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回家(小说)
五月是一个草木葳蕤,流光溢彩的季节,而我却盈满了忧郁。我是多么地渴望能从季节的一端跨到另一端,无论是到哪一个季节都好,唯独不想沦陷进五月的光阴中。五月的天空,那样的阳光,摇曳成行的杨柳,啁啾的鸟鸣瞬间化作了我心头的忧伤。痛的感觉再一次涌遍我的全身,如千万只蚂蚁一般撕咬着我的每一寸肌肤,令我难以呼吸。往事如潮汐般翻卷着记忆亮白的浪花一次次地冲刷着,摔打,击碎……心痛了,痉挛的疼。我试图用手捂住这道看不见的心灵上的伤口,怎奈这眼清泉悄然涌出,缓缓地漫过我思念的沟壑……
1、
那一年的五月初,我突然接到来自家乡郑华哥哥的电话,虽然平时也和家人联系,但大姐夫还是第一次给我打电话,而且还说了很多暖心的话。就这么一通电话立即唤起了我对家乡的渴望。
“你回来一趟吧,我们都很想你呢!我也有好多年都没见到你了!”大姐夫(郑华哥哥)很诚恳地说道。
会话结束后,我紧紧地握住手机犹如握住了亲人的手,一种喜悦涌遍周身,但很快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从心底深处慢慢地爬出来。
“宝贝,你怎么啦?”我先生阿麟从屋里走出来时,看到我发呆的样子,于是有些紧张地问道。见我无语,他又问:“宝贝,你的脸色好难看,是不是病了?”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阿麟的眼睛,轻叹一声,才缓缓地说出关于刚才家乡电话的事情啦。
阿麟沉思了片刻,柔声安慰道:“你还是回家看看吧,也许爸妈真的是想你了……。”
我抬头看向阿麟的眼睛,想从他那有些躲闪的眼睛里破解他言语中真正的含义,阿麟被我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与是他“呵呵”一笑,轻轻地捏了捏我的鼻子,调侃道:“看看,你看看啊,你那是什么眼神啊!我自问,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啊!”
我被他那夸张的表情逗乐了,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他,好像抱住了安全感一样。那一晚,阿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道理使我昏昏欲睡,只记得他最后说道:“宝贝,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一个疙瘩……你自从嫁给我以后,也有好多年没有回老家了……我不想你有任何的遗憾……”
两天以后我怀着愉悦的心情独自踏上了归乡的列车,豪华大巴在夜色的掩护下犹如一条巨龙似的,奔驰在通往豫北平原的大道上,都市的高楼大厦,闪亮在夜空中的霓虹正以风一样的速度后退。一夜狂奔之后,当我从梦中迷迷糊糊醒来,早已不见了大都市的繁华与熙攘,摩天大厦也丢在了千里之外了。映入眼帘的是乡村公路和公路两旁葱郁的白杨树,苍松翠竹掩映下的红砖灰瓦,一个又一个的村庄在眼前飞掠而过。五月金灿的阳光,温柔地抚摸着大地的每一寸肌肤,柔风过处杨柳发出爽朗的笑声,一望无垠的麦田犹如一片希望的海洋,不停地翻卷着金色的麦浪,且歌且舞。
公路渐渐变窄了,也开始颠簸起来,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靠近了车窗以免晕车呕吐,车速也慢慢地减速了,公路上时不时地有一两只狗在追逐嬉戏,偶尔还有道路旁的牛羊在主人的吆喝下不疾不徐地前行着。倚在车窗上我尽量地看向外边,以免晕车,还有就是看一看家乡的风景,这片曾在我梦中才出现的美图啊。
车子穿过一个村子时缓缓前行,村民们三个一堆两个一伙高兴地抽烟玩笑,在一家门前的乱石堆上有两只一红一白的雏鸡在一上一下地刨食,追逐,深深庭院里已经有了炊烟袅袅升起。我的思绪慢慢地飘远,猜想着哥哥看到我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五年了我的哥哥还像以前那样英俊潇洒吗?是的,应该是更加的成熟帅气了。那魁梧的身材,高挺的鼻梁,浓黑的眉毛下一双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还有那笑起来迷死人的笑容,不知道当年曾俘虏过多少女孩的芳心,有些聪明的女孩子,为了能得到哥哥的青睐,可没少贿赂我呢……我美美地想着,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眼睛也随之眯成了夜空中一道弯弯的月亮,然而笑容还来不及从我的脸上隐去,一个念头突然又冒了出来:哥哥现在和哪一个女孩结婚了呢?是北京的小红姐姐还是以前在家乡定好婚又退婚的小梅嫂子呢?怎么每次和家里人通话时都没人提起呢?广东一别哥哥也很少给我联系,真不知道都在忙什么呢!”
2、
车子终于在一个叫做杨楼的集市上停了下来,望着熙攘的人群我茫然若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还好电话里约好了郑华哥哥。
大概一个小时过后,听到身后熟悉的叫声我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是郑华哥哥的笑脸。多年不见郑华哥哥了,他比以前稍胖了些,原本就不太高的身材现在显得更有些矮了,黑黑的头发也脱落了不少。我的眼光越过华哥哥的肩膀往后看去,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事一般,很随意地转移了话题:“云儿,刚才看到你的背影,我还有点犹豫呢,真怕认错人呢,呵呵。”
我掩饰着不见哥哥身影的失落,于是笑着恭维道:“嘿嘿,华哥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帅气,一点都不显老呢。”
华哥哥被我一夸奖,于是就哈哈地笑起来,说道:“你这鬼丫头,尽捡好听的说,我都快四十岁了还帅个啥呢?!糟老头一个啦!”
我嘻哈着和他东拉西扯,当看到他骑上摩托车反穿一件厚厚的棉衣时,我在心中暗暗地嘲笑:“难道多年不在老家,又有了什么习俗不成?夏天穿棉袄——捂汗(武汉)。”
华哥哥载着我一路飞驰,很快地就来到了那条我所熟悉的巷口。狭窄的巷子,刚下过雨的路面还有些泥泞,华哥推着车和我并行,一路上微笑着和遇到的熟人点头招呼着。
没想到这个外姓的人,在我家门口竟然是这么受大家的欢迎,让我这个地道的本家人也不免有些嫉妒了。
推开那扇木质的大门,映入眼帘的是坐在树荫下小木床上白发苍苍的奶奶,她站起身朝我走来,激动地说道:“云儿,是云儿回来了!”
看到奶奶那苍老的容颜我心头一阵酸楚,赶紧答应着,然后就跟在奶奶的身后来到了我爸妈居住的地方。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正碰见母亲从卧室走出来,只见她身穿薄棉衣棉裤,青丝几乎白了一大半,有几绺灰白花丝很顺贴地在脸颊两侧,满脸的褶皱无言地诉说着曾经的沧桑岁月,弯弯柳叶眉下的一双眼睛也失去了曾经的清澈明亮,面颊消瘦,步履蹒跚,一种血浓于水的召唤使我情感汹涌澎湃,我激动地喊道:“妈,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
后边的话哽咽成了腮帮的泪水,我伸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我的母亲,母亲目光呆滞地望着我,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我知道母亲有病但不知道如今却病成了这样啊!脑溢血,病得痴呆再也不认得我了),当我听到了父亲的哭泣循声望去,一下又惊呆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父亲躺在一张木床上,脸朝里,双肩不停地颤抖着,床边一个吊起的空药瓶还没来得及取走。我呆若木鸡,半晌讲不出话来,好一会才结结巴巴地问:“爸,你怎么啦?病了?怎么一回事,你一向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也病倒了?”
华哥连忙抢过话头说道:“没事的啊,爸只是胃上有点小炎症,吊两瓶盐水就没事了。”说着就着急地打个手势让我和他一起出去。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半年前父亲在照顾生病的母亲时由于劳累和焦虑有一天突然晕倒,被邻居发现送往医院才检查出父亲患了胃癌。我木然地望着华哥,脑袋一片空白,愣愣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痛如绞。
晌午的时候,大门突然被人用力的推开,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发凌乱,满脸胡茬的高个男人手里拎个塑料袋从门外进来。我惊愕地望着来人,还来不及答话,就见那个男子已经来到了我跟前,把袋子往我手上一塞,淡淡地说道:“我买了一点肉,你们弄来吃吧。”
“什么叫‘你们’,难道你和我们不是一家人的吗?”
我大脑一时间‘断路’,呆呆地看着那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一双浓眉下空洞无神的眼睛,还有那件随意套在身上的皱巴巴的花格子衬衣,于是我迟疑地叫道:“哥?”
我以为出现在面前的是自己的幻觉,是我认错人了,我的哥哥怎么可以是这样的造型?别说五年没见,就是二十,三十年,我的哥哥也不该是这样邋里邋遢的。傻傻地立在那里像被人点了穴道似的半天回不过神来,我好想听到他能告诉我说‘你认错人了’,然而我的幻觉很快被现实的残酷戳破了,只见哥哥很冷淡地瞟了我一眼,硕大的喉结蠕动了几下,目光很快地移到别处,飘来一句:“你回来就好。”
说完转身就往门外走去,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本能地跟在他身后,叫道:“哥!”
奶奶从厨房地走出,拦住了我,她张开没牙的嘴唇喃喃地说道:“别叫了,风儿,风儿,唉……”
我蹙起眉头不解地问奶奶:“奶奶,我哥怎么啦?”
奶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摇了摇头随后蹒跚着走进了堂屋,我郁闷地走到了大门外,正碰见华哥煲电话粥,那微笑的样子让我心里有些不舒服。
等他放下电话我走近他,语气冷淡地问了句:“给我大姐打的电话吧,她说什么时间到家了吗?”
“交接完商场柜台上的事情,立马就赶回来了,应该是快了?”
“什么,应该?你难道还不确定?你不是在和我姐姐通电话吗?”我有点小惊讶。
华哥点燃一支香烟,淡淡地说道:“不是你姐姐的电话,是我以前干活时老板的,问他借点钱。”
“钱啊钱,你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啊!”
我感叹着转身来到院子里,站在太阳下默默地打量着,这个我曾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院落:砖块垒砌的院墙,常年风吹雨淋稀稀疏疏地长着一些青苔,紧挨南边的围墙坍塌了一段,缺口处胡乱地堆着一些木材和碎砖块,几棵大杨树把近前的围墙,涨得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缝隙摇摇欲坠,西边的墙角下长满了蒿草,一口老井在靠近门楼的地方孤零零地躺着。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宛如时光倒流了一般,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在这个院子里读书,写字,和其他的小伙伴嬉笑玩耍,在哥哥的怂恿下一个个的爬过墙头,偷拿鸡窝里的鸡蛋到小摊上换取五香瓜子……也就是在这个院子里,那年夏天新学期开始的前两天父亲突然告诉我:“云,我们没钱供你读书了……你哥哥结婚还要盖新房……”半个月后我赌气走出了这个门楼,流着眼泪暗暗发誓今生再也不踏进这个门槛,我毅然决然地和同学一起去了广东打工,……。
3、
天气越来越热了,我和华哥轮流照看着父亲和母亲,洗衣做饭更是家常不必赘述。
“云儿,我痛,打电话,打电话,我痛,……”父亲的呻吟声传来,我慌忙丢下手中的书从靠门的椅子上起身。
病床上的父亲痛苦地蜷缩着身子,脸色蜡黄,嘴唇没有一丝的血色,我心痛地用毛巾揩去他额头上的汗水,却被他制止焦躁地叫道:“快,打电话叫医生来!”
“喊过医生了,他说马上就过来了,爸,你忍忍,忍忍啊。”
父亲痛的在床上翻来覆去,细密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涔出来,一件咖灰色的秋衣裹着他日渐消瘦的身躯上,眉头皱作一团,牙齿紧紧地咬住嘴唇。
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我却无能为力,心痛的程度是无法形容的,我着急地频频朝门口张望,希望小河医生快点出现。(小河医生是我们本村的医生,遇到哪家有休养在家里的病人,无论什么时候叫喊他都会很快地出现的。)
回家后我才知道父亲得的是胃癌晚期,然而这种钻心蚀骨的疼痛却一日日加剧了。华哥说在我还没回来之前,一天只要给父亲打一针就可以止痛了,可是现在还是下午呢,已经是第三针了,那到了半夜,如果再支撑不了天明,是不是还要增加针药的剂量?可是父亲的身上已经没有皮肉好的地方,全都是扎满了针孔的啊!泪水迅速地盈满了我的眼眶,我转过身去不想让父亲看到我的眼泪,听到了门楼里传来了脚步声,我红着眼圈迎了出去。
“医生,我爸的病怎么越来越痛的频繁了呢?”
虽然知道癌症是不治之症,但我还是在送小河医生到大门口时,忍不住问了起来。
小河医生讲了很多关于胃癌的一些实例,称赞我父亲是他病患中最为坚强的一个,最后他无奈地摇头说:“你爸的病,到了这一步是没有办法改变了。人生病不比干活什么的,可以帮助他啊,……看他想吃什么就尽量地满足他吧……”
医生的话让我的心情无比的沉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返回了堂屋想看看母亲是不是午睡醒了,当我走进母亲的卧室时我不由的惊叫起来:“妈!——,爸,我妈怎么不见了啊,什么时候出去了?”
“刚才我痛的很,没注意呢,不知道怎么就起床出去了。”父亲着急了说,“你赶快出去找找!”
我转过身看向病床上的父亲急忙说道:“我妈到外边去了,我出去找看!”
我慌慌张张地一走出大门就和一人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哎呦叫一声,我猛地抬头一看,原来的邻居婶婶,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是娟婶婶啊,我一着急就……”
“你妈出去了,我在巷子里碰见她,光着脚鞋子也没穿呢。”娟婶婶说,“我拉她回来,她不愿意,我就来找你了。”
“谢谢婶婶了,我去找我妈了”我一边说着一边往长长的巷口跑去,耳边又飘来婶婶的提醒:“你妈恐怕是到后院你哥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