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读大诗人李白的《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我一下子就被这长而拗口的题目弄蒙了。细看注释才知道，“宣州”就是现在的安徽宣城，它很容易让人想起作为古代“文房四宝”之一纸的代表——宣纸；“谢眺”是南朝齐一位有名的诗人，他与山水诗人谢灵运并称“二谢”，因其稍晚，又叫“小谢”；“谢脁楼”是谢眺做宣城太守时所建，又名“谢公楼”，因位于城北，还称做“城北楼”或“北楼”；“校书”是校书郎的简称，“叔云”就是李白的族叔李云，“校书叔云”是说李白的族叔李云时任校书郎一职；“饯别”就是设宴送别。总的来说，这首诗的题目大意就是李白在南朝齐太守谢眺当年所建的宣州城北楼设宴送别族叔校书郎李云。这首诗从题材上来看，应该属于我们通常所说的送别诗。
　　 为了理解和分析的方便，我们不妨先看一下这首诗的内容：“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通读全诗，我们不难发现，这首诗虽为送别诗，但诗人感怀万端，既豪情万丈、逸兴满怀，又有掩抑不住的愤懑与不平。感情的表达，正可谓一波三折，跌宕起伏，令人难以捉摸。我曾反复读过此诗，看过教材目前的课下注解和权威的《唐诗鉴赏词典》以及相关的一些材料，可理解起来总有一种云里雾中难识真面或隔靴挠痒不够痛快或气脉紊乱无法贯通的感觉。
　　 前一段读古代文化，我认识到了古人是把“气”作为构成宇宙万物的基本要素的，“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中所讲的道，最初就表现为一种“混元之气”，一阴一阳谓之道。亚圣孟子曾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古人非常重视“气”。古人通常所说的“风水”，其实就是在说“气”。因为“气”有个特点，遇风而起而散，遇水则聚则藏。“风水”是有形的，“气”似乎是无形的。当然“气”也是有形的，只不过不固定而已。看风水实际上是在“覌气象”。
　　 我国古代文化讲究“天有三宝日月星，地有三宝水火风，人有三宝精气神”，并进一步说“精化气，气化神”。古人无论做什么，都讲求“练气”或“运气”。被伟人毛泽东称为“古今第一完人”的曾国藩相传著有《冰鉴》一书，其中说：“人以气为主，于内为精神，于外为气色。”我们写文章也经常说“神完气足”，“文贵乎情”，常常把写作特色或艺术统称为“风格”。我国著名文学评论专著南朝梁刘勰的《文心雕龙》中有句名言：“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这两句话的大意是说，作者只有当感情奔腾涌动时，才能文思如泉，运用文字形成作品；读者只有认真阅读、仔细分析作品后，才能与作者产生共鸣，为作品的情感所打动。
　　 了解了这些，再结合人们对李白的诗歌的总体评价，我似乎一下子读懂了诗人这首《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其中关“风”与“水”的说法，我觉得都应该与作者李白胸中的“意气”相关联。开头两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表面是写时光流失岁月不居、人生无常聚散无情的，而“弃我者”三字已经暗中把昨日今日时间的流失看成了滚滚东去的江水，这正如诗人在他的另一首诗《将进酒》中所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不可留”三字正是这种感情的自然流露。“乱我心者”则是说眼前的别离，使诗人的压抑已久的情感像起于青萍之末的波涛由远及近而来，一下子变得汹涌澎湃、浪花飞溅，无法控制不能自已。“多烦忧”即是作者此时此刻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而《唐诗鉴赏辞典》和一些参考书中却说，“此诗发端既不写楼，更不叙别，而是陡起壁立，直抒郁结。”我以为作者虽未写楼，但已说到别，而这种居高临下的气势似乎已让人感到楼的存在。所谓的“陡起壁立，直抒胸臆”，我认为也多有不妥。从“昨日”说到“今日”，从“弃我去”到“乱我心”，从“不可留”到“多烦忧”，是有层递关系的；正如上文所说，虽然作者的情感是明确的，是直白的，但其抒情方式却是有所借助的。至于其对诗歌背景和内容的分析我以为是可取的。
　　 这首诗的开端，应该说诗人是从岁月之流也就是时间之河写起的，这是一种非常形象的比喻，而比喻之中，又蕴含了我国的传统文化，可以说是作者的“意气”遇水而郁结。接着诗人写道：“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这句很明显是从时光之河一下字转换为万里长空的，由“弃我去”“乱我心”“不可留”“多烦忧”的无尽之水变作了瞬间的万里长风，一个“送”字，表达了无穷的豪迈与自豪。诗中虽然说的是秋雁，可让人们分明感受到这也是在说诗人自己。“对此”的这个“此”字，很容易让人理解为眼前的画面，实质上它应该是作者内心的冲天豪气。其中的“可以”一词，便是证明。正是因为有了这“万里长风”也就是“意气风发”，才可以在高楼上酒“酣”。
　　 那么，诗人从无尽的幽怨为何能一下子转为无比的豪迈呢？我想这主要是得力于两件事：其一为“登高”，即登上“宣州谢脁楼”，其二是“饮酒”，即饯别。古人云：“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饮酒能助兴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如果再找原因，我想那就是相关历史名人如谢眺等的感染。关于“长风”一词，我们还可结合作者的另一首诗《行路难》中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来加以理解。“长风”应该就是指大风。庄子《逍遥游》大鹏“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中“扶摇”是指旋风，也就是所说的“六月息”，其实也就是“气”。我们时常引用李清照的“九万里风鹏正举”的“九万里风”也是长风的意思，只是更夸张而已。
　　 而《唐诗鉴赏大辞典》中说：此两句“突作转折，而对着寥廓明净的秋空，遥望万里长风吹送鸿雁的壮美景色，不由得激起酣饮高楼的豪情逸兴。这两句在读者面前展现出一幅壮阔明朗的万里秋空画图，也展示出诗人豪迈阔大的胸襟。从极端苦闷忽然转到朗爽壮阔的境界，仿佛变化无端，不可思议。”变化是明显的，但我要说真的是无端吗？真的是不可思议吗？《词典》中又说：“但这正是李白之所以为李白。正因为他素怀远大的理想抱负，又长期为黑暗污浊的环境所压抑，所以时刻都向往着广大的可以自由驰骋的空间。”按此说法，这两句诗是触景生情，借景生情，这样说又似乎与前面的“陡起壁立，直抒胸臆”相矛盾。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教材注释中说：“蓬莱文章指汉代文化，蓬莱是海上仙山，相传仙府秘书多藏于此；汉时东观是官家著述和藏书的地方，东汉学者以此比作道家的蓬莱山。”又说：“建安骨是指建安时代刚健遒劲的诗风；小谢指谢眺。”此种解释只是就字面而言，很难引起人们的联想，更不要说文气贯通了。《百科》词条则进一步说：这两句是承高楼饯别分写主客双方。东汉时学者称东观（政府的藏书机构）为道家蓬莱山，唐人又多以蓬山、蓬阁指秘书省，李云是秘书省校书郎，所以这里用“蓬莱文章”借指李云的文章；建安骨，指刚健遒劲的“建安风骨”；上句赞美李云的文章风格刚健，下句则以“小谢”（即谢朓）自指，说自己的诗像谢朓那样，具有清新秀发的风格。李白非常推崇谢朓，这里自比小谢，正流露出对自己才能的自信。这两句自然地关合了题目中的谢朓楼和校书。”如果这样说，“蓬莱文章”是指李云，“小谢”是指李白自指，那我要问的是“建安骨”又该当何论？这明显于文于理说不通。表面看来，“百科词条”中的这种说法好像头头是道，但这与整个文章的“意气”却不通，而且“中间”一词，更是无法解释。
　　 我还看到有些书上，把“中间”一词理解为从汉到唐，如果是这样，于理更为不通。李白和族叔李云同属大唐，中间又怎么出来个谢眺呢？这明显不是闹出历史笑话来了吗？我觉得所谓的“蓬莱文章”的文章，应是“华彩、文采”之类的意思，它和“建安骨”中“风骨”以及“小谢清发”中“清发”都应该与“气”有关。“风骨”是指风格神韵，“清发”应指声音气韵，二者都与“气”相通。而“华彩文采”属于“气”化之神。由此可见，蓬莱之仙气（虚），建安之刚健之气（实），自然之清气正处于二者之中。而这三种“气”都是发自肺腑，又都属于“逸兴壮思”。这与下文的“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正好相合。
　　 而“百科词条”中却说是李白和族叔都“怀有豪情逸兴、雄心壮志，酒酣兴发，更是飘然欲飞，想登上青天揽取明月”。这明显是就上文理解顺承下来的，看起来通，实质上则别扭、不顺。从上下文来看，我以为以上两句应该是就历史与诗的风格来说的。历史是条河，是一条时光之河；风格是声气，是一种瓢扬之气。作者的“意气”与历史之河、自然之风相结合，就形成了一种欲望，一种飞的感觉。如果说“欲上青天”是一种豪气，那么“揽明月”分明就是一种霸气了。
　　 百科词条说：前面方写晴昼秋空，这里却说到“明月”，可见后者当非实景。这种说法明显是一种推测，它把形象上的自相矛盾理解成了“虚与实”的关系，其实“长风送秋雁”不只是实景，还有一种“意气”在，这“意气”就体现在“长风”上。“欲上青天揽明月”中的“欲”明显是神思，是“意气”；一个“上”字和一个“揽”都暗含了“乘长风”之意；至于“青天明月”的意象恰巧正符合这种轻扬高举的特点。刘勰的《文心雕龙》中说：“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可见“长风秋雁”与“青天明月”都是作者口中吐纳的“珠玉”眉前卷舒的“风云”而已。
　　 “抽刀断水水更流”一句明显是与开头的时光之河相对接。这里的“抽刀断水”的“水”应该就是指时间的流失像水一样不可阻止。这里的“断”其实就是另一种“弃”，只不过一个被动一个主动罢了。“水更流”就是“不可留”的换一种说法。词条中说：谢朓楼前，就是终年长流的宛溪水，不尽的流水与无穷的烦忧之间本就极易产生联想，因而很自然地由排遣烦忧的强烈愿望中引发出“抽刀断水”的意念。很明显词条是它把此句理解成了实景，这就有些太拘泥了。“抽刀断水”应该就是“多烦忧”的具体表现。
　　 “举杯消愁愁更愁”一句中的“举杯消愁”是说“谢脁楼”上的叔侄饯别，从全诗来看，它既是对标题得照应，又是开端的“酣高楼”的衔接。酒宴很快就要结束，离别马上就要到来，举起面前的这杯酒吧。这很容易让我们想起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中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其中多多少少地带些悲凉与悲壮意味。结合上文“水更流”是说时间仍是流失，无法挽回；“愁更愁”则是说酒只能起麻醉作用，酒醒之后，烦忧更多，愁绪更深。
　　 最后一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这明显是一句“使气”话，是一句决绝语。“不称意”是一种明确的表达。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人生在世追求的就是称心如意，可世事纷纭，不如意事常在八九。这让我想起了《将进酒》中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生得意处就应该豪饮，可饮过之后，又是满腹的惆怅，内心不免会产生一种要超脱的念头。
　　 “明朝散发弄扁舟”分明就是一种归隐，一种超脱。“明朝”一词，从行文上来看，它是与开头的“昨日”“今日”相照应、相连接的。“散发”就是披散着头发，不戴冠簪，无拘无束。这里面应该说一定有“风”的存在，也就是“气”的存在。因为“披散的头发”只有在风中才是自然的、飘逸的。“弄扁舟”一定离不开江湖。“扁舟”就是小舟，它除给人一种轻松自在的感觉外，还有一种独立任性的味道。特别是那个“弄”字，意趣横生，大有玩世不恭的意味。而这些正是诗人“意气”风发的表现。
　　 综观全诗，从诗的内容来看，该诗仿佛给人一种腾挪跌宕、波澜迭起、直起直落、大开大合的感觉，但若从诗歌的气脉来理解，它又给人一种风行水上、水借风威、波澜壮阔而又自然成文的感受。这样一首写现实生活中亲友送别的诗歌，字里行间却表现出一种浪漫情怀。这种“浪漫情怀”，从通篇来看，它实质上就是诗人独特的气质和精神品格的反映。李白，人称诗仙，其诗歌的豪放与飘逸是最为突出的特征。“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江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不用多举例，李白是的豪放与飘逸是显而易见的、是有目共睹的。我想说的不是这些，我要说的是这种豪放与飘逸常常表现为“水与风”或“风与水”，而“水与风”或“风与水”反过来说又都是“气”。这种“气”，既是作者的禀赋，也是诗人的才气。
　　 和他同时代的伟大诗人杜甫曾写过这样一首诗，题目叫《春日忆李白》。诗的内容大概是这样的：“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作为好朋友的杜甫应该说是非常了解李白诗歌的艺术特点的。在这首诗里，杜甫就极为明确地指出了李白诗歌的突出特点，那就是“飘然思不群”。这“飘然思不群”就是说在思绪或者情思上，李白的“飘然”是无人能比的，是和其他诗人的风格不合群的或者说是不一样的。紧接着他又以前代的两位大诗人庾信和鲍照作比，说李白的诗是清新的、俊逸的。结尾一句“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不仅明明白白地表达了作者的思念之情，也写出了要与诗人李白饮酒论文之意。
　　 记得台湾诗人余光中有一首《寻李白》，诗中有这样几句：“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还有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这首诗极为凝练，通过“酒”“月光”“剑气”“盛唐”等几个简单的意象，就写出了李白诗歌的特点。而这几个意象在《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一诗中皆有体现。除此之外，《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一诗还写了“长风”。
　　 从余光中的这几句诗来看，无论是“酒入豪肠”“酿成月光”“啸成剑气”，还是“绣口一吐”“半个盛唐”，字里行间都体现着一种豪放和飘逸之气，这不正是“风与水”的特点吗？“酒”与“月光”只是一种衬托、一种渲染而已。
　　 “以气解文”，古已有之。或许是我常读大诗人李白的《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格外喜爱之，总有一种再接近的欲望，才写出这与常规理解不一样的文字。写过之后，突然有一种轻松自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