条小路，车子急速地行驶着，一会功夫，就到了村口。我一边张望着车窗外面那一片乡村景象，一边在想着，见了父亲，该说什么？哎，多久了，我连一个电话都不给他打，想想该是多么冷酷无情的。然而，我的无情又是因为什么？眼看就快到村头了，已经看见我家的房子了，也看见那房顶上飘着的炊烟。我让司机把车子停下，走下车子，付了车费，让车子离开了。我想让心情静一静，可此时这心情如何安静得下来？徘徊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总不能永远逃避下去吧？回家吧。
　　 路很短，也很漫长，我总算走到这熟悉而又陌生的院子外，她急匆匆地迎了出来，惶恐的看着我：“蓝，你回家了？刚听你大奶说看见你了，你爸就在念叨你呢，说这是你的家，你能回来。”
　　 我冲她点了点头，跟着她往屋子里走去。
　　 房子还是那座房子，虽然经过翻修，但还有那熟悉的味道，这个家，连着我和父亲四十多年的割不断的亲情血脉。然而，已经七年了吧？七年前的那一天，母亲走后，我未曾迈进过这里一步。
　　
　　 （二）
　　 那年夏天，记忆犹新。母亲去世那天，天阴沉沉的，满天都飘洒着哀伤的气氛；天空飘着细密的雨丝，就像落下的泪水涟涟，在为母亲哀伤。听到那个消息时，我的大脑已经不能思考问题了，只是一个劲地呼喊着，为什么？为什么？
　　 从此，我和这个家便是咫尺天涯。我回家的路变得如此的遥远，在我的心里它变得泥泞不堪，而至于我总也不想踏上那条路。
　　 但是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我熟悉的；这里的一草一木，也仍然是我喜欢的。西厢房窗子下的那棵樱桃树还在，樱桃树下的花圃也在，那里还是生长着茂盛的花草。
　　 我终于再见到了他，我的父亲。望着这个已经苍老的男人，当年的跋扈已经荡然无存，凌厉的眼神变得有些浑浊。
　　 “回来了。”他淡淡地说着，“饿了吧？知道你会回来的，锅里给你留着饭菜呢。”他说话的语气，依然像从前那样，就像我未曾长久地离开过家一般。
　　 “你怎么了？”我问着他，“如果有哪里不舒服，就早点去医院看看吧，别挺着。”
　　 “没事，就是年纪大了，各种毛病都找来了。”
　　 她端来了饭菜，讪讪地笑着：“蓝，你爸说你爱吃这个。”
　　 她是我的继母，母亲去世的第五年，她来到了这个家庭，她来的那天，我没有回去。对于她，我没有恨意，我恨的是父亲。在我的意识当中，如果父亲对母亲好一点，如果父亲没有出轨，母亲是不会那么早就离开我们的。
　　 我看到那是一盘子小鸡炖蘑菇，两碟凉拌小青菜，还有几穗煮熟的青玉米，顿时，满屋子飘着浓郁的香味。我的眼泪不自觉地在眼眶里打转，我想硬起心肠，不让眼泪落下来，但是低头的瞬间，我听到“吧嗒”一声，泪珠滴落到桌子上……
　　 那晚，父亲早早地睡下了。她告诉我，我那间房还给我留着，天气好的时候，父亲总是亲自打开门窗，让风吹进去，让阳光照进去，那屋一点也不潮湿。
　　 打开那屋门的时候，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仿佛时光没有流动过，一切都是老样子。那张雕花的老式单人床，那床上的被褥，那窗帘，那屋里飘着的薰衣草的香味，依然如故。
　　 躺在床上，我没有睡意，闻着松软被子散发出来的薰衣草香，透过窗帘的缝隙，一丝微风吹进来，风声里我听到有蟋蟀的叫声不时地响起，心里特别踏实，很快便睡熟了，竟然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锅碗瓢盆的交响曲中和一阵饭菜的香味中醒过来的，睁眼一看，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房间里洒满阳光。
　　 揉着惺忪的睡眼，我坐了起来。房门被推开一条缝，她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着：“把你吵醒了，昨晚睡得好吗？”
　　 “睡得很好。”我随口应着，一句问候不知不觉地溜出嘴边：“阿姨，早上好！”
　　 “起来吃早饭吧。”她满心欢喜地说，“你爸他早就起来了，让我给你熬粥呢。”
　　 “我又不是客人，大早晨的张罗什么，真是瞎操心。”我嘟哝着。
　　 早饭很简单，软糯的白米粥，刚从地里摘来的新鲜蔬菜，腌制的小菜，每一种味道都很纯正，口感清脆。
　　 怎么样，吃得惯不？她问着我。我胃口大开地吃着，点着头，挺好吃的。恍然间，鼻子又有点酸，这味道，毫无疑问，这就是家的味道啊，当年的饭桌上，就经常有着这样爽口的小菜。
　　 饭桌上，父亲告诉她我爱吃韭菜馅饺子，收拾完饭桌，她说要去菜园子里割韭菜，中午包饺子吃。
　　 菜园子还是原来的菜园子，而侍弄菜园子的人却不同了。尽管里边仍然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忙碌着，但是物是人非，当年那个让我称之为母亲的关心我呵护我的人早就不在了。现在这一个，却是与我没有血缘关系，也仍然关心着我。看着她在麻利的一边割着韭菜，一边顺手就把其中夹杂的草摘了出去，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当年的暖人场景。
　　
　　 （三）
　　 这座院子，以及院子以外的地方，都是我曾经的乐园。蓝仍然在说着，她似乎在喃喃自语，也似乎在说与我听……
　　 我家住在村子的东头，院外就是一条小溪，长年不断地流淌着，哗哗的流水声就像一支动听的音乐。前边是一处被我们称为百草原的荒地，那里长满了各种野草，开满了各种野花。每到春夏之际，那里的花草们长得蓊蓊郁郁，好不茂盛。除了花花草草之外，稀稀落落的，还有几株树木，杨树、榆树、柳树、山丁子树、海棠树。这一处地方，在夏天里尤为热闹，草丛中，有“呱呱”的蛙鸣声，也有“吱吱”的知了声，还有“蛐蛐”的蟋蟀鸣叫声，它们就像一群音乐家，在演奏着它们独有的乐曲。
　　 在这片草地上，在物质极度困乏的年代，经常看到母亲在寻找着什么，有时是一把野花，有时是一捧野菜。而每到春天来的时候，那几棵榆树变成了村里女人们守候着的宝贝。先是树叶绿了，不久，就会看见满树的枝叶间结满了碧绿的榆树钱，母亲总会在第一时间把嫩嫩的榆钱采回家，摘洗干净，或熬粥，或蒸榆钱窝头，而这些食物，吃在嘴里总是香甜可口的美味。
　　 这样的日子，随着我逐渐长大而消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父亲开始嫌弃母亲，嫌母亲不会打扮，嫌母亲没有文化，他们之间开始了无休止的战争，而他们的战争波及到我们姐妹，以至于我们每天生活在战战兢兢中，不知道哪句话不合父亲的意，或是哪件事惹恼了他，家中便又是鸡犬不宁。
　　 母亲走的那年，刚刚五十多岁。对于母亲的离世，我一直以为是父亲出轨的缘故，否则母亲不会走这么早的。于是，我开始怨恨父亲，而这种怨恨日积月累，竟然成了我的心结，让我不愿面对他……
　　 割完韭菜，她一边清洗着，一边对我说，你总也不回家，你爸知道你恨他，他也很后悔，说那些年的做的荒唐事，希望你能原谅他。
　　 “蓝，你原谅他吧。原谅了他，你也就解放了你自己苦涩的心。”她望着我，“人老了，特别希望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多一点时间。”
　　 她告诉我，那年，他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弟弟妹妹都回去了，他坐在门前，望着远方，很久很久，直到太阳落山。妹妹也曾告诉过我，那天他一直在等我。听了，我的心里是一阵酸痛，然而一想到母亲，我又硬了心肠。
　　 岁月在路上狂奔，女儿也在一天天地长大，而我，也进入了不惑之年。我也在思索，生活中的一些事，是不是不应该那样较真呢？难道我所做的事就一定是正确的吗？母亲哀怨的眼神在我梦中出现的时候，我在怨恨着他；母亲离世的场景出现在我梦中的时候，我仍然在怨恨着他。然而，一想到他，我又被另外一种情感撕咬着。当听到他生病的那一刻，我好怕，真的怕他也像母亲一样走了，那我就连恨都找不到人了。
　　 母亲，我该原谅他吗？在心里，我一遍一遍地问着。恍然间，看见微笑着的母亲，忽然我有些明白了，我的母亲，她从来都不记恨任何人，她也不会让她的女儿被恨意纠缠着而不可自拔，无论如何，我都是他们的女儿，血浓于水是不可改变的。
　　 而父亲简单的一句话，你回来了，让复杂的事情变得极为简单，简单得只是一句话。是的，我回来了，这还是我的家啊……
　　 半晌，蓝的眼睛还在凝望着窗外，她面前的那杯咖啡已经冷了，她问着我，梅，你说我这样做对不对？这样是不是对母亲的背叛？
　　 其实，她自己已经有了答案。是的，生活中有些事看似复杂，其实很简单，就像人生，人的灵魂简单了，生活就会像清风明月一样，朗照着我们生活的天地；也会像水墨画一般，只要简洁明了的线条，便能临摹出一颗悠然的心情，明媚在自心哦。
　　 明媚在自心，确实，这简单的几个字，便可以诠释人生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