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水，名为钺，江水奔流，终日不息。每逢初五夜半，琉璃千顷，巨浪滔天。
　　 鲛邪穿行其间，人身鱼尾，泣泪成珠。翻翻白浪，私语窃窃。人闻之，莫不怯畏。
　　
　　 城中巷尾，小楼纱窗半掩，偶有人声。
　　 美人斜倚妆台，粉颈低垂，风流体态笼在如烟似雾的碧霞纱里，只露出纤纤素手，十指如葱。
　　 男子酒兴正酣，一手执箸，一手执杯，细长的芙蓉箸敲在盛了酒的白瓷杯上，声音如罄。这边厢唱罢“微霜凄凄簟色寒，美人如花隔云端，”那边厢又叹“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一首将完，一首又起，诉不完的柔情蜜意，唱不尽的缱绻情怀，终是引得美人垂眸。
　　 美人似喜还愁，明明笑意尚在嘴角，眼中却簌簌落下泪来。男子被唬了一跳，急急忙地跳下地赔礼，嘴里一连声道“冒犯，唐突。”
　　 半晌无言，男子偷眼瞧去，只见美人半阖目，半咬唇，本来鲜妍明媚的一张脸，衬着两腮未干的泪痕，更添风韵楚楚。
　　 男子微一怔忡，却听美人一声冷笑，“好一句‘如花美人隔云端。’从来只听说郁公子人才风流，却不想原来文采也这般出众。敢问，姮波与公子几时曾隔云端？”
　　 佳人讽意甚浓，郁珩也不反驳，避重就轻，顺着话与佳人调笑道，“某不才，虽略读过几本书，却委实当不得‘风流’二字。姮波小姐明鉴才好！”
　　 姮波摇头轻笑，“公子风流与否，实不必与我多言。尔之秉性，与我何干？”
　　 郁珩笑容渐敛，眼中风云汇聚，眸光明灭间，诸多往事从心头滑过。想初遇时，她何等清姿出尘，然而至今不过寥寥数月，佳人脾性骤转，言语尖刻。三句两句激得他怒火熊熊，装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仿若真正与他素昧平生。
　　 并非不怒，只是究其根底，造成如斯局面之人，是他。终是忍住气性没发作，强逼着自己坐下，胸口的袍子随着呼吸一高一低的起伏，面容冷峻。
　　 眼前人眉峰紧蹙，双拳紧握，分明怒急，却生生忍住。向来风姿绰然的郁珩被她气得全然失了气度，也许下一刻便会拂袖而去，多好？一如自己设想的那般，丝毫不错。
　　 姮波眼神一黯，不忍再看。求仁得仁，她却并不感到高兴，只觉得心似是被某种利器生生剜去了一块，空落落的，钝钝的痛。
　　 姮波低低的唤了一声“景逸，”郁珩心头一颤，有多久，她再没有这样唤过他？再细想，噢，是她出府前，原来已经这样久了。
　　 郁珩突觉乏力，再看姮波，遥遥坐于窗前，头微微偏着，双睫轻颤，说不出的可怜。一瞬间，再大的气性也烟消云散了。
　　 郁珩几步上前，将姮波双手牢牢握住，蹲着身子与她平齐，情真意切的叫了一声“姮波，”随即温和道：“不气了好不好？从前都是我不好，我认罚。”
　　 姮波眼神怯怯地望他，珠泪双垂，郁珩将她脸上的泪擦了又擦，道，“你我相交这些时候，我是何等样人你也知晓。说句浮滑的话，姮波，自见你第一面起，我便想娶你为妇。你听好，不是婢，不是妾，是要三书六聘，八抬大轿迎进门的宗妇，正妻。”
　　 此等决心，姮波从未听他讲过，此时乍然听闻，惊喜难辨，郁珩亦有所感触，不由红了眼眶。二人执手相望，眸底尽是深情。
　　 姮波扶着郁珩站起，哽咽道，“我从不知你竟是这样的心思。景逸，我不求名分，只要能与你一起，即便为奴为婢，我亦甘心。只求你答应我，莫带人去钺海，莫去抓捕我的族类。”
　　 郁珩将脸别过一边，生硬回绝道，“不行！”说罢，竟是看也不看她一眼，姮波竭力拉住郁珩的衣袖，泣道，“景逸，我情愿不要名分，情愿为奴为婢，我愿意啊……”
　　 郁珩将紧攥着他衣袖的十指逐一掰开，痛苦的别开眼，“姮波，不能！我不能！郁家族人百千，姻亲遍布，我不能一时心软叫你为妾，那是害了你。你是鲛人，不懂其中厉害，但我懂。我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姮波怔怔看着他，爱恨交织，那目光，是指责，是怨怼。
　　 眼前从来高视睨步的男人颓然垂下头，语气低糜道，“姮波，你知道的，似我这般家世，姻缘从来由不得自己。若要娶你，我必得先建功立业，独掌门户。你被逼出府那一日，我……”
　　 郁珩苦痛难言，提及那日，不止于姮波是毕生之辱，他更甚！每每忆及，必忿忿不能言。数九寒天，弱质纤纤的姮波被两个粗鄙的仆妇架着赶出郁府，求救无门，他自诩名门嫡秀的母亲冷嘲暗讽，袖手旁观。若他再晚来一步，他的姮波……
　　 故咬牙切齿，恨恨道，“那一日后，我便痛下决心，此生定要让那些欺压过你的人百倍千倍的偿还你曾遭过的罪！姮波，吾非王孙，若再不得家族庇护，此生出头无望。而今，鲛族是能助我出头的唯一机会，如若我能捕得将鲛人献于今上，所有难题便可迎刃而解。我不会放弃。你……”
　　 姮波愕然睁大眼，随即了然，郁珩见她哀伤模样，呼吸一窒，祈求道，“做下此等不可为之事，我知你会怨我怪我，但我不悔！只求你能少恨我一些……”
　　 深深的绝望从四面八方涌来，那一瞬，她真正恨极了自己！若非自己当初不听劝告执意要上岸，何以会遇见游历钺海的郁珩？何谈与君相交，结伴入京？更不会与之暧昧生情，将“鲛人”一事和盘托出。
　　 她从来不想害人，到头来，却害人害己。
　　 或许，她们的相识真正是个错，而今的结果不过是验证了这个错。遥想当初生情时，百般天真，自以为能逆天而行，却忘了，他们本就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两个人，明知情路多棘，却偏偏还要凑作一处，一意孤行，如今各自成殇，可不是应了鲛族人当初预言，本为异类，何苦来哉？
　　 郁珩揽住她双臂，颤声道，“姮波，别恨我，我只是想留住你。”略顿了顿，声色微哑，“其实，我今日是来与你告别的，我要……出门一阵子……你……莫要多想，等我回来便是。”
　　 姮波眼神直勾勾望向郁珩，身体抖如筛糠，“是钺海？”郁珩眼神飘忽不定，良久，才愧疚点头。姮波凄然一笑，喃喃道，“这下好了，再不必回家了……”
　　 相互怨怼，这一日，来得真快。耳边，是郁珩轻而冷的声音，事无巨细，殷殷嘱咐。姮波满面凄惶，泪湿了又干，看他身影朦胧，飘然而去。
　　 似做了一场梦，有缘无缘，苦乐相依，梦醒了，爱也好，恨也罢，统统随风而去。
　　 姮波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丫头怯怯的唤一声“姑娘，”面露担忧之色，姮波褪下腕间手钏，斜眼看她，“悄悄地，去市集雇一架车，要快。”
　　 小丫头想起郁珩吩咐，想劝一劝姮波，欲言又止。姮波见她扭捏模样，怒从心起，一把将手钏狠掼在地，“不想看见我死，便去！”小丫头被姮波狠戾之色吓住，捡起地上手钏，喏喏应着，疾步奔出门去。
　　 姮波默然望着屋内，心中愁绪百转千回。
　　 这一物一景，莫不出自他手，无一处不精细。出身世家，向来矜贵，却为她俯首低眉，费尽心思，哪怕为父母所不喜，亦要三媒六聘，周全名分。
　　 她遭她父母厌弃，他比她更为痛愤，对她的无理刁难百般包容。攸忽记起，曾几何时，他与她同站在繁花初绽的九曲回廊里，言笑晏晏，那样讲究姿容气度的人，聊得兴起时竟在青石阶上与她席地而坐，惊起一路惊愕目光。
　　 这样一个人，该爱吗？还是该恨？姮波无力地闭上双眼，胸口剧痛难当，她在这里伤了心，失了魂，此生难愈。
　　 马蹄“哒哒”由远及近，小丫头扶住她手臂，亦步亦趋。车轮滚滚，来去匆匆，终将一院青瓦白墙抛诸身后。
　　 茫茫钺水，白浪翻翻，数名士兵分布各处，只等鲛人现身，便可一拥而上。
　　 郁珩登高远望，不由忆起当日初遇姮波时，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行走在软幼沙滩，巉岩后，姮波凌水而立，见他走来，笑意嫣然的朝他挥手。虽是异类，他却并不觉得畏惧，待再次相见，便邀她山水同游。
　　 出神之际，忽闻浪中私语窃窃，郁珩全神戒备，只见江面波翻浪涌，水声哗哗，数尺高浪中鱼尾鲛人时隐时现。隐匿于暗处的士兵心中暗喜，待郁珩手势一扬，便猫着腰悄声靠近，有几个走得快的已成功藏身巉石之侧。
　　 鲛人陆续从浪中鱼贯而出，三两成行，互相吟唱不知名的曲调。郁珩双唇紧抿，电光火石间，记起姮波曾说过，鲛人一族常以歌声传达讯息，若有心智不坚者，定会被其蛊惑。
　　 顾不得惊扰鲛人，郁珩急得大喊，“回来！快回来……”众人疑惑的停住脚步，顺着郁珩目光看去，只见最先靠近巉石的那几人竟迷迷瞪瞪的往水深处行去，对郁珩的大声叫喊置若罔闻，依旧头也不回的朝前行进。
　　 鲛人听闻呼喊，皆立住不动，目光警惕的打量四周，终于在水深处发现生人。有按捺不住的扑身上前，张开血盆大口重重咬下，又陆续有鲛人加入，一时之间血水四溅，将几个活生生的士兵分食得干干净净。
　　 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袭来，令人作呕。岸边众人面面相觑，眼见鲛人又唱着怪异曲调四散开来，纷纷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郁珩喘着粗气，汗湿重衣，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鲛也会食人。
　　 天色渐晚，集镇华灯初上，小丫头在摊子上挑拣半天，忽而捏着块玉佩拍手笑道，“姑娘，你快来看，这块玉佩是不是和公子身上那块一模一样？”
　　 姮波接过细瞧，浅笑道，“可不是一样么，他身上那块还是我送的呢。”小丫头见她发笑，连忙追问，“真的么？”姮波点头，小丫头哈哈笑道，“难怪公子日日带着，总也不见取下来。”
　　 姮波轻抚掌中玉佩，神思渐远。其实，那并不是一件名贵物事，只不过是二人游街时郁珩跟她说起礼尚往来，话里话外暗示要她还礼，姮波被他唠叨得无法忍受才从路边摊子上随便拣了块东西送给他，还是他付的钱。
　　 也不知是否就是这个摊子？小丫头见她眉眼含笑，脆声对摊主道，“老板，这块玉佩我们要了。” 那老板喜笑颜开，伸出三根手指，“三两银子，多谢姑娘。”小丫头吸着气道，“什么？这么贵？”那老板一撸袖子，对着小丫头直接嚷开了。姮波从荷包里掏出一颗圆润珍珠，对老板道“我用这个跟你换。”那老板接过珍珠这才偃旗息鼓。
　　 小丫头见她面色郁郁，心下忐忑，自以为责难难逃，孰料一路无话。直到客栈前，姮波将一只荷包递给她，伤感道，“你本可在郁家清静过活，却被我连累，一路水宿风餐，不得安稳，唯以此物补偿，方能解我心安。”小丫头打开荷包一瞧，赫然一袋珍珠，再抬头，姮波已不知去向。
　　 又逢初五，天边新月如钩。
　　 郁珩棉花堵耳，立于高处，周边数十人围伏，同样耳塞棉花。上次一役，让不少兵士心生畏惧，眼看人心涣散，只得亲身上阵。只盼今次能顺利得手。
　　 待到夜半，鲛人果然出现，依旧三两成群，高歌吟唱。
　　 郁珩扫视周边，见围伏众人暂无异举，稍稍安心。岸边岩石高耸，静谧清幽，是鲛人钟爱之地，若人立于其上，十分打眼。
　　 有鲛人朝他游来，随着距离缩短，怪异歌声显得愈发刺耳。
　　 郁珩死死盯住水面，只等鲛人露面便发动围捕，众人皆屏息凝视。眨眼之间，水柱飞溅，鲛人疾冲而上，郁珩闪避不及，被扑倒在地。围伏众人一拥而上，一众将郁珩拖开，余众结绳张网，将鲛人兜头罩下。被捕鲛人露出凶恶面相，嘶吼声声，长啸不止。
　　 鲛群闻讯迎面赶来，郁珩强忍痛楚指挥众人撤退，只觉身后一道劲风袭来，人已被鲛尾卷起抛出数丈，“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两肋生痛。
　　 众人拼了命的往前奔，他被丢弃在鲛群里。鲛人的血盆大口正对他脖颈一口咬下，血从他颈间喷射而出，炫目的红。感觉倦极，阖眼前仿佛听见姮波无助的哭喊声，叫他不要死。他在心里重重的应了一声好，然后沉入无边的黑暗。
　　 半梦半醒间，感觉有炽热的东西从喉间落入，原本冰凉的身体渐渐回暖，恢复些许知觉。
　　 隐隐闻得女子啜泣，郁珩以为尚在梦中，直到睁眼看见天边月光，才发现自己劫后余生。缓缓坐起未及庆幸，便望见前方软幼沙滩上横陈数十具尸体，无一不血肉横飞，死相惨烈。
　　 血腥刺鼻，喉咙发出反射性的干呕声，郁珩急忙转头，却见身侧美人跪坐，梨花带雨，那人不是姮波是谁。
　　 郁珩不敢置信，颤声叫一声“姮波，”姮波涕泗横流，嚎啕着扑入他怀中，粉拳雨点般打在他胸前，“混蛋，早先百般祈求你莫来，就是怕你会死，你不听我的劝，如今果真死了。我怎么办？怎么办？”
　　 郁珩不由失笑，捉住她双手，“姮波，我没死。真的！你仔细看看”姮波双手抵在他胸前，失声痛哭，“是，你没死。可我要离开你了，景逸。”
　　 郁珩呼吸一窒，笑意凝结在脸上，“你在胡说什么？”
　　 姮波凝噎失语，郁珩五内俱焚，急道，“你骗我的是不是？你怎么会离开我呢？我知道，你一定是在气我。气我不听你劝告。”他伸出三指对天发誓，慌乱道，“姮波，我发誓，以后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真的！我一定言听计从！”
　　 姮波涩涩道，“你们捕的那个鲛人，他……死了，是你们的人杀了他。鲛族……不会饶恕你。”
　　 郁珩呆若木鸡，当场楞住，姮波凄凄问道，“景逸，你愿意跟我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吗？”
　　 郁珩眼神飘忽，一句“愿意”就在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不知道？他这一辈子锦衣玉食，一帆风顺，从未尝试过升斗小民的日子，一时愿意，却不敢确定是否一世愿意。
　　 姮波笑，“我懂了。”郁珩嗫嚅着，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姮波握住他双手，食指轻抵在他唇上，“我知你心，毋须多言。”
　　 姮波深深望他一眼，显出鲛身仰天长啸，转眼间，鲛群黑压压一片呼啸而来。姮波遥遥拜倒，呼声悲彻，“族长，吾夫今日犯下大错，姮波愧悔难当，只得以命相抵。姮波死后，万望族人放他归去。姮波拜谢。”
　　 姮波伏地三拜，回头痴痴凝望，“郁珩，你我就此恩断义绝，两不相欠。”
　　 郁珩呆呆望着姮波，纤细腰身上一把短刀没柄而入，鲜血淋漓。
　　 犹似跌入万丈深渊，黑暗如潮水般汹猛袭来，将他湮没，错愕，羞愧，绝望，依次浮现在脑海，最后只剩下无边愧悔……
　　 他伸手，想要抱一抱她，却只捞起一片衣角，整个人怔怔的，泪如雨下。
　　 姮波朝他伸手，气若游丝，“你先前发誓说，会对我言听计从。现在，这个誓言还作数吗？”
　　 郁珩扑身上前，一把拉住她手，连连答应。姮波清浅一笑，“好。那你记着，我要你忘了我，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待她好，如同待我一般。”
　　 郁珩饮泣吞声，哽咽连连，半晌不见回音。姮波颓然叹息，抬手抚上他眉间，幽幽道，“景逸，好好活着，连同我的那份。我没有鲛珠再救你一回。”
　　 郁珩重重点头，终于痛哭失声……
　　 攸忽之间，黑云滚滚，雷声轰鸣，硕大雨珠从天而降，天边月色如皎。
　　
　　 钺海有鲛人，可活千年，泣泪成珠，价值连城。其死后，化为云雨，升腾于天，落降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