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我常常在反复想同一件事情。有时，这件事情也在梦里反复出现；有时，特别特别想这件事，恨不得一步跨进秦岭山脉的怀抱，回到我那魂牵梦绕的地方，去拥抱那一地的野韭菜。
　　 枯黄了一个冬季的山坡上，在春风的沐浴中，在枯黄的杂草丛中，野韭菜总是最早冒出一丝绿意的，这一丝绿意的出现，点燃了整个村庄人们的希望，尤其是我们一家人的希望。
　　 丹江河边的柳树刚刚冒出一点点的星绿，母亲就望着河对面的北坡，对我和四哥说，你俩一会去北坡攫一些韭菜回来，响午给你们做糊汤面。说完母亲就和村里人一起去上工了，生产队里好像总有干不完的活，但我们经常是，食不果腹。尤其是农历四月份，昼长夜短，又是个青黄不接的季节，我们饥肠辘辘，身子没了力气，小孩子拔腿就跑是不行了，只能饿着肚子慢慢腾腾地朝丹江河走去，四哥拽着我，急急忙忙地往北坡走，我们的心里都很着急，但是脚步却怎么也走不快，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饿。
　　 枯黄了一冬天的北坡，这会仍旧是枯黄的，但是北坡比南坡日照时间长，我们很认真地在杂草丛生的枯黄中寻找那一棵棵刚冒出土的野韭菜苗苗，干枯的杂草像刀子似的，划伤我们的小手，细细的血从伤口上渗出来。这点小伤对农村孩子来说都不算什么，抓一把黄土洒在伤口上，万事大吉了，能填饱肚子才是我们眼下要紧的事情。四哥比我还饿，他是男孩子，胃口比女孩子要大，而且男孩子活动量大，消化食物也快，母亲常常骂四哥，给他吃一块石头，他都能消化。
　　 四哥一边攫韭菜，一边往嘴里塞韭菜，他如同饿死鬼一般，见什么能吃的，他就往嘴里塞，他将一撮子韭菜塞进嘴里，吧唧吧唧两下，嘴唇就被染绿了，看他那饿狼般的样子，我就觉得好笑。若干年后，我长大了，才明白四哥当年的举措是多么可怜，因为他是男孩子，因为他的食量大，饥饿常常伴随着他，除了每顿多吃点稀饭之外，再没有事物可吃了，饿了只能忍着，只能这样在荒山野岭里寻找一些可吃的野菜。
　　 那一地的野韭菜，给一个小男孩多么大的希望呀！想想看，在一年之中，那昼比夜长的日子正逢青黄不接，从天亮到夜幕低垂十几个小时，对于饥饿中的人们来说，这一天的日子是多么难熬呀。四哥要受饥饿的折磨，一撮野韭菜缓解了他的饥饿感，他一边攫韭菜一边往嘴里塞，不过他麻利，一会就攫得比我多，他看着自己比我的多就得意洋洋了:“你个闷蛋，慢腾腾地干嘛呢？”我不理他。他埋头苦干一会，就觉得没意思了，悄悄地跑下去，到小溪流里捉螃蟹了。春天的小溪流，螃蟹特别多，而且那些蟹腿胖墩墩的很好吃。我不阻止四哥，他抓住十几个，就喊我下来一块吃螃蟹腿。
　　 我们攫的野韭菜也差不多了，就坐在小溪旁边的石头上吃螃蟹腿，四哥是会吃的，他把螃蟹腿全部拧下来，将小螃蟹扔进水里，用嘴吸螃蟹腿，一只腿一口韭菜，等他吃完了，他目不转睛看着河对面半山腰的家，眼神里流露着迷茫和无奈。“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离开这鬼地方，我要天天吃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他豪情壮志地说。我歪过头看着他，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这种话，于是我也学着母亲的口气：“吃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你有那本事吗？”他斩钉截铁地说:“有！”“你有啥本事？”我穷追不舍，反正吹牛也不用上税，他爱吹牛，我就让他吹。“我想好了，我们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就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听听他的信口开河，就他那两刷子能考上大学，我太了解他了，不是我打击他，他要是能考上大学，全世界人都是大学生。“那考不上大学呢？”“考不上大学，不可能！”“就你这样的成绩，哈哈哈……”我一阵笑，让他心虚了：“考不上大学，我就去当兵，像大哥一样当个军官，万一当不了兵，我就去山外当上门女婿，反正我要离开这鬼地方。”那天我和四哥的对话。若干年后的今天，记忆犹新，那场景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母亲将我们攫回来的韭菜，一根根捡干净，用水一洗，切成很小的小段，在小铁勺里到一点油，将韭菜炒一下，满屋子都飘出香味来。真的是香气宜人，让人的哈喇子流得老长。那时候在我们秦岭山区，计划生育还没有完全开展，加上“多子多福”的思想，在那闭塞而偏僻的小山村，家家的做饭都用很大很大的铁锅，所以为了省油，每家都要用一口带有一长节铁尾巴的铁小勺，铁小勺的尾巴上在接一根长长的木头巴子，这个小铁勺的功能就是烧油泼辣子，要不就像我母亲这样炒野韭菜，炒葱，炒蒜苗等等。小铁勺经年累月地用，前面的一部份被烧烂了一个月牙形，这个月牙形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使用次数的增多，月牙越来越丰满，我家小铁勺上的月牙已经非常丰满了，几乎成了满月，母亲还是将就着用，但是倒一点油，几乎都要溢出来了，只有母亲这样高水平的人才能用它炒野韭菜。
　　 那些野韭菜经过母亲的这一番炒作，不但香气宜人，而且绿得更加水盈盈了。那天的糊汤面因为有了这些野韭菜也变成了美味佳肴了。在往后的日子里，天气越来越暖和了，漫山遍野的野韭菜，我们再也不用跑到北坡攫韭菜了，只有母亲一声令下：今天晌午吃煮馍（饺子），芳，去攫韭菜。我就哼着自创的小调，屁颠屁颠地去了，攫很小一笼子的韭菜回家，母亲已经把面和好了，打两个鸡蛋，放到大铁锅里一炒，和洗好、切好的和在一起，就是韭菜鸡蛋饺子馅，虽然鸡蛋只是象征性的，但是一家人脸上露出过年般的幸福感。不过母亲说吃饺子这话很少说，一般都是新麦子入仓之后，一年也就说一两次，饺子在那个年代里是很奢侈的饭了。
　　 又是一年花开季，我和四哥商量一下，在我家的自留地地塄上栽上一圈野韭菜，这样吃起来就方便多了，这就懒人干的懒活。可是野韭菜到了地里，第一年没有太大的变化，第二年就不一样了，叶子一下子又胖又高，和现在市场上卖的韭菜差不多，味道也没有野韭菜的香了。吃一茬割一茬，这韭菜越割越疯长，味道越来越淡。母亲还是让我们去山坡上攫韭菜，那野韭菜的味道就是香。看着那些疯长在地里的韭菜，它们得到了好的生存环境，却失去了属于它们最本真的味道，我和四哥一生气，把它们全到铲除了，每天兴高采烈地去山坡上攫野韭菜。
　　 穷则思变，贫穷给人想改变命运的欲望，为这种欲望不断地努力着，我们兄妹像鲤鱼跃龙门一样跳出农门，在各自设计好的人生路线上走着，用自己的智慧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虽然我们用自己的能力改变了我们农民的身份，却改变不了我们血管里农民的血液，我们就像是那山坡上被移到地塄上的野韭菜，改变了生存环境，吸收的营养好了，从里到外都焕然一新，洋洋洒洒地活着，但是自身那些本质性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也失去了原有的味道。和大多数进城的草根一样，每天行走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匆匆忙忙地撕碎了属于自己的日子，慢慢地随着日月流逝，我们越来越觉得自己只是这座城市的过客，飘飘然不接地气，我们失去了自己的根基，像漂浮着的氢气球，这样空飘久了，就更加怀念家乡的一切，如同我怀念那一地的野韭菜一样，让人因为想念它们而坐立不安。
　　 后来，四哥按照自己设计的人生路线勇往直前，现在已经是副师级干部的他，每次一说回老家，他比谁都兴奋，有事没事他有闲时间就回去，老家现在除了那一院歪歪扭扭快要倒塌的房屋之外，再也没有亲人了，但是那份乡愁始终在我们心中缭绕着，现在我常常取笑他：你曾经那样恨那块鬼地方，现在怎么那么爱回去？他笑而不答。我知道：不管家乡曾经怎样对待我们，一旦我们离开，家乡就成了我们魂牵梦绕的地方。