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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母亲进城记(散文)


作者:秦羽墨 童生,631.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665发表时间:2015-06-14 14:33:53

成为城里人是母亲这辈人的梦想,这件遥不可及的事,在我大学毕业进城工作后突然出现了曙光,我没想到的是,时至今日,母亲的进城之路依然如此艰难……
   给母亲打电话,不知过年如何安排,父亲不在后,我和哥哥也天各一方,而家里的一切依然纷扰不尽如人意。我说了自己的意思,希望她出来过年,我假期短,来去奔波疲乏也划不来,她出来可以自自在在的,啥都不用管。母亲先没说过年的事,而是言及家中种种,其实不说我也知道,然而她一说我还是难受。有些人事非常糟糕,比当初预想的要糟糕得多,无非是叔伯间的矛盾,可为了顾及这点血脉情分,我也只能叹而无力。至于能不能到我这来过年,却是未知之数。
   我爱那个地方,但我不想回去,因为不想破坏它,这也是为何当初读书、工作有意远离它的原因。那里的一草一木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笔下,这些年几乎就靠贩卖故乡的草木和人事为生,真希望它们永远都是文字里的样子,然而却不是,也永远不可能是了……美丽总是愁人的,如今我和那个地方之间有的只是冲突和背离,除了相互伤害不会有第二种结果,互不打搅是最好的状态。
   村庄正发生的一切令我痛惜,我突然想起母亲上回来常德的前前后后。
   那是三年前了,虽然是十一,可母亲还是拿不定主意,她总说忙,这样放不下,那样放不下。其实有什么放不下的呢?那个破烂的地方没有万贯家财值得留恋,而且父亲也不在了,她一个人守在那干啥,说到底还是顾虑太多,我的条件还不好,一切才只开头。我在常德读了四年书,又工作了三年,母亲很多次说有空了来看看,小住个几天,可每次都没能成行。养了鸡鸭,出来的话得托人照料,还酿好几坛酒,成色已到,就要烤了,别人等着要呢……母亲这辈子都是忙过来的,我在家的时候就如此,不在家了,恐怕更是如此。可活是能忙完的么?再勤快,一个月的活一天干了,第二天起来会发现还有别的活。只有你不干它,或者到死的那一天,一切才有了结。
   纠结了一晚,母亲终于痛下决心,决定要来常德看我了。
   她先得坐车到长沙,然后再从西站转车来常德。原本打算去接她,没想到那天临时有事,只好打电话给在长沙读书的堂妹娟娟,让她去接。前些年小叔子和婶婶在外面打工,文全、娟娟在我们家吃住,对这个伯母就当亲妈一样,我们堂兄妹之间比亲兄弟还亲,让她接我放心。母亲极少出门,一辈子呆在那个巴掌大的地方,平淡、清苦,然而问心无愧,这种状态倒是我现在喜欢的,但她们那代人不这么想,总觉得多过几条河,多跨几座桥,一辈子才算没白活。早几年哥哥在湖师大读书时,母亲帮哥哥弄了一阵子餐馆,在长沙呆过三个月,可那三个月,母亲几乎没出过门,虽然抬头可见岳麓山,却一次都没爬过,后来哥哥的事没做好,折了一大笔钱,母亲临走时更没心情玩了。
   母亲在长沙的日子和坐牢没什么区别,坐牢还有个踏实,她却每天提心吊胆的。那次母亲回老家时是一个人走的,为了省钱坐的夜班火车。从县城到省城的火车都是夜班的,我们读大学也都是坐夜火车,常常因为人满为患爬车窗进去。其实她完全没有必要为难自己,那么多钱都亏了还差一趟汽车路费?然而,她不,她觉得,就因为亏了钱才更舍不得。那趟火车和平常一样,没有座位,母亲用一个蛇皮袋装上东西当座椅,她后来说,生怕自己坐过了站,一晚上都不敢睡,因为那是一辆绿皮火车,最陈旧的一种,列车员半夜到站了也懒得喊一声。我真担心,她一下坐到广西找不到路回来,这样,不但生意败了,还搭上一个妈。那次回来后,她一提到长沙就遗憾得要死,说连岳麓山都没爬过,连毛主席读书、写诗的地方都没去过,她向来是最崇敬毛主席,而对哥哥的事表现得轻描淡写,她是不想戳到哥哥的痛处,心里不知道多难过,母亲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亏掉的那些钱,她只是一个山里农民。可为了自己的儿子,一切只能藏在心里,沮丧之情也不敢表露,她还要鼓励自己的儿子,不想加重哥哥和当时还在读书的我的心理负担。母亲和家里其他亲戚一样,从小到大最看重的就是哥哥,对我却没那么在意,无所谓满意,也无所谓失望,小时候我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个调皮蛋。有写字的朋友称道我的文字,我告诉他们,像我这样的人,在我们村简直用箩筐挑,我选择写作是因为没有能力干其他活。家里一大拨堂兄弟里,小时候就数我语文成绩最差,最怕写作文,语文考试及格次数屈指可数。而哥哥恰恰相反,什么都最优秀,一笔好字,一手好文章,村里第一个考上省重点中学,又第一个考上重点本科。可这些年,母亲最担心的也是哥哥,也许是寄托太大了吧,她终于失望而有些愤怒了……
   那天上午,等我忙完事,母亲和娟娟已经坐公交到了市区。她们不知道到哪里下车合适,一路问过来。我接到她俩的时候,母亲看起来并不疲惫,虽说坐了七八个小时车,见了我还是一脸的高兴,七年了,她终于第一次到了儿子这里,到了儿子读书工作的城市!母亲这回千里迢迢来常德,居然还带了一桶二十斤的酒,自己酿的,还有两只蒸熟了的乌鸡,整只包着拿过来,也是自己养的。母亲把这些东西提下车时,还腼腆不好意思地说:“家里没好东西,不晓得带什么,带别的,你这里又都有买,只有酒和乌鸡买不到……”她说话的样子客气得像是外人,可能我平时回家太少了,互相之间居然生分到如此。往年每次过完年,再出来我都不愿带东西,一是向来懒散随便,没这个习惯,另外主要是怕让她麻烦。我本想骂她一句,只要她带三五斤,她却带了这么多,我又不喜欢喝酒……临了还是止住了。她说话的时候那么高兴,又那么自责,我怎么忍心……
   母亲一下车就跟我说个没完,说她一路怎么过来的,“还真是远,坐了一天车终于到了。”我问她累不累,她连说:“不累不累,我一路打电话过来的!”
   “一路打电话?”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于是,她从袋子里提出了一个像座机又比一般座机小很多的东西抱在胸前给我看。她说这东西好,平时放在家里当座机用,出门还可以带着当手机用,随便打,打哪里都是一毛钱一分钟,划得来得很,比家里以前那部座机划得来多了,要是早办这个就好了……她说了一大通,劲头像个孩子。我记起前不久她告诉我办了一个新电话,原来就是这玩意。她抱电话的样子就像抱着个稀罕宝贝,真没想她居然连着座机一起拿到常德来了。
   “我一路打过来的,打了两小时都不止呢,给你舅爷打了,给新雄打了,还给谁谁打了,两个小时也就才十二块钱!”又说一路打过来,又说两个小时,一路那就有八九个小时,她说得太快,都不知道自己矛盾多多,错误百出。
   她又说:“到长沙给你打了那个电话后就再没给你打了,没电了……”
   我以为这么长的路程,她一个人坐过来,一定会很闷,哪晓得这么欢乐。
   “从没打过这么多电话,嘴巴都说干了,半辈子电话都打完了。”
   我突然说一句:“那你还打,就有那么多话说?是不是跟他们每个人都重复一遍,不就是来儿子这里吗,别人还以为你出国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话讲,不哄你,都是新鲜话,一句重复的都没得。”
   我们就这么一边说,一边到了住处,开了门还在说,话题从打电话的事转移到村里的人事上,一句也没问我的工作和生活,好像理所当然是顺利的。放下东西母亲就先把电话拿出来充电,我猜想,她又要亟不可待给人汇报工作了。果然,充了一会儿电,她就打电话告诉她的那些“狐朋狗友”,说到了儿子这里了,请大家放心,又开心得像个孩子。平时在家里母亲不爱串门,没见有多少朋友,怎么一下子蹦出这么多来?
   晚上,我把母亲带来的乌鸡切碎炒了。不知道是我手艺不好,还是二道加工的原因,乌鸡一点也没有乌鸡的味,白白浪费了好食材,以前在老家吃的乌鸡才叫好吃呢,肉香汤甜。不过母亲吃得有滋有味,想必是照顾我的感受,只娟娟,在旁边朝我撇撇嘴。母亲来常德的几天,除了下馆子都是我作厨,母亲后来说,她这辈子就只有这么几天甩手吃饭,安安心心享受了一下,“甩手吃饭”是她对享受的具体理解,具体而现实。既然是甩手吃饭,当然不管我做得怎么样都说好吃了……
   樱子打电话过来,说了没两句就哭了。她在电话里问,接到你妈没?前几天我告诉过她,十一我妈会来,一下却把这事给忘了,跟樱子的事我还没告诉母亲。樱子在电话里说我没把她当回事,妈来了也不告诉她,她一哭我就慌了手脚。打完电话便跟母亲和娟娟说,朋友有事,我要出去一下。半夜了有什么事?母亲看出了眉目,说有事忙你的,我们到公园转转,那会我就住在公园边上。
   我一个人出来,在步行街见到樱子。她又质问我,是不是不敢让她见我妈?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嘤嘤地哭了,眼泪一下急流而出,有些女人天生就是眼泪多的,而有些男人天生就是见不得眼泪的。我连忙解释,哪有那回事,哪有那回事……其实,当时还真有些拿不准,一看到她那个样子,心里便明白,这个善良柔弱的女人是想跟我一辈子的,我也就铁了心。人生短促,一辈子跟谁过不是过呢,这么好的女人给我碰上了还有什么可挑的?我便赶紧给我妈打电话,她一下就明白了:“你的事,自己想好了就好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一见面,皆大欢喜,我妈拉着樱子说个没完没了,就像见了失散多年的女儿,比亲生女儿还亲,完全把我这个做儿子的撂到一边。不用说,有这么多话讲,肯定是满意的了。母亲口音那么重,蹩脚的普通话她能听懂么,而且来的前一天,母亲正好掉了一颗大门牙没来得及去补,说话漏着风。问之,答曰,居然大部分听懂了。衡阳、永州市也的确没隔多远,算得上半个邻居,听懂似乎是应该的,只是后来去樱子家,他们家亲戚说话,我就没听懂几句,像个傻子一样坐在一群人中间,这个来看看,那个来瞧瞧,跟看动物园里的猴子似的。他们笑的时候,我也跟着笑。樱子说,你听不懂,跟着笑什么!我只好说,见你们都笑,我只好跟着笑了,难不成还哭。到了她的地盘,她就神气个卵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有什么办法呢,只好任其摆布,心里却想,早知道当初就该让她多哭几场。也许,如果他们说英语,我还能听懂一点,毕竟高中大学加起来学了六七年英语呢,那什么山旮旯里的衡阳土话可是生平未见。
   晚上,母亲、娟娟、樱子还有我,一共四个人挤在那个简陋狭窄的小出租屋里,她们三个人占一张大床,而我睡在里面另一张小床上。那晚,她们三个人像老鼠一样,细细碎碎说了大半夜,声音压得很低,不知道在说什么。第二天,我问母亲,来打了一路电话,晚上怎么还有那么多话说,到底说了什么?母亲说,就说了那些呗。那些是哪些……问娟娟和樱子,她们也说,就说了那些呗。这么快就穿上一条裤子了!我只是担心母亲把我小时候不堪听闻的丑事说出来,那多难为情呀。
   母亲在常德呆了五天,没去太远的地方,只是让她认识了一下这个我生活七年的城市。几个人就在公园、诗墙一路慢悠悠地逛着,母亲说,诗墙适合拍照,于是,就在那里拍了不少,又说,滨湖公园适合居住,老了在这过日子再好不过,于是,又在那彷徨了许久。我没告诉她,那里的房价6000多,是全市最高的,当然住着舒服了。单位在那边时,我几乎每天都去散一个小时步,后来搬了新馆,虽说在公园里面办公,而且是更大更漂亮的公园,却一点也找不到那种感觉,新公园缺乏足够的底蕴。
   虽说出来散心,可母亲走到哪都在说老家的事,也不管我想不想听,樱子愿不愿意听,而她自己说着又累不累。我提醒她,出来了就什么都别想,自自在在地玩,然而,不管说什么,说上没几句就会转到村庄的话题。哪些人老了回到了村子,谁前不久去了,只比她大三岁,还有谁赚了钱修了房子,哪个没结婚在外面生了儿子,家里不知道怎么办……说到痛恨处,呸一声,高兴的地方,又乐呵一阵。我再也不想纠正她,她在那里生活了一辈子,走到哪里都是带着村子上路的,不说那些说什么呢,难道要她说这座城市,来了只有几天的城市?除了要我注意身体,好好工作这种老话,对这座城市,她也找不到别的可说。
   “你看你舅舅,那时候拿十几块工资,拿了七八年,到现在老了,就知道好了,什么都有保障,一家人靠他。你看你老子,心高气傲,到头来怎样?害人害己,别嫌工资低,先做着。”母亲知道我的心事,我是沉不住气的,就是到现在也不敢说被她说服了,但她每次说这话的时候,我都听着。
   去乾明寺那天,天气格外好,好像转眼又到了春天一样。空气反常的湿润,林子里能明显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温润之气,鸟也啁啾,天也高蓝,地上苔藓嫩绿,落了斑驳的鸟粪,太阳就像一个新磨的铜镜,温度恰到好处。寺里新来了个年轻住持,适逢因缘,一问之下,是前不久从南岳衡山过来的,和樱子是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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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章围绕母亲进程的经过,用一种沉着淡定的语气讲述了关于乡村,关于城市,关于来自乡村的我们的喜乐悲愁。对于母亲这代人来说,进城是他们遥不可及的梦,当我终于从家乡走进城市,母亲进城变成了现实。然而,母亲进城却也并不是顺顺利利的,先是舍不下家里的种种,接着经历了路途的艰辛。好在母亲自有她的一套处事哲学。长途旅途中,她抱着电话给亲友打个不停,跟未来儿媳妇处得像亲闺女似的,寺院进香时她表现出的庄严而笃定,拍照带回乡里给亲友看她所认识的城市……文章表面是写母亲进城种种,实则透过现象向人们透露一种无奈与郁结。来自乡村的我和哥哥,看似住在城里,却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不能按时恋爱结婚。生我养我的那片热土哦,给我几多欢乐几多愁,给我几多留恋几多怅惘……通篇文章中透射出一种对故土既恋又无奈的复杂情愫,笔触沉稳凝重,一篇极具现实意义的佳作,推荐共赏!【编辑:雪飞扬】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615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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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雪飞扬        2015-06-14 14:36:16
  欣赏佳作,问候作者,感谢赐稿,期待精彩继续!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06-15 07:44:4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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